地下不見天日,時間的概念似乎也已不再存在。
傷口持續紅腫,數天未消,李歐感覺所有的力氣都離他而去,隻剩下抽搐撕裂的疼痛仿佛一隻饑獸吞咽著他的手臂。他躺在堅硬冰冷的地板上,背對火堆,臉埋在陰影裏,蜷縮著身體,緊咬著嘴巴不讓呻吟溢出喉嚨。
所有人一定都瞧得清清楚楚。他的脆弱毫無遮掩,被她瞧了個一幹二淨。可他並不想這樣,一點也不想。但他又能如何呢?隻能避開他人的視線,仿佛鴕鳥埋起腦袋。
羅茜在叫他,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李歐?李歐?”她不停地說,“李歐?”一隻冰涼的手搭在了他的額頭上。“他發燒了。”她的聲音很輕,聽不大清楚,但怒氣凜然。
李歐嚐試抬起眼皮。四周的黑暗中一片昏黃的光暈,無數錯亂的影子,看不清模樣。有人圍著他,細細碎語聽起來像是幽靈的靈魂呢喃聲。
最後,一切歸於寂靜。
他夢見自己在艾音布洛,又回到了家中。他推開門進入,陸月舞臉掛笑顏,溫柔地迎了上來,羅茜站在樓梯上,輕笑著看著他。他向她們走了過去。但是頃刻之間,一把長劍閃爍寒光,刺入了他的腹中。
“月舞。”他叫道,“月舞。”
他叫著女劍手的名字,看著陸月舞的臉忽然在他的麵前扭曲,變成了之前那個糾纏他的夢境裏的詛咒化成的夢魘。他張大了嘴,想要呼救,羅茜卻麵帶失望地轉身離開。
房屋開始崩塌,化作齏粉。腳下堅硬的地麵變作了軟泥。唯有眼前的夢魘燃燒綠色妖火,眼若金色銅鈴,映照著絕望的他的模樣。劍身更加深入,摩擦脊柱,夢魘低聲獰笑。他在軟泥裏漸漸下沉。
即使在深沉的夢中,仍然感覺到疼。腹部陣陣刺痛,呼吸像著了火。他用手握住劍刃,滴落的鮮血被軟泥裏伸出的舌頭一一舐|去,然後爬上了他的身體,將他拖往深處。疼痛和窒息一並到來,如閃電蔓延。他大聲呼救起來。
“我們在這裏,”熟悉的聲音說,“我們在這裏。”
我睡著了,李歐記起來,做了一個可怕的夢。“羅茜?”他他渾身是汗,猛烈燃燒的火堆也沒能驅散一身冰涼。“羅茜,是你嗎?”
“不,是我。”那個女人的聲音酸澀,透著哀傷。“我是依薇拉。”
學士小姐?他的腦袋昏昏沉沉。一陣暈眩中他聽見有人在爭吵,聽起來像是羅茜的聲音,但距離似乎太遠,聲音太小,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聽。
“你感覺好些了嗎?”學士小姐把手搭在他的頭上。
“我……我沒事,我隻是睡過去了。”
“喝點水。”學士小姐說。她把水袋托到李歐唇邊。
味道又濃又酸,還有草莖和菌絲的腥味。“這是什麽?我要水,給我水。”
“康納先生找來的草藥,對你的傷有好處。”學士小姐再將水袋放到李歐唇邊。
連喝水都疼。深顏色的**順著下巴流淌,滴到胸口,從嘴邊灑了出來。“不要了。”
“再喝點。你發了燒,傷口潰爛。”她擔憂地說,“我用酒消了毒,但完全沒用。你的藥劑也毫無效果。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用盡全力也沒法阻止感染。”
他感覺稍微好點了,在學士小姐的攙扶下坐了起來。“不用擔心。”他告訴她,“過幾天就會好起來。這不過是正常反應。”
“正常反應?”學士小姐提高了音量,“你服下了多少藥劑?看看你的手,肌肉幾乎全部潰爛了,你的骨頭都成了黑色。你真想讓它廢掉嗎?”
她的眼中帶著怒氣,那是某種與陸月舞流露出的相同的失望。她一定是認為我是在折磨自己以博得同情。但不是這樣,絕對不是。所以,他不需要同情,更加不需要憐憫。“我會好起來。”他推開抵著嘴唇的水袋,試著掙紮站起來。但是無法抗拒的虛弱比以往更劇烈。他一屁股坐回了地上,手掌的疼痛仿佛錐心的蠍子尾刺。
“你要幹什麽?”學士小姐惱怒地摁住了他的肩膀。“現在不是逞能的時候。”
那也總好過遭受你們失望的眼神。然而力氣不剩絲毫,他連學士小姐的手也掙脫不了。他虛弱地躺在地上,看見羅茜朝他走了過來,陸月舞與她相隔幾步……她們……他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對學士小姐說,“讓我睡會。我想睡了。”
他閉上了眼睛,選擇了逃避。
夢境仿佛嗅到了狗屎的蒼蠅立即撲了上來,並且無邊無際,徹底吞沒了他,永無止境地襲來,一個可怕的夢接著另一個可怕的夢。他夢見自己站在劍群尖塔裏麵,夢見位於海上的帆船上,也夢見自己在流水的宮殿裏,透過大廳裏高高的拱形窗戶欣賞落日的美景。
然而天空殘陽如血,海麵通紅如燃燒的赤鐵。浪頭上翻滾著妖魔,它們張牙舞爪,尖聲叫喊,每一次變幻形狀都是熟悉的人的模樣。羅茜的臉,陸月舞的臉,學士小姐的臉,還有許許多多的臉;他們的臉上有相同的失望,仇恨,厭惡,以及憐憫。夠了!他朝著那些幽靈叫喊,滾出去,別再來了!我不需要你們,就讓我一個人!
