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啊。.

麵對謝攬的質問, 謝朝寧半分觸動也沒有,仍是冷笑。

擺出一副“我管你那麽多,隻要我一天是你老子,你就沒資格指責我”的態度:“謝小山我最後再問你一遍, 去不去牢裏?”

“隨便你們吧, 我不管了, 我要回京城去。”謝攬驀地有些喪氣,“還有, 別和我說什麽胳膊肘往外拐, 二叔也算我半個爹,現在更是我的嶽父。”

“什麽?”謝朝寧拔高了聲音。

“我在京城裏娶了二叔的女兒, 用的雖是假身份,但我是認真的, 你做事情最好掂量一些,我走了。”

謝攬扯下背在身後的家傳苗刀, 摔在他麵前, “真當我喜歡管你, 隻是怕你們鬧起來, 哪一方出事我們夫妻倆都承受不起。”

謝朝寧見他扔刀, 瞧著是氣憤之舉,心裏卻清楚他是將刀給自己防身。

畢竟這曾經也是謝朝寧最趁手的兵刃。

謝朝寧原本僵著的臉色和緩許多。

謝攬是真打算回京城去。

不想管了, 父親一旦有了準備, 想殺他難如登天。

自己言盡於此,相信父親也會有分寸。

“你不準走, 我說了, 給我滾去牢裏。”謝朝寧重新板起臉, “此事解決之前, 你哪裏都不準去,不然謝臨溪和你二叔必將死在我手裏。”

謝攬回頭冷冷看著他。

謝朝寧負手轉身離去:“你最清楚你爹向來說一不二。”

謝攬捏緊了拳頭。

見他有動手的征兆,護城首領雲飛上前單膝跪下,抬起左臂橫在胸前:“少主,大寨主正在氣頭上,您還是不要再激怒他了……”

謝攬涼涼一笑:“自從我超越他,他對著我哪天不在氣頭上?一直都是這樣霸道,仗著是爹,非得處處壓我一頭。”

雲飛幾人垂首半跪著,不敢吭聲。

謝攬最終也沒說什麽,轉向牢房的方向走,那是一間謝朝寧專門打造出來鎖他的牢房。

試驗過多次,確定他逃不出來。

*

關外客棧。

昨夜暴雨,雷鳴電閃,早上方才停歇。

自從離開京城,這幾晚住客棧,隋瑛都和馮嘉幼同住一間房。

馮嘉幼愛睡懶覺,隋瑛卻醒得極早,這幾日醒來她發現馮嘉幼總是背對著她靠牆睡,與她保持著最遠的距離。

端了早飯回房間裏來吃,隋瑛見馮嘉幼伸了個懶腰坐起身,忍不住問:“你和你夫君,你倆之間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嗯?”馮嘉幼下床穿衣,尋思她問這話的根源。

“從前咱們玩累了一張**睡午覺,你總愛貼著我睡,現在卻遠遠躲著。”隋瑛咬著筷子打量她,“昨晚上雷那麽響,換做以前,你嚇醒後早該抱著我了,你卻隻是拉起被子蒙住頭繼續睡。”

膽子變大了,卻也更獨立,不是什麽好現象。

“這樣的麽?”馮嘉幼還真沒意識到,她和謝攬同床了久了,竟然養出了這樣的習慣,實話告訴她,“我夫君之前要考玄影司,不能分心,我們就在床中間放個枕頭。”

“那他沒考之前,你試過他麽?”隋瑛到底沒有問的太露骨,“他沒有什麽毛病吧?”

“能有什麽毛病,你別亂猜。”馮嘉幼從前也不是沒和隋瑛聊過這些話題,但都是閑話別人夫妻,如今說到自己頭上,顯出幾分拘謹。

隋瑛真不是亂猜,正常男人哪個受得了,身邊躺著的那可是馮嘉幼啊。

在隋瑛眼睛裏,馮嘉幼就屬於女人中的女人,極品中的極品,任何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都是理所應當。

居然忍得住同床幾個月不碰她,肯定有病。

“你別不好意思。先前你說嫁給他是因為看中他的才華,我那會兒不信,現在信了,可他若真有問題,再有前途你也得多想想,不能一輩子守活寡。”

