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光曰:……武帝(漢武帝——引者注)好四夷之功,而勇銳輕死之士充滿朝廷,辟土廣地,無不如意。及後息民重農……民亦被其利。此一君之身趣好殊別,而士輒應之,誠使武帝兼三王之量以興商、周之治……
臣光曰:孝武(漢武帝——引者注)……異於秦始皇者無幾矣。
——司馬光《資治通鑒·漢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
晚飯後,包順貴從畢利格家來到陳陣的蒙古包。他慷慨地發給了陳陣和楊克一個可裝六節電池的大號電筒,以往這是馬倌才有資格用的武器和工具。包順貴特別交待了任務:如果狼群攻到羊群旁邊就開大手電,不準點爆竹,讓你們家的狗纏住狼。我已經通知你們附近幾家,一見到你們打亮,大夥都得帶狗過來圍狼。
包順貴笑著說:想不到你們養條小狼還有這麽大的好處,要是這次能引來母狼和狼群,再殺他個七條八條狼,那咱們又能打個大勝仗了。就是隻殺了一兩條母狼也算勝利。牧民都說今天夜裏母狼準來,他們都要我斃了小狼,把小狼扒了皮掛起來,再把狼屍扔到山坡野地,讓母狼全死了心。可我不同意。我跟他們說,我就怕狼不來,用小狼來引大狼,這機會上哪找啊。這回大狼可得上當啦。你們倆得小心點,不過嘛,這麽大的手電,能把人的眼睛晃得幾分鍾內跟瞎了一樣,狼就更瞎了。你們也得準備鐵棒鐵鍬,以防萬一。
陳陣楊克連連答應。包順貴忙著到別的包去布置任務,嚴禁開槍驚狼走火傷人傷畜,就急急地走了。
這場草原上前所未有的以狼誘狼戰,雖然後果難以預料,但已給枯燥的放牧生活增添了許多刺激。有幾個特別恨狼,好久不上門的年輕馬倌羊倌牛倌,也跑來探問情況和熟悉環境地形,他們對這種從來沒玩過的獵法很感興趣。一個羊倌說:母狼最護崽子,它們知道狼崽在這兒一定會來搶的,最好每夜都來幾條母狼,這樣就能夜夜打到狼了。一個馬倌說:狼吃了一次虧,再不會吃第二回。另一個羊倌說:要是來一大群硬衝怎麽辦?馬倌說:狼再多也沒有狗多,實在不行那就人狗一塊上,打燈亂喊、開槍放炮唄。
人們都走了以後,陳陣和楊克心事重重地坐在離小狼不遠的氈子上,兩人都深感內疚。楊克說:如果這次誘殺母狼成功,這招實在是太損了。掏了人家的全窩崽子還不夠,還想利用狼的母愛,把母狼也殺了。以後咱倆真得後悔一輩子。
陳陣垂著頭說:我現在也開始懷疑自己,當初養這條小狼究竟是對還是錯。為了養一條小狼,已經搭進去六條狼崽的命,以後不知道還要死多少……可我已經沒有退路了,科學實驗有時真跟屠夫差不多。畢利格阿爸主持草原也真不易,他的壓力太大了,一方麵要忍受牲畜遭狼屠殺的悲哀,另一方麵還要忍受不斷去殺害狼的痛苦,兩種忍受都是血淋淋的。可是為了草原和草原人,他隻能鐵石心腸地來維持草原各種關係的平衡。我真想求騰格裏告訴母狼們,今晚千萬別來,明晚也別來,可別自投羅網,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小狼養大,咱倆一定會親手把它放回母狼身邊去的……
上半夜,畢利格老人又來了一趟,檢查陳陣和楊克的備戰情況。老人坐在兩人旁邊,默默抽旱煙,抽了兩煙袋鍋以後,老人像是安慰他的兩個學生,又像是安慰自己,低聲說道:過些日子蚊子一上來,馬群還要遭大難,不殺些狼,今年的馬駒子就剩不下多少了,騰格裏也會看不過去的。
楊克問:阿爸,依您看,今晚母狼會不會來?
