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之……兵器,有弓矢鳴鏑,甲刀劍。其佩飾則兼有伏突。旗纛之上,施金狼頭。侍衛之士,謂之附離(附離,古突厥語,意為狼——引者注),夏言亦狼也。蓋本狼生,誌不忘舊。

——《周書·突厥》

淡淡的陽光穿透陰寒的薄雲和空中飄浮的雪末,照在茫茫的額侖草原上。白毛風暴虐了兩天兩夜以後,已無力拉出白毛了,空中也看不見雪片和雪砂,幾隻老鷹在雲下緩緩盤旋。早春溫暖的地氣悠悠浮出雪原表麵,凝成煙雲般的霧氣,隨風輕輕飄動。一群紅褐色的沙雞,從一叢叢白珊瑚似的沙柳棵子底下噗嚕嚕飛起,柳條振動,落下像蒲公英飛茸一樣輕柔的雪霜雪絨,露出草原沙柳深紅發亮的本色,好似在晶瑩的白珊瑚叢中突然出現了幾株紅珊瑚,分外亮豔奪目。邊境北麵的山脈已處在晴朗的天空下,一兩片青藍色的雲影,在白得耀眼的雪山上高低起伏地慢慢滑行。天快晴了,古老的額侖草原已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沙茨楞和陳陣為巴圖治療凍傷,陪伴了他整整一天。但巴圖講述的可怕殘酷的黑暗草原,實在無法與人們眼前美麗明亮的草原連在一起。雖然牧場每個人都與恐怖的白毛風搏鬥了兩天兩夜,陳陣仍是不願或不敢相信巴圖講的經曆。

陳陣呼吸著寒冷新鮮、帶有草原早春氣味的空氣,心情略有些好轉。有了這場大雪,這年的春旱可以徹底解除。整天幹風幹塵、幹草幹糞、兩眼發澀、總像得了沙眼的日子就要過去了。大雪一化,河湖水清水滿,春草齊長,春花齊開,畜群的春膘也有指望。畢利格老人總是說,牲畜三膘,就看春膘。春膘抓不上,夏天的水膘就貼不住,秋天的油膘就更抓不足了。如果到秋天草黃之前羊的背尾部抓不足三指厚的油膘,羊就度不過長達七個月的冬季,牧場就隻好在入冬之前將膘情不夠的羊廉價處理給內地。在災情嚴重的年份,往往在入冬之前羊群就會減員一半,甚至大半。在草原牧區,一年之計也在於春。但願這場解旱的春雪,能給牧場多補回一些損失。

陳陣和幾個本隊和外隊的知青,隨場部、大隊和生產組派出的災情事故調查組,一同去大泡子現場。一路上場革委會領導、軍代表包順貴、場長烏力吉、馬倌巴圖、沙茨楞和其他群眾代表,以及準備清理事故現場的青壯牧民全都陰著臉,離大泡子越近人們的心情似乎越難受,誰都不說話。一想到軍馬群尚未出征就全軍覆沒,軍方和地方領導異常震怒,陳陣的心情也沉重起來。巴圖已換了馬,他的大黑馬傷得幾近殘廢,已送場部獸醫站治傷去了。巴圖臉上塗滿了油膏,仍然遮不住被凍得慘不忍睹的臉麵。鼻子、臉上的皮全被凍黑凍皺,從皺縫裏流出一道道黃水。一塊曝了皮以後露出的粉紅色新肉,在巴圖紫褐色的臉上顯得特別紮眼。他背後的腰帶上斜插著一把大木鍁,疲憊不堪地騎在馬上,一言不發地走在包順貴的身旁,為馬隊領路。

巴圖是在白毛風刮了一夜半天以後,被沙茨楞在大泡子南邊一個破圈後麵找到的。當時馬已傷得走不動,人也已凍得半死。沙茨楞牽著他的傷馬把巴圖馱回了家。為了讓調查組了解事故經過,巴圖隻得強撐著身子,帶著調查組前往事故發生地。另外兩個馬倌,雖然渾身都被凍傷,但仍被隔離審查了。

陳陣跟在畢利格身邊,走在隊伍的側後。他小聲問:阿爸,上頭會怎麽處分巴圖他們?

老人用馬蹄袖擦了擦稀疏山羊胡須上的霧水,黃眼珠裏深含著複雜的同情。他沒有回頭,看著遠山慢慢地說:你們知青覺著該處分他們嗎?老人回過頭來又補了一句:場部和軍代表很看重你們的意見,這次把你們知青請來,就是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陳陣說:巴圖是條好漢,為了這群軍馬,他差點把命都搭進去,可惜他運氣不好。我覺得他不管救沒救下這群馬,他都是了不起的草原英雄。我在您家住了一年,誰都知道巴圖是我的大哥。我了解包順貴的態度,我的意見不管用。再說知青的意見也不一致。我想,您是貧牧代表,又是革委會委員,大家都聽你的,您說什麽我就跟著說什麽。

別的知青咋說?老人很關心地問道。

咱們隊的知青大多數認為巴圖是好樣的,這次風災雪災加狼災太厲害,換了誰也頂不住,不能處分巴圖。可也有的人說,這可能是有人利用自然天災搞破壞,反軍反革命,一定得先查查四個馬倌的出身。

畢利格老人臉色更加陰沉,不再問了。

人馬繞過大泡子東側,來到巴圖最後開槍的地方。陳陣屏住氣,做好親眼目擊血腥屠場的心理準備。

然而一滴血也看不見,一尺多厚的白雪已將黑夜所遮蓋的血腥重又覆蓋了。至少應該有突出於湖麵的馬頭吧,但是也沒有。湖麵上隻有一片連綿起伏的雪堆,雪堆之間的雪特別厚,雪堆後麵又拖著被風雪刮出的一條條雪坡,把本來應該非常突出醒目的馬屍雪堆抹平了。人們默默地看著,誰也不下馬,都不願揭開這層雪被,隻是在心裏一遍遍設想著當時的情勢。