隋瑛咬一口肉包子,幹硬的如同嚼蠟,禁不住皺皺眉,“他若窩囊也就罷了,你還能尋幾個麵首。但他一鳴驚人的考上了玄影司千戶官,往後前途當真說不準,到時候由不得你。”

馮嘉幼無語:“你能不能不要整天麵首來麵首去的。”

隋瑛也早到了適婚年齡,憑她的出身,原本上門提親的該踏破門檻。

但真正上門的寥寥無幾,她爺爺先後為她議了幾門親最後都吹了。

就因為隋瑛喜歡收集各色美男子這事兒。

每次進了鎮國公府,家仆大部分都是些俊俏郎君。

曾經更是在戲樓和程令紓的哥哥因為爭一個漂亮伶人大打出手。

把程令紓的哥哥打的在家躺了半個月。

鎮國公管了幾次管不住,也就不管了。念她早早沒了父母,他常年戍邊也無法陪伴,對她縱容的厲害。

馮嘉幼是最清楚的,隋瑛其實從不亂來,至今仍是處子之身。

單純就是覺著這些美男子們賞心悅目,看著養眼,令她心曠神怡。

而且她手段磊落,那些人多半是她從京中那些公子哥手底下救出來的。

就比如程令紓哥哥想要霸占的那個可憐伶人。

可旁人不知,總說三道四,京中貴女圈裏都對隋瑛避之不及,年幼時的幾個閨中密友也漸行漸遠,隻剩下馮嘉幼一直沒有拋棄她。

勸也勸不動,馮嘉幼偶爾想想,好像也沒什麽好勸的。

除了不容易議親,這點喜好也挑不出錯。

不過往後鎮國公府她得少去了,之前謝攬忙著考試,隋瑛請她去家裏玩兒,真就後花園吃個點心罷了,回來也給她心虛的不行。

謝攬估計是不知道隋瑛的這點兒嗜好,由著兩人出門,一句也沒問過。

“你就無需操心我了,我做事不比你拎得清?”馮嘉幼坐下來和她一起吃早飯,嚐試了好幾次,也沒能咽下去一口冷硬的包子,隻喝兩口白粥,“趕緊吃完啟程吧。”

等收拾好,馮嘉幼開門出去,同側走廊上還有一間房開了門。

昨天北地騎兵上樓報告,進的正是這間房。

馮嘉幼知道此人應是這一行人的首領。

沒想到竟是一名女子,二十歲左右的模樣,身材高挑,五官深邃,膚色是很健康的那種美。

她背著一個長方體的烏木匣子,應是兵器匣,不知裏麵是什麽兵刃。

女子也看到了她,微微頷首示意。

不等馮嘉幼反應,便背著匣子下樓去了。

一樓大堂裏原本坐著的眾人,齊刷刷地起身。

待女子朝客棧門外走,他們才有序的跟著魚貫而出。

隨後馮嘉幼便聽見馬蹄錚錚的聲音,這一夥人策馬揚長而去,不知往那個方向走了。

房門又“咯吱”一聲,鬆煙悄悄出來,站在二樓探頭望向門口:“走了?”

“北戎人?”馮嘉幼問。

鬆煙撫著胸口:“小的昨天不敢說,怕少夫人太緊張會露餡,這女的是北戎第一猛將的妹妹阿爾娜,他們兄妹倆都是我家少主的死對頭。”

馮嘉幼驚訝:“這樣厲害?”

鬆煙忙不迭點頭:“她最擅長耍陰招,手底下招攬了一票殺手死士,能人異士,險些被我家少主抓住兩次,都逃了。”歎息,“少主也在就好了,這次準能抓住她。”

眼下不被抓就不錯了,馮嘉幼更覺著要趕緊離開:“去喊上沈公子,咱們趕緊走。”

沈時行出來看到馬匹就害怕,踩了兩次腳蹬都沒上去。

“你認真的還是裝的?”隋瑛過去抓起他的肩胛骨,將他扔上馬背。又朝馬屁股上拍了下,那馬撒歡的狂奔起來。

“小嘉快救我!”

聽著沈時行驚恐的呼喊聲,馮嘉幼真是想不通:“阿瑛,你平時不是最憐香惜玉,你瞧他弱不禁風的,相貌也比梨樓那伶人好看多了吧,你總欺負他幹什麽?”

隋瑛翻身上馬:“人家是真可憐,他是自己作死,哪裏能一樣?”

