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嚶嚶嚶」

腳下的路顯得既崎嶇又漫長。

賽拉斯廷•李歐仿佛一具能自由行走的傀儡,默然地跟在拉瓦•喬雷的身後。

風沙打在他的臉上,臉部的肌膚透過神經遞質向大腦傳遞出撕裂般的微痛。皮膚在渴望雨水的滋潤,他心想。然而他沒法控製淚腺,使得它能流出一滴眼淚。

他的腰間掛著兩柄長劍,彼此碰撞,哐啷作響。每一次發出響聲,心髒就不由自主地顫動,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攫住,使得他感到無以為繼,難以呼吸。他無法控製地看向身邊的女孩——她就像他的影子,亦步亦趨,寸步不離。可是她真的仿佛隻是影子,一言不發,目不斜視,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流露出來。他感覺到,無論自己再做出任何事情,多麽令她失望。她的臉上,她的眼中都不會有除了此時令人窒息的平靜之外的任何表情。

“李、李歐先生。”拉瓦•喬雷忽然停下了腳步,他偷偷瞄了一眼陸月舞,然後戰戰兢兢地開了口。“那個……”

他強迫自己用平緩的語調說話。“什麽事?”

“我們到了。”

斜坡下麵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帳篷,仿佛是泛著浪花的海洋,一眼望不到盡頭。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過了好幾個街區,四周低矮的黃泥房屋已經被大聲喧鬧的酒館取代,往來的馬匹駱駝在沙地上不雅地排著汙穢,將黃沙地變成了黑泥灘。他們就在其中穿梭,擠過本地人擺著*祭品的小攤,又從一個賣瓶瓶罐罐的小販前走過。因為擁擠,一個瓦利亞人踢倒了一個陶瓶,哐當一聲摔成碎片,於是兩人就在街上互不相讓地咒罵、推搡,進而打了起來。本就狹窄的通道更加無法通行。所有人都謾罵了起來。

“要打就滾到一邊打去,別在這裏像看門狗一樣擋著道!”

“我這裏有刀,要我借給你們嗎?”

他們的吵鬧越來越大聲,像是站在了懸崖邊上,隨時都會失控。

李歐愈發煩躁,他徹底失去了耐心。“就隻有這一條路?”

拉瓦•喬雷似乎是在懼怕他。“從旁邊繞過去的話,實在是太遠了。”

煉金術士完全沒有聽見商人的後麵那句話。他狂亂地說,“那就繞過去!”他的腦子裏現在充滿了瘋狂的念頭,無法扼製的罪惡想法,殺戮與破壞像是一隻惡魔在他的腦海裏唧唧喳喳地跳著舞蹈,揮舞著三叉戟,發出興奮的叫喊。他感覺此刻的自己像是點燃了引線的炸藥桶,理智失去了作用,隻剩下喪心病狂。

“你憑什麽這麽對我們說話?”薩沙•喬雷受夠了地朝他吼叫,“我們可不是你的手下!”

拉瓦•喬雷使勁拽了他的兒子一把。“薩沙!”

“為什麽不能說?”薩沙•喬雷甩開了父親的手。“他對我們大呼小叫!他憑什麽做這麽做?是我們救了他,父親,不是他救了我們!他應該對我們感恩戴德,而不是對我們指手畫腳,大呼小叫。他隻是外來人,不是我們的神!”

“那些沙匪……”

瓦利亞人的黑臉上寫滿了抗拒,同樣,也有憎恨,與陸月舞一模一樣的厭惡。

“誰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才惹上的?誰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才招來的厄運,神的懲罰?這群無信的白魔鬼!”他大聲叫道。

薩沙•喬雷的話仿佛是當頭的炸雷。周圍陡然安靜下來,吵鬧毆打的兩人也停下了所有動作。他們一齊轉過頭來,帶著某種好奇與恐懼,齊刷刷地盯著他們。李歐感覺他們的視線穿透了兜帽下的陰影,每一張臉上都充滿了可憐的嘲笑,輕蔑的譏諷,將所剩無幾的自尊與偽裝統統摧毀。

李歐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劍手。她埋著腦袋,一言不發,仿佛是看戲的觀眾。

很好。他的理智仿佛是開始滲出水來的堤壩。煉金術士感覺心中的怒火比那晚千湖城的火焰更盛。他在反抗我。所有人都在反抗我。李歐攥緊拳頭,指甲深入掌心。

一隊衛兵吹著刺耳的口哨朝他們這裏跑了過來。

牙齒被他咬得嘎嘎作響,他強忍著拔劍的衝動。

“你想死就呆在這裏別動!”煉金術士轉身奮力排開人群。“滾開!”他衝著圍著他們的黑鬼大喊,“別他媽的擋路!”

一個中年女人被他用肩膀硬生生頂開,對方頂在頭頂的罐子摔在地上,裏麵昂貴如金的清水濺起絕望的水花,反射著冰冷的虹光。他沒有理會。另一個男人被他撞翻在地,他從對方身上跨了過去。“滾!統統讓開!”他抓著劍柄,朝擋路的那些男女老少吼道。兜帽翻了起來,他已經顧不上了。就連擋在前麵的小孩他都不想避讓。他的理智早已經讓位於癲狂。一個女人抱住了那小孩,隨即就被他滿是惡意地一把推開。你們這些黑鬼不都說我們是魔鬼嗎?那我就依你們的意好了!我讓你們心想事成!看啊,我可比那個被無數人摸過、幹過的黃銅女神更加守信。我可是立即就回應了你們的祈禱呢。

幹燥炙熱的風刮著他的麵頰,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跑。他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不能停下。他痛恨自己的這個念頭,因為他知道,一旦停下,他就得去麵對自己做過的事,犯下的錯,又要看見那張死氣沉沉的臉。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製心裏鬱積的,仿佛狂暴的火山般不斷膨脹火氣,會不會馬上衝她大喊大叫,甚至拔劍相向。

周圍越來越荒涼,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

汗水濕透了衣衫,雙腿酸軟,仿佛灌了鉛般沉重,他的喉嚨仿佛冒出了火。他慢慢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衝動與瘋狂因為疲憊退到了角落,脆弱的理智又一次占據上風。

我在幹什麽?我究竟做了什麽?