老人說:難說啊,用人養的小狼來引母狼,我活了這把年紀,還從來沒使過這種損招,連聽都沒聽說過。包主任非叫大夥利用小狼來打一次圍,馬駒死了那麽多,不讓包主任和幾個馬倌殺殺狼,消消氣,能成嗎?
老人走了。盆地草場靜悄悄,隻有羊群咯吱吱的反芻聲,偶爾也能聽到大羊甩耳朵轟蚊子的撲嚕嚕的聲音。草原上第一批蚊子已悄然出現,但這隻是小型偵察機,還沒有形成轟炸機群的淩厲攻勢。
兩人輕輕聊了一會兒,互相輪流睡覺。陳陣先睡下,楊克看著腕上的夜光表,握著大電筒,警惕四周動靜,又把裝了半捆爆竹的書包,掛在脖子上,以防萬一。
吃飽馬駒肉的小狼從天還沒有黑就繃緊鐵鏈,蹲坐在狼圈的西北邊緣,伸長脖子,直直地豎著耳朵,全神貫注,一動不動,緊張地等待著它所期盼的聲音。狼眼炯炯,望眼欲穿,力透山背,比孤兒院的孤兒盼望親人的眼神還要讓人心酸。
午夜剛過,狼嗥準時響起。狼群又發動聲音疲勞戰,三麵山坡,嗥聲一片,攻勢凶猛。全隊的狗群立即狂吠反擊,巨大的聲浪撲向狼群。狼嗥突然停止,但是狗叫聲一停,狼嗥又起,攻勢更加猛烈。幾個回合過去,已經吼過一夜的狗群認為狼在虛張聲勢,便開始節約自己的聲音彈藥,減弱音量,減少次數。
陳陣連忙和楊克走近小狼,憑借微微的星光觀察小狼。狼圈裏鐵鏈聲嘩嘩作響,小狼早已急得圍著狼圈團團轉。它剛想模仿野狼嗥叫就被狗叫聲幹擾,還常常被近處二郎、黃黃和伊勒的吼叫,拐帶到狗的發聲區。小狼一急又發出“慌慌,嘩嘩”的怪聲,它氣得痛心疾首,甩晃腦袋。幾個月來與狗們的朝夕相處,使它很難擺脫狗叫聲的強行灌輸,找回自己的原聲。
二郎帶著狗們緊張地在羊群西北邊來回跑動,吼個不停,像是發現了敵情。不一會,西北方向傳來狼嗥,這次嗥聲似乎距陳陣的羊群更近。其他小組的狗群叫聲漸漸稀落,而狼群好像慢慢集中到陳陣蒙古包的西北山坡上。陳陣的嘴唇有些發抖,悄聲說道:狼群的主力是衝著咱們的小狼來了。狼的記性真沒得說。
楊克手握大電筒,也有些害怕。他摸了摸書包裏的大爆竹說:要是狼群集體硬衝,我就
管不了那麽多了,你打手電報警,我就往狼群裏扔“手榴彈”。
狗叫聲終於停止。陳陣小聲說:快!快蹲下來看,小狼要嗥了。
沒有狗叫的幹擾,小狼可以仔細傾聽野狼的嗥聲。它挺直胸,豎起耳,閉嘴靜聽。小狼很聰明,它不再張口亂學,而是先練聽力,使自己更多接受些黑暗中傳來的聲音,然後才學叫。
狼群的嗥聲仍然瞄準小狼。小狼焦急地辨認,北麵嗥,它就頭朝北;西邊嗥,它就頭朝西。如果三麵一起嗥,它就原地亂轉。
陳陣側耳細聽,他發現此夜的狼嗥聲與前一夜的聲音明顯不同。前一夜的嗥聲比較單一,隻是騷擾威脅聲。而此夜的狼嗥聲卻變化多端,高一聲低一聲,其中似乎有詢問、有試探,甚至有母狼急切呼兒喚女的意思。陳陣聽得全身發冷。