“你看我麵上忍忍吧。”馮嘉幼嘴上嫌棄沈時行,心裏拿他當好友,見不得他總被欺負,“你要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

隋瑛撇了撇嘴:“好啦我知道了。”

她揮鞭子追上去,矯健探身拽住沈時行那匹馬的韁繩。

離得遠,馮嘉幼不知道沈時行對她說了什麽,就看到隋瑛朝那馬屁股上猛甩一鞭子,那馬顛著沈時行跑的更快。

馮嘉幼管不了了,歎了口氣,踩著腳蹬上馬。

……

再次啟程,前方的路是越來越難走。

幸好鬆煙熟悉路況,知道怎樣應對。

又過了幾日,越是鄰近威遠道,鬆煙越是如魚得水。

碰到麻煩之時,朝對方行個十八寨的禮節,說幾句馮嘉幼聽不懂的話,基本都能輕鬆化解。

抵達威遠道後,先前的疲勞掃清了一大半。

這裏本就是多民族融合地區,再加上與西域的通商路重開,街上穿什麽服飾的都有,看著極新鮮。

隋瑛與沈時行全都圖新鮮換上了西域的裝扮,隻有馮嘉幼還穿著素色襖裙,隻不倫不類的裹了個頭紗,蒙住她的臉。

倒不是怕露臉惹麻煩,她被這裏的風沙吹怕了,明顯感覺到一路走過來,她像個逐漸幹癟掉的橘子,皮膚不如出發前水潤。

也可能是勞累的緣故。

等到了將軍府,聽聞程令紓和謝臨溪昨日出門,今日還沒歸來。

府上程令紓的護衛認識隋瑛和沈時行,一個是國公府的小姐,一個是玄影司指揮使的兒子,自然不敢怠慢,安排的妥妥當當。

馮嘉幼特意打聽,十八寨最近沒有任何動靜,傳出少寨主接受詔安的消息後,他們更是蟄伏的厲害。

而謝臨溪在威遠道也沒有任何針對十八寨的動靜。

西北一整個歲月靜好。

慶幸謝朝寧沒死,馮嘉幼放寬心的同時,又覺得不能理解。

謝臨溪是陸禦史的兒子,幾乎是鐵板釘釘的。

謝朝寧和陸禦史全家被殺有一定的關係,也不會出錯。

謝臨溪在馮孝安的幫助下,處心積慮接近謝攬,不惜自損右手放棄仕途,多半是為了等機會報仇。

一直不動手,借用謝攬的名聲安於現狀的整頓西北,是想幹什麽?

甚至還打算娶了程令紓,在這裏紮根?

……

將軍府內舒舒服服住了一夜,馮嘉幼差不多養好了精神。

一大早的,她寫了封信留書出走,扔下隋瑛兩人,和鬆煙悄悄前往黑水城十八寨。

鬆煙先和她交代:“咱們這一路過去,基本不會有人為的危險。”

因為沒有賊匪想不開敢在他們十八寨的地盤上鬧事,“但是天險少不了,小的也未必全都帶您避開,您得有個心理準備。”

“我記下了。”馮嘉幼一路上都聽他講過多次了,遇到各種險情該怎樣處理,早就牢牢記在腦海裏。

離開威遠道,踏上茫茫大漠,馮嘉幼第一次感悟到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的道理。

在她的印象中,大漠是廣袤荒蕪的,沒想到壓根不是。

這無垠沙海之內鑲嵌有栽滿植被的峽穀,蜿蜒著清澈的河流,鬆煙帶著她繞路,走的都是這種騎馬不費勁的地方。

“好像也並沒有太可怕?”馮嘉幼想起成親那晚謝攬在那裏嚇唬她,說她來了肯定會熬不住死掉。

“少夫人,這可都是我們十八寨努力二十年的成果。”鬆煙回想當初,“從前這裏荒的很,還到處盤踞著馬賊,遍地死人骨頭,先是大寨主,再是少主,肅了一輪又一輪。”

他這麽一路講著,馮嘉幼一路聽著。

早上四更出門,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抵達。

馮嘉幼遠遠望見了綠洲之上的黑水城。

鬆煙朝覆缽式塔招手:“是我啊小巴!”

塔上的哨兵少年喜悅道:“是鬆煙,快開城門!”