那些怪物前所未有的聽話,它們統統散去。
整個世界仿佛隻剩自己一人。
當殘陽隕落的時候,一個男孩站在海邊,藍灰相間的襯衫,亂糟糟的頭發,哭哭啼啼的臉。那是六歲的自己。一個渾身散發光亮的女人摟住了他。媽媽。他意識到。然而他看不清她的模樣,隻有一串串淚花濺落在他的臉上。他想伸出手抱住她時,他的母親卻如同光粒一樣消散,任他如何呼喊都無法阻止她的離去。
李歐突然醒來,臉上滾落淚水。
他抬起手,但一陣酸痛襲擊了他,最終隻能任由淚水滾過臉頰,滴在地上。幸好,她們都已睡去,唯有沙漠武士坐在他的身前。
酸痛依舊,但總算有了力氣。他掙紮著坐了起來。“我睡了多久?”他問對方。
“一天一夜。”沙漠武士回答,“你好些了嗎?”
“死不了。”他告訴對方,接過對方遞過來的水袋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泉水。“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他隨意抹了把嘴巴,抬起頭問。
“午夜。”沙漠武士說,“她們都睡了。”
“這樣就好。”他低聲說。
一隻駱駝油熬製的蠟燭散發著昏暗的光,彌漫刺鼻腥味。李歐看了看被重新包紮的左手,試著活動手指,但疼痛比五根僵硬腫脹,紅如油膏的手指更加聽話,扯動整條手臂,引來一陣無法遏製的顫抖。他緊咬牙關,右手緊緊抓著蓋在身上的毛皮毯子才能讓自己不發出聲音。
“你確定你沒事了?”沙漠武士關切地問。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李歐羞惱地低聲喝道。我在逞強,不知道維持一點可憐又脆弱的意義有什麽意義,但是他的嘴巴仍舊嘴硬。“我已經好了,一樣能殺人。”
沙漠武士不信任的目光如此明顯。他就不知道隱藏自己的情緒嗎?
“你深夜不睡守著我是想做什麽?”他沒好脾氣地說,“有什麽想說的趕快說。”
沙漠武士盤腿坐著,掌心向天,擺出冥想的姿態。斧子和短矛放在右手邊,平和的眼睛盯著他。“我又聽到了那個聲音。”他說,“諸神給了我回應。”
他們現在位於一件大殿,陰冷的風從黑暗的深處吹了過來,帶來陣陣寒意。李歐裹緊了毯子,抬頭望了一眼隱藏黑暗裏的聳立石像。他咽了口唾沫,卻被嗆住了,他捂住嘴巴嗚咽著咳嗽,肺部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好一會,他又抬起了頭。
“他們告訴了你什麽?”
“就像你做了夢一樣,冥想時我也會做夢。”
“夢也可能撒謊。”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一定餓壞了吧?”
他確實很餓,肚子裏空空如也。“我很想吃點東西。”
“那就好好吃頓飯吧。先吃點東西,沒有力氣可不行。”沙漠武士起身去翻找包袱。留他一人在原地。
周圍黑漆漆的,安靜無聲,聽力在這裏占據了主導。他能聽見極其細微的聲音,每一個人不同的呼吸,沙礫的滾動,還有某種仿佛幻覺般的低語呢喃。然而當他努力傾聽時,那聲音又消失不見。這就是所謂的神諭嗎?他無聲的笑了笑。
沙漠武士拿來麵包、一塊烤肉。“我們隻有這些了。”他說,同時把水袋遞給他。“食物越來越少。也許我們就該出去捕獵沙鼠和沙鰩了。但這些足夠你吃飽。”
泉水冰涼,麵包硬邦邦的,烤肉更硬,但李歐更餓。他覺得之前吃過的東西還不及今天吃的一半好吃。“你想說什麽?神諭就向你展示了這些?”他邊問邊咽下最後一口麵包。
“算算時間,李歐先生。”沙漠武士說,“我們曾聽到了什麽?”
他的提醒讓李歐想起了快被他遺忘的事情。“那個女魔法師?”
“諸神稱呼她為‘女巫’。”他的聲音有種無法壓抑的激動。
喻示裏還有什麽?難道是即將展露的神跡?“祭禮嗎?”
“是的。時間到了,就在明天,就從黎明開始。”
“諸神吩咐讓你做什麽?”他問,“破壞嗎?”
“旁觀。”沙漠武士說,“我們的教條就是堅韌與耐心。等待,然後命運自會找上門。”
“然後呢?反抗還是束手就擒?”
“命運自會安排,答案自會知曉。”沙漠武士正色說,“道就在我的心中。”
從他的眼中,李歐看見了某種正義,與陸月舞如此相似。這就是信仰吧?他想。而我是一個沒有信仰的家夥,所以永遠不會明白他們的想法。
“諸神告訴你,要你叫上我這麽一個活死人?”你能從我的身上找到半點戰鬥的意誌?“我連地麵都上不去,隻會拖你的後腿。”
“我問過了你。”沙漠武士盯著他的眼睛,“你說自己已經好了。”
善惡有報啊。他感慨著。“是啊,我死不了。”他借著沙漠武士的攙扶站了起來,頭有些昏,腿腳酸軟,但可以走動。他找到了僅餘的藥劑,塞進懷裏。“走吧。”他虛弱地說,“讓我們看看所謂的諸神究竟在前方給我安排了什麽樣榮幸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