草原上,母狼愛崽護崽的故事流傳極廣:為了教狼崽捕獵,母狼經常冒險活抓羊羔;為了守護洞中的狼崽,不惜與獵人拚命;為了狼崽的安全,常常一夜一夜地叼著狼崽轉移洞穴;為了喂飽小狼,常常把自己吃得幾乎撐破肚子,再把肚中的食物全部吐給小狼;為了狼群家族共同的利益,那些失去整窩小崽的母狼,會用自己的奶去喂養它姐妹或表姐妹的孩子。畢利格老人曾說,很久以前,額侖草原上有個老獵人,曾見過三條母狼共同奶養一窩狼崽的事情。那年春天,他到深山裏尋找狼崽洞,在一麵暖坡發現三條母狼,躺成半個圈給七八隻狼崽喂奶,每條母狼肚子旁邊都有兩三隻狼崽,於是他和獵手們不忍心再去掏那個窩。老人曾說,蒙古草原的獵手馬倌,掏殺狼崽從不掏光,那些活下來的狼崽,幹媽和奶媽也就多,狼崽們奶水吃不完,身架底子打得好,所以,蒙古狼是世界上個頭最大最壯最聰明的狼……陳陣當時想說,這還不是全部,狼的母愛甚至可以超越自己族類的範圍,去奶養自己最可怕的敵人——人類的孤兒。在母狼的凶殘後麵,還有著世上最不可思議,最感人的博愛。
而此刻,在春天裏失去狼崽的母狼們,全都悲悲切切、懷有一線希望地跑來認子了。它們明明知道這裏是額侖草原營盤最集中、人狗槍最密集的凶險之地,但是母狼們還是冒險逼近了。陳陣在這一刹那,真想解開小狼的皮項圈,讓小狼與它那麽多的媽媽們,母子相認重新團聚。然而,他不敢放,他擔心隻要小狼一衝出營盤的勢力範圍,自家或鄰家的大狗馬上就會把它當做野狼,一擁而上把它撕碎。他也不敢把小狼帶到遠處黑暗中放生,那樣,他自己將陷入瘋狂的母狼群中……
小狼似乎對與昨夜不同的聲音異常敏感,它對三麵六方的呼喚聲,有些不知所措。它顯然聽不懂那些奇奇怪怪、變化複雜的嗥聲是什麽意思,更不知道應當如何回應。狼群一直得不到小狼的回音,嗥聲漸少。它們可能也不明白昨夜聽到的千真萬確的小狼嗥聲,為什麽不再出現了。
就在這時,小狼坐穩了身子,麵朝西北開始發聲。它低下頭,“嗚嗚嗚”地發出狼嗥的第一關鍵音,然後憋足氣,慢慢抬頭,“嗚”音終於轉換到“歐”音上來。“嗚嗚嗚……歐……歐……”,小狼終於磕磕絆絆完成了一個不太標準的狼嗥聲。三麵狼嗥戛然而止,狼群好像一楞,這“嗚嗚嗚……歐……歐……”是什麽意思?狼群有些吃不準,繼續靜默等待。過了一會兒,狼群裏出現了一個完全模仿蒙古包旁小狼的嗥聲,好像是一條半大野狼嗥出來的。陳陣發現自己的小狼也楞了一下,弄不明白那聲嗥叫詢問的是什麽。小狼像一頭剛剛被治愈的聾啞狼,既聽不懂人家的話,又說不出自己想要說的意思。天那麽黑,即便打手勢做表情,對方也看不見。
小狼等了一會,不見回音,就自顧自地進一步開始發揮。它低頭憋氣,抬頭吐出一長聲。這次小狼終於完全恢複到昨夜的最高水平:“嗚……歐……”,歐聲悠長,帶著奶聲奶氣的童音,像長簫、像薄簧、像小鍾、像短牛角號,尾音不斷,餘波綿長。小狼對自己的這聲長嗥極為滿意,它不等狼群回音,竟一個長嗥接著一個長嗥過起癮來了,由於心急,嗥聲的尾音稍稍變短。它的頭越抬越高,直到鼻頭指向騰格裏。它亢奮而激越,嗥得越來越熟練,越來越標準,連姿勢也完全像條大狼。長嗥時,它把長嘴的嘴形攏成像單簧管的圓管狀,運足腹內的底氣,均勻平穩地吐氣拖音,拖啊拖,一直將一腔激情全部用盡為止。然後,再狠命吸一口氣,繼續長嗥長拖。小狼歡天喜地長嗥著“哭腔哀調”,興高采烈地向狼群“鬼哭狼嗥”,激情澎湃地向草原展示它的美妙歌喉。小狼的音質極嫩、極潤、極純,如嬰如童,婉轉清脆。在悠揚中它還自作主張地胡亂變調,即興加了許多顫音和拐彎。