太可惜了。畢利格老人第一個開口,他用馬棒指了指泡子的東岸:你們看,要是再跑一小段就沒大事了。巴圖從北邊的草場能把馬群趕到這塊地界太不易了。風那麽衝,狼那麽多,就算人不怕,可騎的馬能不怕嗎。巴圖從頭到尾都在馬群,跟狼群拚死拚活,他是盡了責的。

蒙古老人不忌諱替自己的兒子辯護。

陳陣向包順貴靠過去說:巴圖為了保護集體財產,一個人跟狼群搏鬥了一夜,差點犧牲自己的生命,這可是應該上報的英雄事跡……

包順貴瞪了陳陣一眼吼道:什麽英雄事跡!他要是把這群軍馬保下來才是英雄。他又轉過頭對著巴圖狠狠地說:那天你為什麽把馬群放在泡子的北邊,你放了這麽多年的馬,難道還不知道一刮風會把馬群刮到泡子裏去嗎?你最大的責任就在這兒!

巴圖不敢看包順貴,他連連點頭說:是我的責任,是我的責任。我要是每天傍黑把馬群放到東邊草場去,就不會出這麽大的事故了。

沙茨楞磕了磕馬肚,靠上去不服氣地說:是場部讓我們把馬群放到那塊草場的,還說全場就數那兒的秋草剩得多,春草也長得早。軍馬就要上遠路,一定要保證軍馬吃飽吃好,爭取再抓上點膘,要讓來接馬群的民兵騎兵一看就高興。我記得那會兒巴圖在場部抓革命、促生產會上就說過,馬群放在大泡子的北邊不安全。可場部說春天多一半刮西北風,哪能就在這幾天剛好碰上北風呢。這事兒你也是同意的,怎麽一出了事就把責任全栽到巴圖頭上?

幾個場部領導都不說話了。場長烏力吉咳了咳嗓子說:沙茨楞說的沒錯,是有這回事。大家都是好心,想讓軍馬再長壯實點,路上走好,為戰備多貢獻一點力量。誰會想到會來了這麽一場白毛風,還是北風,又跟來這麽一大群狼。要沒有這群狼,巴圖也準保能把馬群趕到安全地方了。風災白災加狼災,百年不遇,百年不遇啊。我負責抓生產,這次事故該由我負責。

包順貴用馬鞭指著沙茨楞的鼻子說:你的責任也不小,畢利格說得對,這群馬再跑一小段就沒大事了,要是你們三個不臨陣脫逃,和巴圖一塊兒趕這群馬,也就不會出這次大事故。要不是看你後來救了巴圖一命,我早就把你隔離審查了。

畢利格用自己的馬棒壓下包順貴的馬鞭,板著麵孔說:包代表,你雖是農區的蒙族人,可也該知道牧區蒙古人的規矩,在草原是不許用馬鞭指著人的鼻子跟人說話的,隻有從前的王爺、台吉、牧主才這樣說話。不信你可以去問問你們軍分區首長。下次他來檢查工作,咱倆可以一塊兒去問。

包順貴放下馬鞭,倒換到左手,又立刻用右手的食指,點著沙茨楞和巴圖的鼻子喝道:你!還有你!還不下馬鏟雪,掃雪!我要親眼驗屍,我倒要看看狼有多厲害,狼群有多大。別想把什麽責任都推到狼身上。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的因素第一!

人們都下了馬,拿起帶來的木鍁,鐵鍬,竹掃帚開始清理屍場。包順貴騎著馬,拿著一架海鷗牌相機忙著拍照取證,並不斷對眾人大聲喝道:掃幹淨,一定要掃幹淨。過幾天盟裏、旗裏還有部隊的調查組,要來這兒現場調查。

陳陣趟著厚雪,跟著烏力吉、畢利格、巴圖和沙茨楞向泡子最裏麵的幾個雪堆走去。泥塘冰麵凍得還很硬實,雪在人腳下吱吱作響。老人說:隻要看緊裏麵的幾匹馬是不是讓狼咬死的,就知道這群狼有多厲害了。

陳陣緊追著問:為什麽?

烏力吉說:你想想看,那會兒越往裏麵越危險,那兒的泥水是最後凍住的,狼也怕陷死在裏麵,狼不會去冒這個險的。要是那幾匹馬也讓狼咬死,你說那狼有多厲害。

老人轉過頭問巴圖:你開槍也不管用?

巴圖苦著臉說:不管用,我才帶了十發子彈,打了不一會兒,就打光了。白毛風把槍聲全刮碎了。狼就算嚇跑了,可等打光了子彈,狼又回來了。天太黑,電池也沒多少電,我什麽也看不見。