他最後意識到,我在逃命,像是被打敗的狗丟掉了骨頭,不分方向地逃跑。他從沒有這樣狼狽過。李歐痛恨自己,尤其痛恨這樣軟弱的自己。陸月舞說的沒錯,我就是一個懦夫。

呼吸漸漸平緩。他們跟來了嗎?他不敢回頭。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個被痛恨的喪家之犬,卻還在渴望別人的垂憐。

“先生,先生。”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前方叫他。

那是一個衣服上沾滿了沙土的女孩,黑炭般的臉上蒙上厚厚一層灰,正一臉期待地望著他。她是在叫我?“你不怕我嗎?”他走了過去。

“為什麽要怕你呢?”小女孩不解地說,“就因為你和我們長得不一樣嗎?”

李歐擠出一個笑臉。“叫我有什麽事?”

“有個叔叔讓我把這個給你。”

小女孩把手裏攥著的紙片塞到李歐的手中。

“叔叔?他長什麽樣?”

“他也穿著和你一樣的袍子,但是叔叔戴著兜帽。我沒有什麽都看不見。”

小女孩說完別飛快地轉身跑開,消失在七拐八繞的巷子裏。

李歐茫然不解地打開折成方形的紙條。“離開這裏”紙片上僅有這些信息。他心中的困惑更甚,他在這裏可沒有熟人,究竟是誰在向他傳遞信息,又是為什麽要讓他離開這裏?

迷茫之中,煉金術士發現,他們都沒跟上來。

他緊了緊劍柄——上麵好像還有她的溫度。他悲痛地歎了口氣,認準了神殿的方向,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離開。

“就是他!”六個金彎刀忽然出現在他麵前。他們攔住了他。他總算明白過來,但是為時已晚。他們彎刀出鞘,寒光閃閃。他們不懷好意。“白魔鬼,束手就擒,否則,死路一條。”

煉金術士眯著眼看著他們。

他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意願,他抽出了長劍,那柄符文長劍。

“放下武器,白魔鬼,要不然……”

這一次回應他們的是如煉金術士躁狂的內心一樣,狂怒咆哮的魔法之風。三個金彎刀被當即撂倒,李歐抿著嘴衝了上去,一個金彎刀在驚懼與憤怒中唧唧歪歪地叫著朝他撲來,他旋身避過,身體交錯中長劍反手刺出,劍刃刺破了劣質的皮甲,從他的胸口透出。

另兩個金彎刀同時從兩側攻來。一人往上路橫斬,另一人則俯下身子,朝他的下半身揮出一刀。煉金術士接下這兩擊,兩次金鐵交擊的聲音合二為一。他的右手一陣疼痛,可他反而迎身向前,在一個金彎刀臉上添了一條可怕的口子。另一個從他的左路撲了上來,李歐跳到一旁,凶狠地旋身揮劍,長劍砍中他的頸椎,發出刺耳的嗡鳴。

被法印擊倒的三人爬了起來,怒吼著攻來。

“靜如鬆,動若風。”陸月舞的教導在他耳邊響起。

但是這隻能讓他狂躁的內心更加狂亂。他不想聽見,不想照她說的去做。為什麽,為什麽還要來折磨我?

煉金術士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他隻想殺戮。殺了他們,或是讓他們殺了自己。

兩柄彎刀徑直斬向他的麵部,煉金術士勉強擋下,但激怒遮蔽了理智,他忘記了還有一柄彎刀的去向。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它,它正在向他揮出決然的一擊。李歐奮力地架開兩柄彎刀,但已經來不及了,那柄彎刀斬向他的咽喉,已經太近了,無論是法術還是別的什麽,都來不及了。

鮮血,他嗅到了鮮血了味道,這味道令他沉醉,如果這裏麵再加入自己的,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為此哭泣呢?

他伸出手,握住了刀刃。

身體仿佛麻木,他感覺不到疼痛。

他的眼睛裏隻有一片紅色蔓延,耳朵裏回響著刀刃割開經絡,與骨頭距離摩擦,仿佛是鋸斷木條的聲音。他向驚訝的金彎刀呲牙咧嘴,用長劍結束了他的性命。彎刀哐當一聲落在地上,鮮血不住地滴下,比沙漠裏的甘泉更加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另兩個金彎刀被驚呆了,“魔鬼,魔鬼!殺了他,以沙漠之母的名字,一定要殺了他!”

那個女人?不知道被剝光了衣服是什麽樣子?他瘋狂地想。

揮舞的彎刀劃破了他的胸膛,但是隨即爆發的魔法將那兩個家夥再度砸翻在地,彎刀脫手而出。

“別,別過來……”他們倒在地上,驚恐地看著他的走近。

主客易位,他想,剛才我若是乞求,你們會饒了我嗎?剛才我若是乞求,像這個毫無尊嚴的乞求,陸月舞會原諒我嗎?

答案不用去尋找,也不用嚐試。

顯而易見的是不會。

所以,他舉起了長劍,朝著他們那映射出自己軟弱的眼睛,狠狠地刺了下去……

鮮血染紅了黃沙。然後他看見了找尋而來的女劍手。

“這就是你所謂的護衛工作?”

女劍手眼中的擔憂瞬間如冰雪一樣,徹底地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