兩人聽得如癡如醉,楊克情不自禁壓低聲音去模仿小狼的狼歌。
陳陣小聲對楊克說:我有一個發現,聽了狼的長嗥,你就會明白蒙族民歌為什麽會有那麽長的顫音和拖音了。蒙古民歌的風格,和漢人民歌的風格區別太大了。我猜測,這種風格是從崇拜狼圖騰的匈奴族那裏傳下來的。史書裏就有過記載,《魏書》的《匈奴傳》裏麵就說,在很古很古的時候,匈奴單於有兩個漂亮的女兒,小女兒主動嫁給了一條老狼,跟狼生了許多兒女。原文還說:“妹……下為狼妻,而產子。後滋繁成國。故其人好引聲長歌,又似狼嚎。”
楊克忙問:《匈奴傳》裏真有這樣記載?你讀書還是比我讀得仔細。要是真有這個記載,那麽就真的找到蒙古民歌的源頭了。
陳陣說:那還有錯?《匈奴傳》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了,裏麵好多精彩段落我背都能背下來了。讀書人來到蒙古草原生活,不看《匈奴傳》哪成?在草原,狼圖騰真是無處不在。一個民族的圖騰,是這個民族崇拜和模仿的對象,崇拜狼圖騰的民族,肯定會盡最大的可能去學習模仿狼的一切:比如遊獵狩獵技巧、聲音傳遞、軍事藝術、戰略戰術、戰鬥性格、集體團隊精神、組織性紀律性忍耐性、競爭頭狼強者為王、服從權威、愛護家族和族群、愛護和捍衛草原、仰天敬拜騰格裏,等等,等等。所以我認為,蒙古人的音樂和歌唱,也必然受到狼嗥的影響,甚至是有意的學習和模仿。草原上所有其他動物,牛羊馬狗黃羊旱獺狐狸等等的叫聲,都沒有這樣悠長的拖音,隻有狼歌和蒙古民歌才有。你再好好聽聽,像不像?
楊克連連點頭說:像!越聽越像。你要是不說我還真沒往那兒琢磨。胡鬆華唱的蒙古《讚歌》,尤其是開頭那段,那麽多的拐彎顫音,那麽長的拖音,活脫脫是從狼嗥那兒模仿過來的。這兩年咱們聽了那麽多的蒙古民歌,幾乎沒有一首歌不帶長長的顫音和拐彎拖音的。可惜,沒有錄音機,要是能把狼嗥狼歌和蒙古民歌都錄下來再作比較,那就一定能找出兩者的關係來。
陳陣說:咱們漢人也喜歡聽蒙古民歌,蒼涼悠長,像草原一樣遼闊,可沒人知道蒙古歌的源頭原來是狼。不過,現在內蒙的蒙族人,都不願意承認他們的民歌是從狼歌那兒演變來的。我問過好幾個牧民,有的說不是,有的支支吾吾。這也不奇怪,現在《紅燈記》裏不是在唱“……獄警傳,似狼嚎”麽,那誰還敢說蒙古民歌來源於狼?要不然,那首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的《讚歌》就該封殺了,歌手也會被打成反革命。可事實就是事實,這絕不是巧合。
陳陣歎道:真正能傳遞蒙古大草原精神的歌聲,隻有狼歌和蒙古民歌。