那會兒可沒想那麽多。巴圖用手指輕輕按了按臉上的凍皮說:天黑雪大,我也怕打死馬。我隻盼著風停,泡子不上凍,狼進不去,還能活下不少馬呢。我記得,我把槍口抬高了一尺。

畢利格和烏力吉都舒了一口氣。

走到最裏麵的一個雪堆麵前,巴圖猶豫了一下,然後拿木鍁飛快地鏟開馬頭部位的雪。大家都倒抽了一口冷氣:大白馬的脖子被咬斷一半,並被擰了一圈半,歪倒在馬背上。馬眼突兀,已凍成透明的黑冰蛋,大白馬當時的絕望恐懼的表情被全部凍凝在裏麵,異常恐怖。馬頭下的雪被馬血凍成了一大塊紅冰,已無法鏟動。大家一聲不吭,急急地鏟雪掃雪。泡子泥冰上的半個馬身全部露了出來。陳陣覺得,馬身不像是被咬過,倒像是被炸彈從馬肚裏麵炸開過一樣,兩邊側肋全被掀開,內髒腸肚被炸到周圍幾米遠的地方,一半後臀也不見了,露出生生白骨。冰麵上一片殘肢斷骨,碎皮亂毛,狼隻把馬的心肝和肥厚一點的肉吃掉了,馬的整個身架成了狼群鞭屍發泄的對象。陳陣想,難道人將人碎屍萬段、抽筋剝皮的獸行也是從狼那兒學來的?或者人性中的獸性和獸性中的狼性同出一源?在曆史上人類的爭鬥中,確實相當公開或隱蔽地貫徹了人對人是狼的法則。第一次親眼目擊狼性如此大規模的殘暴,陳陣內心的獸性也立即被逼發了出來,他真恨不得馬上套住一條狼,將狼抽筋剝皮。難道以後跟狼打交道多了人也會變成狼?或者變成狼性獸性更多一些的人?

人們都愣愣地看著,陳陣感到手腳冰冷,透心透骨的冷。

畢利格老人用雙手扶著木鍁把,若有所思地說:這八成是我這輩子看到的不數第二也得數第三的大狼群了,連最頭裏的這匹馬都咬成這碎樣,別的馬我也不用看了,準保一個全屍也剩不下。

烏力吉一臉沉重,他歎了口氣說:這匹馬我騎過兩年,我騎它套過三條狼,全場數一數二的快馬啊,當年我當騎兵連長帶兵剿匪,也沒騎過這麽快的馬。這群狼這次運用的戰略戰術,比當年馬匪的戰術還要精明。它們能這樣充分利用白毛風和大泡子,真讓人覺著腦子不夠使,我要是比狼聰明一點,這匹馬也死不了了。這次事故我是有責任的,當時我要是再勸勸老包就好了。

陳陣一邊聽著他倆小聲交談,一邊卻在想他自己的心事。在中國,人們常說的猛獸就是虎豹豺狼,但是虎豹是稀有動物,不成群,事例少。而狼是普見動物,可成群,故事多,惡行也多。狼是曆史上對人威脅最大、最多、最頻繁的猛獸。到了草原,狼簡直就是人馬牛羊的最大天敵。但為什麽草原民族還是要把狼作為民族的圖騰呢?陳陣又從剛剛站住的新立場向後退卻。

屠場已清出大半。冰湖上屍橫遍野,冰血鋪地,碎肢萬段,像一片被密集炮彈反複轟炸過的戰場。一群奔騰的生命,待命出征的生命,戛然而止,變成了草原戰場上的炮灰。每匹馬的慘狀與大白馬如出一轍,馬屍密集處,殘肢斷骨犬牙交錯,隻能憑馬頭和各色的馬毛來清點馬數。兩個馬倌蹲在冰麵上,用自己的厚毛馬蹄袖和皮袍下擺,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的愛馬的馬頭,一邊擦,一邊流淚。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慘景驚呆了。陳陣和幾個從未親眼見過慘烈戰爭場麵,也從未見過狼群集體屠殺馬群慘狀的北京知青,更是驚嚇得麵色如雪,麵麵相覷。知青的第一反應好像都是:我們中間的任何一人,假如在白毛風中碰上這群狼那會是什麽結局?難道就像這群被狼分屍的軍馬一樣?

陳陣眼前突然出現了南京大屠殺的血腥場麵。他在狼性中看到了法西斯、看到了日本鬼子。陳陣體內湧出強烈的生理反應:惡心、憤怒,想吐、想罵、想殺狼。他又一次當著畢利格老人的麵脫口而出:這群馬死得真是太慘了,狼太可惡太可恨了!比法西斯,比日本鬼子還可惡可恨。真該千刀萬剮!

老人麵色灰白地瞪著陳陣,但底氣十足地說:日本鬼子的法西斯,是從日本人自個兒的骨子裏冒出來的,不是從狼那兒學來的。我打過日本人我知道,日本沒有大草原,沒有大狼群,他們見過狼嗎?可他們殺人眨過眼嗎?我給蘇聯紅軍帶路那會兒,見著過日本人幹的事,咱們牧場往東北吉林去的那條草原石子道,光修路就修死了多少人?路兩邊盡是人的白骨頭。一個大坑就幾十條命,一半蒙古人一半漢人。

烏力吉說:這次大事故也不能全怪狼,人把狼的救命糧搶走了,又掏了那麽多的狼崽,狼能不報複嗎?要怪也隻能怪咱們自己沒把馬群看好。狼惜命,不逼急了它們不會冒險跟人鬥的,人有狗有槍有套馬杆。在草原上,狼怕人,狼多一半是死在人的手裏的。可日本鬼子呢,咱們中國從來沒侵略過它,還幫了它那麽大的忙,可它殺起中國人來連眼都不眨一下。

老人明顯不悅,他瞥了一眼陳陣說:你們漢人騎馬就是不穩,穩不住身子,一遇上點磕

磕絆絆,準一邊歪過去,摔個死跟頭。

陳陣很少受老人的責備,老人的話使他的頭腦冷靜下來,聽出了老人的話外之音。他發現狼圖騰在老人靈魂中的地位,遠比蒙古馬背上的騎手要穩定。草原民族的獸祖圖騰,經曆了幾千年不知多少個民族滅亡和更替的劇烈顛簸,依然一以貫之,延續至今,當然不會被眼前這七八十匹俊馬的死亡所動搖。陳陣突然想到:“黃河百害,惟富一套。”“黃河決堤,人或為魚鱉。”“黃河——母親河。”“黃河——中華民族的搖籃……”中華民族並沒有因為黃河百害、吞沒了無數農田和千萬生命,而否認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看來“百害”和“母親”可以並存,關鍵在於“百害的母親”是否養育了這個民族,並支撐了這個民族的生存和發展。草原民族的狼圖騰,也應該像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那樣得到尊重。