“不能開,鬆煙身邊有個陌生女子。”另一個哨兵製止他,“大寨主不是說了,這兩天要加強戒備。”

“哦對!”小巴又保持警戒。

等馮嘉幼走近時,城樓上的箭矢已經瞄準了她。

鬆煙停在甕城外:“你們快開門,她是咱們的少夫人!”

樓上小巴探頭去看馮嘉幼,見她中原人的裝扮,還蒙著臉,他將信將疑。

“少主呢?”鬆煙知道和他說不清,“你去問少主。”

小巴稀鬆平常地道:“少主又被大寨主給關起來了。”

馮嘉幼聞言皺起了眉。

鬆煙完全不見任何驚訝:“那你去快去稟告大寨主。”

馮嘉幼一言不發的騎在馬上,安靜在城門外等著。

約莫一刻鍾過去,厚重的城門逐漸開啟,一名清秀少年走了出來。

“這人叫雲飛,老爺的狗腿子。”鬆煙小聲說。

雲飛走到馮嘉幼的馬前行禮:“少夫人,請隨屬下入內。”

城樓上看熱鬧的眾人齊齊睜大眼睛,不會吧,他們家少主當真成親了?

還娶了一個看上去風一吹就會倒下的中原女人?

馮嘉幼在一眾探究的視線裏,策馬跟著雲飛進入城中,問道:“咱們是要去拜見大寨主麽?”

“大寨主說讓您先去見少主,還說……”雲飛欲言又止。

馮嘉幼問:“說什麽?”

雲飛道:“大寨主還說,您有本事將少主勸出牢房來,他才認您這個兒媳婦。”

馮嘉幼這就不懂了:“不是他將我夫君關起來的?”

雲飛也搞不懂:“但在大寨主看來,好像是少主在和他賭氣?”

他領著馮嘉幼沿著城主府的樓梯向下,來到地底。

囚禁謝攬的牢房是間密室,和黑水城整體的黃土夯實風格不同,全是以隕鐵打造,如一個困獸的牢籠。

這陣仗,玄影司的黑牢見了也得自歎不如。

雲飛見馮嘉幼皺眉,忙解釋:“大寨主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一般的牢房根本關不住少主,不是被他拆了門,就是將牆壁整個踹塌掉。”

“那為何非得將他關起來不可呢?”

馮嘉幼不過是隨口一問。

她從鬆煙口中也了解不少,十三四歲那會兒,謝攬的武功已經超越了謝朝寧,也是他性格上最叛逆最張狂的時候,一不拽著就會出去攪風攪雨,沒少讓謝朝寧操心。

雲飛歎口氣,一言難盡的模樣,又說:“不過這次屬下倒真沒覺得少主有什麽過錯,而且少主被關這幾天,與往常也大不相同。”

馮嘉幼問:“哪裏不同?”

雲飛擔憂地道:“少主瞧著意誌有些消沉,像是受了挺嚴重的打擊,屬下還從來沒見他這個模樣。”

馮嘉幼微微頷首:“開門吧。”

雲飛莫名覺著她這幅“心中有數”的模樣,像極了二爺。

他伸手扭動牆上的機關,厚重的小閘門緩緩上升。

雲飛做出請的手勢。

馮嘉幼貓著腰鑽進去,站直了之後,發現這監牢麵積挺大。

而謝攬人在遠處背靠夾角坐著,微微垂首閉眼,習慣性的屈起左腿。

他如今這幅模樣,和她發現他是冒名頂替那晚,腦海中浮現出的異域風情差不多。

披散著烏黑的長發,額上箍一個狼牙圈環,身上則穿著充滿黑水河寨民風格的修身長袍。

馮嘉幼站在門口,不動聲色盯著他看了半響。

她很好奇,一個男人怎麽能將野性不羈和簡單純粹這兩種迥異的氣質融合的這樣恰到好處?

不由回憶起他那晚上說的話,他說他會忠誠於她一人,他的刀,他的心,他的命,都會試著交付給她。

當時隻察覺到這話不該出自於讀書人之口,如今有些後悔,怎麽沒耐著性子聽他繼續說下去呢。

“滾!”