二郎率領兩家的大狗小狗,衝西北方向又是一通狂吼。等狗叫一停,小狼再嗥,慢慢地小狼已經能夠不受狗聲的幹擾了,熟練地發出標準的狼聲。小狼連嗥了五六次,突然停了下來,跑到圈邊上的水盆旁邊,喝了幾口水,潤潤嗓子,然後又跑回西北邊長嗥起來,嗥了幾次便停住,豎起耳朵靜候回音。過了很長時間,在一陣雜亂的眾狼嗥聲之後,突然,從西邊山坡上傳來一個粗重威嚴的嗥聲。那聲音像是一頭狼王或是頭狼發出來的,嗥聲帶有命令式的口氣,尾音不長,頓音明顯。陳陣能從這狼嗥聲中,感到那狼王體格雄壯,胸寬背闊,胸腔深厚。兩人都被這嗥聲鎮嚇得不敢再出一點聲音。
小狼又是一愣,但馬上就高興地蹦起來。它擺好身姿,低頭運氣,但不知道如何回答,隻好極力去模仿那個嗥聲。小狼的聲音雖然很嫩,但它模仿的頓音尾音和口氣卻很準。小狼一連學了幾次,可是那頭狼王威嚴的聲音卻再也沒有出現。
陳陣費力地猜測這次對話的意思和效果。他想,可能狼王在問小狼:你到底是誰?是誰家的孩子?快回答!可是小狼的回答竟然隻是把它的問話重複了一遍:你到底是誰家的孩子?快回答!並且還帶著模仿狼王居高臨下的那種命令口氣。那頭狼王一定被氣得火冒三丈,而且還加深了對這條小狼的懷疑。如此一問一答,效果簡直糟透了。
小狼顯然不懂狼群中的等級地位關係,更不懂狼群的輩分禮節。小狼竟敢當著眾狼模仿狼王的詢問,一定被眾狼視為藐視權威、目無長輩的無禮行為。眾狼發出一片短促的叫聲,像是義憤填膺,又像是議論紛紛。過了一會兒,群狼不吭氣了,可小狼卻來了勁。它雖然不懂狼王的問話和群狼的憤怒,但它覺得黑暗中的那些影子已經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還想和它聯係。小狼急切地希望繼續交流,可是它又不會表達自己的意思,它急得隻好不斷重複剛學來的句子,向黑暗發出一句又一句的狼話:你是誰家的孩子?……快回答!快回答!快回答!
所有的大狼一定抓耳撓腮,摸不著狼頭了。草原狼在蒙古大草原生活了幾萬年,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小狼。它顯然是在人的營盤上,呆在狗旁和羊群旁,嘻嘻哈哈,滿不在乎,胡言亂語。那麽它到底是不是狼呢?如果是,它跟狼的天敵,那些人和狗們,到底是什麽關係?聽小狼的口氣,它急於想要跟狼群對話,但它好像生活得不錯,沒有人和狗欺負它,聲音底氣十足,一副吃得很飽的樣子。既然人和狗對它那麽好,它究竟想要幹什麽呢?
陳陣望著無邊的黑暗中遠遠閃爍的幽幽綠眼,極力設身處地想像著群狼的猜測和判斷。此時,狼王和群狼一定是狼眼瞪綠眼,一定越來越覺得這條小狼極為可疑。
小狼停止嗥叫,很想再聽聽黑影的回答。它坐立不安,頻頻倒爪,焦急等待。
陳陣對這一效果既失望又擔憂。那條雄壯威嚴的狼王,很可能就是小狼的親爸爸,但是從小失去父愛的小狼,已經不知道怎麽跟父親撒嬌和交流了。陳陣擔心小狼再一次失掉父愛,可能永遠再也得不到父愛了。那麽,孤獨的小狼真是會從此屬於人類、屬於他和楊克了麽?