包順貴也不吆三喝四了,他一直騎在馬上,對事故現場看得更廣更全麵。他根本沒有料到額侖草原的狼會這麽厲害凶殘,也不會想到這麽大的一群馬會被狼啃咬成碎片,他驚愕的表情始終繃在臉上。陳陣還看到他在照像的時候手抖個不停,需要經常換姿態,才能勉強控製住相機。

畢利格和烏力吉兩人在屍場中間的一片馬屍周圍鏟雪,這裏挖挖,那裏戳戳,像是在尋找什麽重要證據。陳陣趕緊過去幫他們找,忙問畢利格:阿爸,您在找什麽?老人回答說:找狼道,得小心點鏟。陳陣仔細找地方下腳,彎下身也開始尋找。過了一會兒,人們找到了一條被狼群踩實的雪道,足有四指厚,相當硬,死死地凍趴在泥冰上,掃去後來落下的新雪浮雪,可以看見狼的足爪印,大的有牛蹄大,小的也比大狗的狗爪大。每個爪印有一個較大的掌凹痕,有的掌凹痕還帶著馬血殘跡。

烏力吉和畢利格招呼大家集中清掃這條狼道。畢利格說掃出這條狼道就更能估摸出狼群的大小。人們掃著掃著慢慢發現這條狼道不是直的而是彎的,再掃下去,狼道又變成了半圓形。大家用了一個多小時把這狼道全部鏟掃出來,這才發現這條狼道竟是圓形的,整整一圈白道,雪中帶血,白裏透紅,高出冰麵一拳厚,在黑紅色的泥冰血冰上顯得格外恐怖,像冥府地獄裏小鬼們操練用的跑道,更像一個鬼畫符樣的怪圈。跑道寬一米多,圈周長有五六十米,圈內竟是馬屍最密集的一塊屍場。雪道上全是狼爪血印,密密麻麻,重重疊疊。人們又被嚇著了,大夥哆哆嗦嗦,議論紛紛:

我活了這把年記還從來沒見過這老些狼爪印。

這哪是一群狼,準是一群妖怪。

這群狼真大得嚇人。

少說也得有四五十條。

巴圖,你真夠愣的,敢一人跟這群狼玩命。要是我,早就嚇得掉下馬喂狼了。

那晚,天黑雪大,我啥也瞅不清,我哪知道這群狼有多大。

往後,咱們牧場的日子就難過了。

咱們女生誰還敢一人走夜道?

場部那幫盲流真不是東西,把狼打下的春天度荒的活命糧全搶走了,狼群逼得急了。我要是頭狼我也得報仇,把他們養的豬和雞全咬死。

誰出的歪主意,派這麽多的勞力進山掏狼崽,母狼能不發瘋嗎?往年掏狼崽掏得少,馬群就沒出過這麽大的事故。

場部也該幹點正事,組織幾次打狼運動,再不打,狼要吃人了。

少開點會,多打狼吧。

照狼這個吃法,再多的畜群也不夠它糟踏的。

咱們牧場領導班子來了一些農區的人,盡幹缺德事,騰格裏就派這些狼來教訓咱們了。

別亂說,你想挨批鬥啊。

……

包順貴跟著烏力吉和畢利格順著狼道仔細查看,拍照,並不時停下交談。他一直緊繃的臉卻開始放鬆。陳陣猜想畢利格可能把包順貴“人的因素第一”的觀點說活動了。這麽大的狼災天災,人的因素能抗得住嗎?不管什麽調查組來調查,隻要他們看了這片屠場,也得承認這場大災是人力無法抗拒的,尤其是無法抗拒這樣大規模的狡滑狼群和白毛風的共同突襲。陳陣對烏力吉和巴圖的擔憂也慢慢鬆懈下來。

陳陣又開始琢磨這圈狼道。這個怪圈怪得讓人頭皮發麻,它套在陳陣心頭一圈又一圈,一圈緊似一圈,又像一群狼妖繞著他的心髒沒命地跑,跑得他心裏憋堵得喘不過氣來。狼群為什麽要跑出這個圈?出於什麽動機?為了什麽目的?草原狼的行為總讓人摸不著頭腦,狼留下的每一個痕跡都像是一道疑難怪題。

是為了禦寒?跑步取暖?有可能。那天晚上的白毛風實在太冷了,狼群長途奔襲猛地停下來,準保凍得受不了,所以狼在吃飽之後,要擠在一起跑步,跑出點熱氣來。

是為了助消化?多消耗些能量以便再多吞點馬肉?也有可能。因為狼不像草原黃鼠、金花鼠、大眼賊,它沒有鼠類那種可以儲藏食物的倉洞。狼獵殺了多餘的肉食卻無法儲存,為了最大限度利用食物,狼隻有把自己吃得飽上加飽,撐上加撐。然後用奔跑來加速消化,加速體內養料儲存,騰出胃裏空間,再裝下更多的肉食。但是,那該是什麽樣的胃啊,難道是鋼胃、鐵胃、彈簧胃、橡皮胃、還是沒有盲腸,不怕得盲腸炎的胃?這更可怕了。

是為了準備再戰的閱兵或大點兵?也很有可能。從狼道的足跡來看,狼群具有高度的組織性,紀律性。一米多寬的狼道從始至終都是寬一米多,很少有跑出圈外的足印。這不是閱兵隊列的步伐痕跡又是什麽?狼單兵作戰的多,小群出動得多,一般都是三五成群,十條八條以家族為單位狩獵捕獵,打家劫舍,可像眼前這樣規模的大兵團作戰卻不多見。陳陣難以理解的是,狼是怎樣把看似自由散漫、各自為戰的遊擊戰,突然升格為具有正規野戰軍性質的運動戰?即使當年的八路軍新四軍完成這樣大級別的跳級轉換,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難道狼先天具有這種本領?狼能把它們祖先在草原血腥廝殺中摸索出的經驗,一代一代繼承下來?可是不會說話的狼是怎樣把祖上的經驗繼承下來的?狼真的讓人不可思議。