謝攬突然厲聲開口,嚇了她一跳。

她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謝攬察覺到不同,抬起頭看了一眼。

兩人視線糾纏片刻,他又低下頭,將眼睛重新閉上了,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氣場。

他這樣漠視的態度,馮嘉幼很不熟悉,腳步遲疑著,不太敢上前去。

她在腦海中想過他瞧見她時的場景,起初該是驚喜,隨後應會訓斥她膽大妄為不聽話。

沒想過他會如此冷淡。

她正不知所措,謝攬猛地抬起頭再次看向她。

馮嘉幼這次看清他略微有些渾濁的眼瞳裏,仿佛透著複雜的疑惑。

“夫君?”馮嘉幼試探著喊他。

她的聲音仿若一抹涼風,吹醒了謝攬的神智,他倏然起身,如她原先所料想的一樣,流露出難以描述的驚喜:“你怎麽來了?”

旋即又陰沉著臉,“不是讓你在家裏好好待著,你跑來這裏做什麽?誰帶你來的?鬆煙?”

他快步朝門口走,目露凶光,像是要去將鬆煙抓出來狠狠揍一頓。

路過馮嘉幼時,被她眼疾手快的牽住:“我來都來了,你惱有什麽用?”

謝攬想甩開她,但連嚐試也沒嚐試便放棄了,隻寒著臉:“怎麽連你都不讓我省心了?”

“我何時讓你省過心?”馮嘉幼雙手牽著他左右搖了搖,對他笑,“我難道不是你最大的麻煩麽?”

她搖這幾下,輕鬆便將謝攬的火氣給搖散了,無奈得很:“你是沒有見過鬼,不知道關外天有多黑。”

馮嘉幼丟開他轉過身:“我這麽摸黑跑來,可不是為了聽你訓我的。”

“我哪裏敢訓你。”謝攬連忙繞去她麵前哄她,“我是擔心,不敢想你路上萬一遭遇什麽不測,我可怎麽辦。”

“我又不是一個人跑出來的,還有隋瑛和沈時行陪著。”馮嘉幼和他簡單說了說,沒提遇到阿爾娜的事兒,又問他,“你爹為什麽要把你關起來?”

“我爹瘋了。”謝攬提都不想提,轉身回去角落裏。

馮嘉幼追著他走過去:“你問他了?”

“他說陸禦史一家人不是他親手殺的,但他承認自己有錯,卻又不肯告訴我什麽錯。”

謝攬重新坐下,“他不說實話,我怎麽替他去和謝臨溪化解恩怨?他還非常惱火,罵我胳膊肘往外拐,說自己心寒,我就說我不管了,他還要挾我,將我關起來……”

馮嘉幼琢磨片刻,在他麵前跪坐下來:“夫君啊,聽上去父親更像是和你賭氣,不是真想去針對謝臨溪的。”

“他自己做錯了事,和我賭什麽氣?”謝攬譏笑,“他嫌我態度不好,難道還要我去哄著他,陸禦史一家人死就死了,有什麽了不起,不管謝臨溪還是二叔,誰敢來報仇我幫他全殺了?”

馮嘉幼問:“那如果是我做錯了事呢?”

“你做事肯定有你的理由,真錯了我替你扛,要償命我代你償。”

謝攬說著話再次屈膝,手臂隨意搭在膝蓋上,“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爹不一樣的。我口中不服他,但在我心裏,他是這世上最高的一座山峰。”

謝攬抬頭望向天花板。

想起自己連站都站不穩時,就開始握著一柄沒刃的木刀跟著父親一招一式的學。

如今武功雖然已經超越了他,但其他的謝攬自知還差得遠。

小時候,黑水河時常遭北戎突襲的那些年,不管場麵有多亂,隻要父親出現,所有人都如見神明,盡可能的躲在他身後。

他既如刀鋒銳利,又像厚盾般可靠。

而像父親這樣的英雄人物,在大魏卻隻能去偏遠的滇南都司當一個小小校尉,謝攬就知道當時的朝廷爛透了。

當然現在也好不到哪裏去。

馮嘉幼有些理解了,原來謝朝寧是他的信仰與目標,謝攬很難接受他有道德上的瑕疵。

可惜隻要是人就會犯錯,馮嘉幼很想和他商量,試著放低一些要求,坐下來和謝朝寧好好聊一聊,不要那麽咄咄逼人。

比起來馮孝安,謝朝寧實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好父親。

但馮嘉幼沒有說,因為謝攬對自身的要求一貫極高。

他這個人又稍微有些一條筋,勸他放低要求,可能會動搖他的堅持。

這一連番的變故,從馮孝安到謝臨溪,再到他父親,對他來講已經是很嚴重的打擊。

而謝攬這幾日也正是困惑於此,微微垂頭,低聲問了一句:“幼娘,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馮嘉幼沒有回答,忽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頭。