忽然,又有長長的狼嗥傳來,好像是一條母狼發出的,那聲音親切綿軟、溫柔悲哀,滿含著母愛的痛苦、憂傷和期盼,尾音顫抖悠長。這可能是一句意思很多,情感極深的狼語。陳陣猜測這句話的意思可能是:孩子啊,你還記得媽媽嗎?我是你的媽媽……我好想你啊,我找你找得好苦,我總算聽到你的聲音了……我的寶貝,快回到媽媽身邊來吧……大家都想你……歐……歐……
從母狼心底深處發出的、天下最深痛的母性哀歌,嗚嗚咽咽,悲涼淒婉,穿透悠遠的歲月,震蕩在荒涼古老的原始草原上。陳陣忍不住自己的眼淚,楊克也兩眼淚光。
小狼被這斷斷續續,悲悲切切的聲音深深觸動。它本能地感到這是它的“親人”在呼喚它。小狼發狂了,它比搶食的動作更凶猛地衝撞鐵鏈,項圈勒得它長吐舌頭亂喘氣。那條母狼又嗚嗚歐歐悲傷地長嗥起來,不一會兒,又有更多的母狼加入到尋子喚子的悲歌行列之中,草原上哀歌一片。母狼們的哀歌將原本就具有哭腔形式的狼嗥,表現得表裏如一淋漓盡致。這一夜,此起彼落憂傷的狼歌哭嗥,在額侖草原持續了很久很久,成為動天地,泣鬼神,攝人魂的千古絕唱。母狼們像是要把千萬年來,年年喪子喪女的積怨統統哭泄出來,蒼茫黑暗的草原沉浸在萬年的悲痛之中。
陳陣默默肅立,隻覺得徹骨的寒冷。楊克噙著淚水,慢慢走進小狼,握住小狼脖子上的皮項圈,拍拍它的頭和背,輕輕地安撫它。
母狼們的哀嗥悲歌漸漸低落。小狼掙開了楊克,像是生怕黑暗中的聲音再次消失,跳起身朝著西北方向撲躍。然後極不甘心地又一次昂起了頭,憑著自己有限的記憶力,不顧一切地嗥出了幾句較長的狼語來。陳陣心裏一沉,壓低聲音說:壞了!他和楊克都明顯感到,小狼的嗥聲與母狼的狼語差別極大,小狼可能把模仿的重點放在母狼溫柔哀怨的口氣上了,而且,小狼的底氣還是不夠,它不能嗥得像母狼那樣長。結果,當小狼這幾句牛頭不對馬嘴的狼話傳過去以後,狼群的嗥聲一下子全部消失了。草原一片靜默。
陳陣徹底泄氣。他猜想,可能小狼把母狼們真切悲傷的話漫畫化了,模仿成了嘲弄,悲切成了挖苦,甚至可能它把從狼王那裏學來的狼話也塞了進去。小狼模仿的這幾句狼話可能變成:孩啊子……記得還你,你是誰?……媽媽回到身邊,快回答!歐……歐……
或許,小狼說的還不如陳陣編想的好。不管怎樣,讓一條生下來就脫離狼界,與人狗羊一起長大的小狼,剛會“說話”就回答這樣複雜的問題,確實是太難為它了。
陳陣望著遠處突然寂滅無聲的山坡。他猜測,那些盼子心切的母狼們一定氣昏了頭,這個小流氓居然拿它們的悲傷諷刺挖苦尋開心。可能整個狼群都憤怒了,這個小混蛋決不是它們想要尋找的同類,更不是它們準備冒死拚搶的狼群子弟,一貫多疑的狼群定是極度懷疑小狼的身份。善於設圈套誘殺獵物而聞名草原的狼,經常看到同類陷入人設陷阱的狼王頭狼們,也許斷定這條“小狼”是牧人設置的一個誘餌,是一隻極具誘惑力、殺傷力、但偽裝得露出了破綻的“狼夾子”。
狼群也可能懷疑這條“小狼”是一條來路不明的野種。草原上從來沒有人養狼崽的先例。每年春天,那些會騎馬的兩條腿的家夥,總會帶上狗群搜狼尋洞,熏掏狼窩。眼尖的母狼,可以在隱蔽的遠處看到人掏出狼崽,馬上扔上天摔死。母狼回到被毀的洞穴,能聞到四處充滿了鮮血的氣味。有些母狼還能從舊營盤找到被埋入地下的,被剝了皮的狼崽屍體。那麽恨狼的人怎麽可能養小狼?