那麽,是為慶祝戰役勝利?或是大會餐之前的狂歡儀式留下的痕跡?可能性極大。狼群的這次追擊圍殺戰,全殲馬群,無一漏網,報了仇,解了恨,可謂大獲全勝,大出了一口氣。一群饑狼捕獵了這樣大的一群肥馬,它們能不狂歡嗎?狼群當時一定興奮得發狂發癲,一定激亢得圍著最密集的一堆馬屍瘋跑邪舞。它們的興奮也一定持續了很長時間,所以冰湖上留下了這鬼畫符似的狼道怪圈。

陳陣發現以人之心度狼之腑,也有許多狼的行為疑點可以大致得到合理解釋。狗通人性,人通狼性,或狼也通人性。天地人合一,人狗狼也無法斷然分開。要不怎能在這片可怕的屠場,發現了那麽多的人的潛影和疊影,包括日本人、中國人、蒙古人,還有發現了“人對人是狼”這一信條的西方人。可能研究人得從研究狼入手,或者研究狼得從人入手,狼學可能是一門涉及人學的大學問。

一行人馬跟著巴圖,順著事故發生路線逆行北走。陳陣靠近畢利格老人問道:阿爸,狼群究竟為什麽要跑出這麽一條道來?老人望望四周,故意勒韁放慢馬步,兩人慢慢落到了隊伍的後麵。老人輕聲說道:我在額侖草場活了六十多年,這樣的狼圈也見過幾回。我小時候也像你一樣問過阿爸。阿爸說,草原上的狼是騰格裏派到這裏來保護白音窩拉神山和額侖草原的,誰要是糟踐山水和草原,騰格裏和白音窩拉山神就會發怒,派狼群來咬死它們,再把它們賞給狼吃。狼群每次收到天神和山神的賞賜以後,就會高興地圍著賞物跑,一圈一圈地跑,跑出一個大圓圈,跟騰格裏一樣圓,跟太陽月亮一樣圓。這個圓圈就是狼給騰格裏的回信,跟現在的感謝信差不離。騰格裏收到回音以後,狼就可以大吃二喝了。狼喜歡抬頭看天望月,鼻尖衝天,對騰格裏長嗥,要是月亮旁邊出了一圈亮圈,這晚準起風,狼也一準出動。狼比人會看天氣。狼能看圓畫圓,就是說狼能通天啊。

陳陣樂了,他一向喜愛民間神話故事。畢利格老人對狼道圓圈的這個解釋,在文學性上似乎還真能自圓其說,而且也不能說裏麵沒有一點科學性。狼可能確實在長期的捕獵實踐中掌握了石潤而雨、月暈而風等等自然規律。陳陣不由得感歎:這太有意思了,在草原上,太陽旁邊會出圓圈,月亮旁邊會出圓圈,牧民在遠處打手勢讓人家過去,也是用手畫大圈。這個圓圈真像一個神神怪怪的信號。您這麽一說我頭皮又麻了,草原上的狼這麽神,還會給騰格裏劃圓圈、發信號,真得慌。

老人說:草原上的狼可是個精怪,我跟狼打了一輩子交道,還是鬥不過狼。這回出了這麽大的事故,我也沒料到。狼總是在你想不到的時候,想不到的地方鑽出來,一來就是一大幫,你說狼沒有騰格裏幫忙它能這麽厲害嗎?

前麵人馬站住了,有人下馬鏟雪。陳陣跟著畢利格策馬跑去,在人們麵前又發現了馬屍,但並不集中,而是四五匹散成一長溜。更遠處還有人大叫:有死狼!有死狼!陳陣想,這裏一定就是巴圖說的狼群舍命撕馬肚的地方,也是馬群最終全軍覆沒的轉折點。他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來,通通、通通地狂跳不停。

包順貴騎在馬上,在頭頂上揮舞著鞭子大喊大叫:別亂跑!別亂跑!都過來。挖這邊兩匹馬就行了,先挖馬,後挖狼。大家要注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切繳獲要交公!誰亂來,辦誰的學習班!

人們很快地聚到兩匹馬旁邊,鏟雪挖馬。

兩匹馬漸漸露了出來,每匹馬的腸子、胃包、心肺肝腎,都被自己的後蹄踩斷、踩扁、踩碎,瀝瀝拉拉拖了幾十米。這兩匹馬死後顯然沒有再被狼群鞭屍蹂躪過。狼群可能已在泡子裏過足了玩癮、殺癮和報複癮,總算饒過這幾匹死馬。然而,陳陣一邊挖,一邊卻感到這些被狼剖腹殘殺的馬,比泡子裏的馬死得還要慘,還要嚇人,死馬的眼裏所凍凝的痛苦和恐懼也比泡子裏的馬更加觸目。

包順貴氣得大叫:這群狼真跟日本鬼子一樣殘忍。虧狼想得出,隻給馬肚豁開一條口子,就能讓馬自個掏空自個,自個踩死自個。真是太歹毒了。這些狼真有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敢打自殺戰,蒙古的狼群太可怕了。我非得殺光它們不可!

陳陣忍不住插嘴道:也不能把自殺戰都說成是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董存瑞、黃繼光、楊根思敢跟敵人同歸於盡,這能叫做武士道精神嗎?一個人一個民族要是沒有寧死不屈,敢與敵人同歸於盡的精神,隻能被人家統治和奴役。狼的自殺精神看誰去學了,學好了是英雄主義,可歌可泣;學歪了就是武士道法西斯主義。但是如果沒有寧死不屈的精神,就肯定打不過武士道法西斯主義。

包順貴憋了一會兒,哼了一聲說:那倒也是。

烏力吉一臉沉重和嚴肅,對包順貴說:這樣毒辣亡命的攻擊,巴圖和馬群哪能抗得住?巴圖從北邊草場一直跟狼群鬥到這兒,真不簡單。這回沒出人命就算騰格裏保佑了。讓上麵的調查組來看看吧,我相信他們會做出正確的結論的。

包順貴點點頭。他第一次平和地問巴圖:當時,你就不怕狼把你的馬也豁了?