狼群也可能判斷,這條會狼嗥的小東西不是狼,而是狗。在額侖草原,狼群常常在北邊長長的沙道附近,見到穿著綠衣服的帶槍人,他們總是帶著五六條耳朵像狼耳一樣豎立的大狗,有幾條狼耳大狗也會學狼嗥。那些大狗比本地大狗厲害得多,每年都有一些狼被它們追上咬死。多半,這個也會狼嗥的小流氓,就是“狼耳大狗”的小崽子。
陳陣繼續猜測,也許,狼群還是認定這條小狼是條真狼,因為,他每天傍晚外出溜狼的時候,溜得比較遠時,小狼就在上坡上撒下不少狼尿。可能一些母狼早已聞出了這條小狼的真實氣味。但是,草原狼雖然聰明絕頂,它們還是不可能一下子繞過一個彎子,這就是語言上的障礙。狼群必定認為既然是真小狼,就應該和狼群中其它小狼一樣,不僅能嗥狼語,聽懂狼話,也能與母狼和狼群對話。那麽,這條不會說狼話了的小狼,一定是一條徹底變心、完全投降了人的叛狼。它為什麽自己不跑到狼群這邊來,卻一個勁地想讓狼群過去呢?
在草原上,千萬年來,每條狼天生就是寧可戰死、決不投降的鐵骨硬漢,怎麽竟然出現了這麽一個千古未有的敗類?那麽,能把狼馴得這麽服服帖帖的這戶人家,一定有魔法和邪術。或許,草原狼能嗅出漢人與蒙人的區別,它們可能認定有一種蒙古狼從未接觸過的事情,已經悄悄來到了草原,這些營盤太危險了。
狼群完全陷入了沉默。
靜靜的草原上,隻有一條拴著鐵鏈的小狼在長嗥,嗥得喉管發腫發啞,幾乎嗥出了血。但是它嗥出的長句更加混亂不堪,更加不可理喻。群狼再也不做任何試探和努力,再也不理睬小狼的痛苦呼救。可憐的小狼永遠錯過了在狼群中牙牙學語的時光和機會,這一次小狼和狼群的對話失敗得無可挽救。
陳陣感到狼群像避瘟疫一樣迅速解散了包圍圈,撤離了攻擊的出發地。
黑沉沉的山坡,肅靜得像查幹窩拉山北的天葬場。
陳陣和楊克毫無睡意,一直輕聲地討論。誰也不能說服對方、並令人信服地解釋為什麽會出現最後的這種結果。
直到天色發白,小狼終於停止了長嗥。它絕望悲傷得幾乎死去,它軟軟地趴在地上,眼巴巴地望著西北麵晨霧迷茫的山坡,瞪大了眼睛,想看清那些“黑影”的真麵目。晨霧漸漸散去,草坡依然是小狼天天看見的草坡,沒有一個“黑影”,沒有一絲聲音,沒有它期盼的同類。小狼終於累倒了,像一個被徹底遺棄的孤兒,閉上了眼睛,陷入像死亡一樣的絕望之中。陳陣輕輕地撫摸它,為它喪失了重返狼群、重獲自由的最佳機會而深深痛心內疚。
整個生產小組和大隊又是一夜有驚無險。全隊沒有一個營盤遭到狼群的偷襲和強攻,羊群牛群安然無恙。這種結局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牧民議論紛紛。人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一向敢於冒死拚命護崽的母狼們居然不戰而退?連所有的老人都連連搖頭。這也是陳陣在草原的十年生活中,所遇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包順貴和一些盼著誘殺母狼和狼群的羊倌馬倌空歡喜了一場。但包順貴天一亮就跑到陳陣包,大大地誇獎了他們一番,說北京學生敢想敢幹,在內蒙草原打出了一場從未有過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漂亮仗。並把那個大手電筒獎給他們,還說要在全場推廣他們的經驗。陳陣和楊克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至少他倆可以繼續養小狼了。
早茶時分,烏力吉和畢利格老人走進陳陣的蒙古包,坐下來喝茶吃馬駒肉餡包子。
烏力吉一夜未合眼,但氣色很好。他說:這一夜真夠嚇人的,狼群剛開始嗥的時候我最緊張。大概有幾十條狼從三麵包圍了你們包,最近的時候也就一百多米,大夥真怕狼群把你們包一窩端了,真險呐。
畢利格老人說:要不是知道你們有不少“炸炮”,我真就差一點下令讓全組的人狗衝過去了。
陳陣問:阿爸您說,狼群為啥不攻羊群?也不搶小狼?