巴圖憨憨地說:我就是急,急得什麽都不顧了。差一點點就過泡子了,就差一點點啊。

包又問:狼沒撲你嗎?

巴圖拿起那根鐵箍馬棒,伸出來給包順貴看:我用這根馬棒打斷一條狼的四根牙,打豁了一條狼的鼻子。要不我也得讓狼撕碎了。沙茨楞他們沒這家夥,沒法子防身,他們不能算逃兵啊。

包順貴接過馬棒掂了掂說:好棒!好棒!用這家夥打狼牙,你也夠毒的。好!對狼越毒越好。巴圖你膽量技術了不得啊。等上麵的調查組來的時候,你再跟他們好好說說你是怎麽打的狼。

包順貴說完便把馬棒還給巴圖。又對烏力吉說:我看你們這兒的狼也太神了,比人還有腦子。狼群這個打法我也看明白了,它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不惜任何代價把馬群趕進泡子裏去。你看……然後他掰著手指頭往下數:你看,狼懂氣象,懂地形,懂選擇時機,懂知己知彼,懂戰略戰術,懂近戰、夜戰、遊擊戰、運動戰、奔襲戰、偷襲戰、閃擊戰,懂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還能有計劃、有目的、有步驟地實現全殲馬群的戰役意圖。這個戰例簡直可以上軍事教科書了。咱倆都是軍人出身,我看除了陣地戰、壕溝戰狼不會,咱們八路軍遊擊隊的那套戰略戰術軍事兵法,狼全都會。想不到草原狼還有這兩下子,原先我以為狼隻會蠻幹或者偷雞摸狗,咬幾隻羊什麽的。

烏力吉說:自打我轉業到這牧場工作,就沒覺著離開戰場,一年四季跟狼打仗,天天槍不離身,到現在我的槍法比當兵的時候還有準頭。你說得沒錯,狼真是懂兵法,至少能把兵法中的要緊部分用得頭頭是道。跟狼打了十幾年交道,我也長了不少見識。要是現在再讓我去剿匪打仗,我肯定是一把好手。

陳陣越聽越感興趣,忙問:那麽,人的兵法是不是從狼那兒學來的?

烏力吉眼睛一亮,他盯著陳陣說:沒錯,人的不少兵法就是從狼那兒學來的。古時候草原民族把從狼那兒學來的兵法,用來跟關內的農業民族打仗。漢人不光是向遊牧民族學了短衣馬褲,騎馬射箭,就是你們讀書人說的“胡服騎射”,還跟草原民族學了不少狼的兵法。我在呼和浩特進修牧業專業的那幾年,還看了不少兵書,我覺著孫子兵法跟狼子兵法真沒太

大差別。比如說,“兵者,詭道也”。知己知彼、兵貴神速、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等等。這些都是狼的拿手好戲,是條狼就會。

陳陣說:可是中國的兵書中一個字也沒提到草原民族和草原狼,這真不公平。

烏力吉說:蒙古人吃虧就吃在文化落後,除了一部《蒙古秘史》以外,沒留下什麽有影響的書。

包順貴對烏力吉說:看來在草原上搞牧業,還真得好好研究狼,研究兵法,要不真得吃大虧。天不早了,咱倆去看看那邊的死狼吧。我得多照幾張相。

兩位頭頭走了以後,陳陣拄著木鍁發愣。這次戰地複盤、實地考察,使他對草原民族和成吉思汗的軍事奇跡更著迷了。為什麽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竟然僅用區區十幾萬騎兵就能橫掃歐亞?消滅西夏幾十萬鐵騎、大金國百萬大軍、南宋百多萬水師和步騎、俄羅斯欽察聯軍、羅馬條頓騎士團;攻占中亞、匈牙利、波蘭、整個俄羅斯,並打垮波斯、伊朗、中國、印度等文明大國?還迫使東羅馬皇帝采用中國朝代的和親政策,把瑪麗公主屈嫁給成吉思汗的曾孫。是蒙古人創造了人類有史以來世界上版圖最大的帝國。這個一開始連自己的文字和鐵箭頭都還沒有、用獸骨做箭頭的原始落後的遊牧小民族,怎麽會有那麽巨大的軍事能量和軍事智慧?這已成了世界曆史最不可思議的千古之謎。而且,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的軍事成就和奇跡,不是以多勝少,以力取勝,而恰恰是以少勝多,以智取勝。難道他們靠的是狼的智慧和馬的速度?狼的素質和性格?以及由狼圖騰所滋養和激發出來的強悍民族精神?