老人喝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煙,說:我想八成是你家小狼說的還不全是狼話,隔三差五來兩聲狗叫,準把狼群給鬧懵了……
陳陣追問:您常說狼有靈性,那麽騰格裏怎麽沒告訴它們真事呢?
老人說:雖說就憑你們包三個人幾條狗,是擋不住狼群,可是咱們組的人狗都憋足了勁,母狼跟狼群真要是鐵了心硬衝,準保吃大虧。包主任這招兒,瞞誰也瞞不過騰格裏。騰格裏不想讓狼群吃虧上當,就下令讓它們撤了。
陳陣楊克都笑了起來。楊克說:騰格裏真英明。
陳陣又問烏力吉:烏場長,您說,從科學上講,狼群為什麽不下手?
烏力吉想了一會說:這種事我還真沒遇見過,聽都沒聽說過。我尋思,狼群八成把這條小狼當成外來戶了。草原上的狼群都有自個兒的地盤,沒地盤的狼群早晚呆不下去,狼群都把地盤看得比自個兒的命還要緊。本地狼群常常跟外來的狼群幹大仗,殺得你死我活。可能這條小狼說的是這兒的狼群聽不懂的外地狼話,母狼和狼群就犯不上為一條外來戶小狼拚命了。昨晚上狼王也來了,狼王可不是好騙的,它準保看出這是個套。狼王最明白“兵不厭詐”,它一看小狼跟人和狗還挺近乎,疑心就上來了。狼王有七成把握才敢冒險,它從來不碰自己鬧不明白的東西。狼王最心疼它的母狼,怕母狼吃虧上當,就親自來替母狼看陣,一看不對頭,就領著母狼跑了。
陳陣楊克連連點頭。
陳陣和楊克送兩位頭頭出包。小狼情緒低落,瘦了一圈,怏怏地趴在地上,下巴斜放在兩隻前爪的背上,兩眼發直,像是做了一夜的美夢和惡夢,直到此刻仍在夢中醒不來。
畢利格老人看見小狼,停下腳步說:小狼可憐呐,狼群不認它了,親爹親媽也認不出它來了。它就這麽拴著鏈子活下去?你們漢人一來草原,草原的老規矩全讓你們給攪了。把這麽機靈的小狼當犯人奴隸一樣拴著,我想想心就疼……狼最有耐心,你等著吧,早晚它會逃跑的,你就是天天給它喂肥羊羔,也甭想留住它的心。
第三夜第四夜,第二牧業組的營盤周圍仍然聽不到狼嗥,隻有小狼孤獨悲哀的童音在靜靜的草原上回蕩,山穀裏傳來回聲,可是再沒有狼群的回應。一個星期以後,小狼變得無精打采,嗥聲也漸漸稀少了。
此後一段時間,陳陣楊克的羊群和整個二組以及鄰近兩個生產組的羊群牛群,在夜裏再也沒有遭到過狼群的襲擊。各家下夜的女人都笑著對陳陣楊克說,每天晚上都能睡個安穩覺了,一直可以睡到天亮擠牛奶的時候。
那些日子,當牧民們聊到養狼的時候,對陳陣的口氣緩和了許多。但是,仍然沒有一個牧民,表示來年也養條小狼用來嚇唬狼群。四組的幾個老牧民說,就讓他們養吧,小狼再長大點,野勁上來了,看他們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