陳陣這兩年來與狼打交道的經曆,加上他搜集的無數狼的故事,以及實地目睹和考察狼群圍殲黃羊群和全殲馬群的經典戰例,他越來越感到成吉思汗軍事奇跡的答案可能就在狼身上。戰爭是群體與群體的武力行為,戰爭與打獵有本質區別。戰爭有攻有防,戰爭的雙方都武裝到牙齒。而打獵,人完全處於主動,絕大部分動物都處於被獵殺的地位。打野兔、旱獺、黃羊,也是打獵,但這完全是以強淩弱,絕無你死我活的對抗,僅僅是打獵而不是戰爭。雖然在打獵中確實可以學到某些軍事技能,但隻有在真正的戰爭中,才能全麵掌握軍事本領。

陳陣反複琢磨:蒙古草原上沒有虎群、豹群、豺群、熊群、獅群和象群,它們都難以在蒙古草原嚴酷的自然條件下生存,即便能適應自然條件,也適應不了更殘酷的草原生存戰爭,抵抗不了凶猛智慧的草原狼和草原人的圍剿獵殺。草原人和草原狼,是蒙古草原生物的激烈競爭中,惟一一對進入決賽的種子選手。那麽,在草原,能跟人成建製地進行生存戰爭的猛獸群,就隻有狼群了。以前的教科書認為,遊牧民族卓越的軍事技能來源於打獵——陳陣已在心裏否定了這種說法。更準確的結論應該是:遊牧民族的卓越軍事才能,來源於草原民族與草原狼群長期、殘酷和從不間斷的生存戰爭。遊牧民族與狼群的戰爭,是勢均力敵的持久戰,持續了幾萬年。在這持久戰爭中,人與狼幾乎實踐了後來軍事學裏麵的所有基本原則和信條,例如:知己知彼。兵貴神速。兵不厭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常備不懈,聲東擊西。集中兵力,各個擊破。化整為零,隱避精幹。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等等。狼雖幾乎遍布全球,但沒有農業文明地區深溝高壘、大牆古堡的蒙古草原,卻是狼群的主要聚集地,也是人類與狼群長期鬥智鬥勇的主戰場。

陳陣順著這條思路繼續前行,他覺得自己似乎正站在一個通往華夏五千年文明史的隧道入口。在蒙古高原,人與狼日日戰,夜夜戰,隨時一小戰,不時一大戰。人群與狼群戰爭實踐的頻繁程度,大大超過世界上所有農業文明國家的人狼戰爭和人與人戰爭。甚至也超過人狼主戰場外的其他西方遊牧民族的戰爭頻率。再加上遊牧民族長期殘酷的部落戰爭、民族戰爭和侵略戰爭,使他們的戰爭才華不斷得到強化和提高。因此,蒙古草原民族,絕對比世界上任何一個農業民族和其他遊牧民族,更善戰、更懂戰、更具有先天的軍事優勢。從周、春秋戰國、秦漢唐宋的曆史來看,那些在人口和國力上占絕對優勢的農業文明大國,卻經常被蒙古高原的遊牧小民族打得山河破碎,喪權辱國。到宋末以後,幹脆就被成吉思汗蒙族入主中原近一個世紀。中國的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清朝也是遊牧民族建立的。農耕的漢族沒有卓越的軍事狼教官、沒有狼陪練不間斷的嚴格訓練,古代漢人雖有孫子兵法也隻是紙上談兵,更何況“狼子兵法”,本是孫子兵法的源頭之一。

陳陣好像找到了幾千年來,華夏民族死於北方外患千萬冤魂的淵源,也好像找到了幾千年修築長城、耗空了中國曆朝曆代國庫銀兩的債主。他覺得思緒豁然開朗,同時卻深深地感到沉重與頹喪。世界萬物因果關係主宰著人的曆史和命運。一個民族的保家衛國的軍事才能是一個民族的立身之本,生存之本。如果蒙古草原沒有狼,世界和中國是否會是另一個樣子?

人們忽然嚷嚷著向遠處快跑,陳陣從迷茫中驚醒,也騎上馬奔過去。

兩頭死狼被挖了出來,這是狼群把馬群逼進大泡子的一部分代價。陳陣走近一頭狼,巴圖和沙茨楞正在給一條狼掃雪,一邊在給人們講解狼的自殺剖腹戰。雪地上的這條狼比較苗條,顯然是一條母狼。下半身已經被馬蹄踢爛,但還可以看見幾個鼓脹的**,流出的乳汁和血液,混合成一粒粒粉紅色的冰珠子。

畢利格老人說:真可憐啊,這條母狼的一窩崽子準保讓人給掏了,這些母狼就叫來了一大群狼替它們報仇,它自個兒也不想活了。在草原上,做什麽事都別做絕,兔子急了還咬狼呢,母狼急了能不拚命嗎?

陳陣對幾個知青說:史書上記載,草原上的母狼最有母性,它們還收養過不少人的小孩呢,匈奴、高車、突厥的祖先就是狼孩,被母狼收養過……

包順貴打斷他說:什麽狼孩不狼孩的!狼是吃人的東西還會收養小孩?整個兒胡說八道。人和狼你死我活,就得狠狠地打,斬盡殺絕。掏狼崽是我下的令,從前草原上一年一度的掏狼崽活動,確實是減少狼害的好傳統,但是隻減少狼害還不行,必須徹底根除狼害!要把全牧場的狼窩統統掏光!讓狼報複吧,等我把狼殺幹淨了,看狼怎麽報複。現在,我的命令沒有收回,等事故處理完了還要繼續掏。每兩戶必須交一窩狼崽皮,完不成任務的交大狼皮也行,要不就扣工分!

包順貴在原地給死狼照了幾張像,又讓人把死狼裝車。

人們又走向另一條死狼。陳陣來草原兩年,活狼、死狼、狼皮筒子見過不少,但像腳下這頭狼卻從來沒見過,它的個頭大得近乎於豹子,胸圍甚至比豹子還粗還壯。狼身上的雪被掃盡,露出灰黃厚密的毛,狼脖狼背上一根根黑色粗壯的狼毫狼鬃,從柔軟的黃毛中伸出來,像鋼針一樣尖利挺拔。狼的下半身已被馬蹄踢爛全是血,地上一片血冰。

巴圖推了一下已經凍在地上的狼,沒搬動,他擦了擦汗說:這條狼笨了點,它一定沒咬準,要是咬準的話,憑它這個個頭一下子就能豁開馬肚,自個也能掉下地活命,沒準是哪塊骨頭卡住了它的牙,活該它倒黴。

畢利格老人細細地看了一會,蹲下身來,用手撥開狼脖子上的一團血毛,兩個手指粗的血洞赫然出現,幾個知青都吃了一驚。這種血洞太熟悉了,草原上,所有被狼咬死的羊脖子兩側都有兩個血洞,一共四個,這是狼的四根牙咬斷羊的頸動脈留下標記。老人說:馬沒把這條狼踢死,隻是踢成了重傷,這條狼是讓吃飽馬肉的另一條狼咬死的。

包順貴大罵:狼簡直跟土匪一樣狠毒!敢殺傷兵!

畢利格瞪了包順貴一眼道:土匪死了升不了天,狼死能升天。這條狼讓馬踢破肚子,死,一下子死不了,活又活不成,這麽活著不比死還難受?活狼看著也更難受,給它這一口,讓它死個痛快,身子不疼了,魂也歸騰格裏了。頭狼這麽幹不是狠毒,是在發善心,是怕傷狼落到人的手裏,受人的侮辱!狼是寧死也不願受辱的硬漢,頭狼也不願看自己的兄弟兒女受辱。你是務農出身,你們的人裏麵有幾個寧死不降的?狼的這個秉性讓每個草原老人想想就要落淚。

烏力吉看包順貴有些不快,連忙說:你想草原上的狼,戰鬥力為什麽那樣強?很重要的一條就是頭狼會幹脆地殺掉重傷兵,可是這樣一來也就減輕了狼群的負擔,保證了整個隊伍的精幹快速有力。了解狼的這個特點,你在跟狼打仗時候,就能把形勢估計得更嚴重一些。

包順貴似乎悟出點什麽,點點頭說:是啊,部隊打仗,為了安置傷病員需要大批的擔架員、衛生兵、衛兵、護士、醫生,還得有車隊、醫院一大堆機構。我搞過幾年後勤,我們算過,一個傷員最少也得需要十幾個人服務,負擔很重。戰爭期間這一大堆人員機構,確實影響部隊的戰鬥力。要這麽說,那狼群就真比人的軍隊快速機動得多了。可是傷兵大多是勇將,治好了還是部隊的骨幹。殺傷兵,難道不怕影響戰鬥力?

烏力吉歎一口氣說:狼敢這麽幹,自然有它的道理。一是狼特別能生。一生就是七八條十幾條,成活率也高。有一年秋天,我看見一條母狼帶著十一條當年的小狼,個頭隻比母狼短小半個頭,跑起來也不比母狼慢。過兩年,小母狼也能下崽了。母牛下母牛,三年見五頭。母狼下母狼,三年該是多少呢?我看,至少一個排。狼群的兵員補充要比人快得多;二是狼一年成材。春天下的狼崽,到第二年春天就是一條什麽都會的大狼了。一歲的狗會抓兔,一歲的狼會掏羊,一歲的小孩還在穿開襠褲。人不如狼啊。兵源多,狼當然敢殺傷員。我看狼殺狼,是狼太多了,連它們自個兒都嫌多。狼殺狼,是狼自個兒在搞計劃生育。強行加速報廢,隻把精兵強將留下。草原狼群的銳氣萬年不減,道理就在這兒。

包順貴舒展眉頭說:今天這次調查,我也算領教了狼的厲害。抗天災還有天氣預報幫忙,抗狼災誰能預報?我們這些農區來的人對草原狼災的估計太離譜了。這次事故確實人力不能抗拒,上麵的調查組要是能來現場,看一看就知道了。

烏力吉說:那還得是明白人,才能看明白。

包順貴說:不管他們來不來,咱們也得組織幾次大規模打狼戰役,要不然,咱們牧場就成了狼群的大食堂了。我跟上頭再多要點子彈來。

人群的一邊,幾個知青爭論不休。三隊的初中生,原北京“東糾”紅衛兵小頭頭李紅衛情緒激動地說:狼真是階級敵人,世界上一切反動派都是野心狼。狼太殘忍了,屠殺人民財產馬群牛群羊群不算,竟然還屠殺自己的同類,咱們應該組織群眾打狼,對所有的狼實行無產階專政。堅決、徹底地把狼消滅幹淨。還要堅決批判那些同情狼、姑息狼、死了還把屍體喂狼的草原舊觀念、舊傳統、舊風俗和舊習慣……

陳陣一看他要把矛頭指向畢利格老人,就急忙打斷他說:你這話太過頭了吧。階級隻能在兩條腿的動物中劃分,如果把狼劃進階級裏來,那你是狼還是人?你不怕把偉大的無產階級領袖也劃到同狼一類的圈子裏去?再說,人殺人是不是屠殺同類?人殺人要比狼殺狼多得多,一戰二戰一殺就是幾百萬,幾千萬。人從周口店北京猿人起,就有殺同類的習性,從本性上來講人比狼更殘忍。你還是多看點書吧。

李紅衛氣得舉起馬鞭,指著陳陣的鼻子說:你不就仗著老高三嗎,有他媽的什麽了不起!你看的全是資、封、修。壞書!毒草!你受你狗爹的影響極深,在學校裏你不吭氣,當逍遙派,到這個最原始最落後的地方你倒如魚得水了,你跟這兒的四舊臭味相投!

陳陣熱血衝頭,真恨不得像惡狼一樣地衝上去一口把他咬下馬來。但他又想起了狼堅毅的忍耐性,便瞪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抽了兩下自己的氈靴,扭頭便走。

天近黃昏,已經適應草原牧區一頓手把肉早茶,一頓晚餐飲食習慣的知青,也已餓得全身冰冷瑟瑟發抖。場部調查組的頭頭們和大部分牧民、知青隨著裝運死狼的輕便馬車撤回。陳陣跟著巴圖、沙茨楞去尋找他們的寶貝套馬杆,也再想找找被馬踢死踩傷的狼,陳陣更希望兩位驃悍的馬倌,給他多講點狼的故事和打狼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