謝攬屏住了呼吸。

馮嘉幼捏他下巴的拇指上移,輕輕摩挲著他薄厚適中的下嘴唇。

謝攬心神**漾,像被捏住七寸的蛇,一點也動彈不得。

他以為她想親上來,她卻質問:“你這傷口哪來的?”

“嗯?”謝攬還沒能回神。

“我說你下嘴唇上的傷口。”馮嘉幼使勁兒捏他的下巴,傷口已經淡了,但一看便是被牙齒咬出來的,先前被咬的可不輕。

謝攬反應過來,忽地漲得臉紅,眼神也開始閃躲。

看他這幅羞愧致死的模樣,馮嘉幼愈發確定是被哪個野女人咬出來的。

方才還在心疼他,這會兒隻想扇他幾巴掌出氣。

“怪不得不想我來,是不是怕我礙著你?我倒是忘了,這裏不像京城識貨的少,在你的地盤上,投懷送抱的女人多得是。”

馮嘉幼冷著臉丟開他的下巴,朝他肩膀重重一推,真將他推的一趔趄。

她起身要走。

“這是我自己咬的。”謝攬跟著起身拉住她,頭痛得很,娶個善於斷案的媳婦兒有時候真不是一件好事,“你不要整天疑神疑鬼的行不行,哪來的女人,就我這人厭狗煩的德性,隻有你整天將我當成寶。”

“那你下口這麽狠的咬自己做什麽?”馮嘉幼指著他,眯起眼睛,“別告訴我說是和你爹吵架氣的。”

“是因為……”謝攬喉結滾動,難以啟齒。

該怎麽解釋,說自己當時像個色中餓鬼一樣反複肖想著她的身體,這說出來她會怎麽看待他?

他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難堪。

“放手!”馮嘉幼拍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臂,言辭銳利,“你解釋不了,我替你說。因為遭受連番打擊,你發現自己從前真傻,守什麽可笑的忠誠,正好有女人投懷送抱,你就一時糊塗了是不是?”

“你少汙蔑我,我會是這樣脆弱的人?”謝攬感覺自己受到了羞辱,“我以真心換真心,他們糟踐我是他們的錯,我又沒錯,我為什麽要糊塗?”

被馮嘉幼這樣一激,謝攬終於發現自己的疑惑不過就是一時感觸。

馮嘉幼道:“我看你是……”

謝攬不想聽她再繼續亂猜,閑著的那條手臂箍住她不盈一握的腰,將她向上一勾,低頭吻住她的唇。

馮嘉幼被迫踮起腳尖,仰起頭接受。

這是成親幾個月來,他們夫妻第一次有這樣親密的舉動,還是他主動的。

但馮嘉幼內心沒有什麽悸動,遠不如他臨走前印在她額頭那一吻更感觸。

因為他完全是在咬,沒有什麽技巧可言。

馮嘉幼這一路過來十八寨,嘴唇被風沙吹的有些幹燥,被他這樣用力地咬,疼得直皺眉。

腦海中又切換了一種懷疑,沒準兒不是有女人投懷送抱,是他去強吻對方,以這種粗暴的方式,才被對方給咬了。

想到這她忍不了,雙手捧住他的臉,固定住,找準機會狠狠在他上嘴唇狠狠咬了一口。

她還是氣力不夠,沒能咬出血,但過程中咬到了他的舌尖,明顯感覺到他疼的一激靈,鬆開了她。

“想糊弄我?”馮嘉幼以袖子沾了沾唇,看他狼狽的模樣,“謝攬我告訴你,今天就算外麵北戎兵臨城下,你也必須給我說清楚才能出去,我有時候就是這樣不分輕重不講道理。”

謝攬捂著嘴,痛得額角青筋直跳,看她一眼又一眼,突然笑起來:“嘴上一個小傷口,對你來說真有這樣嚴重?”

不是一個小傷口,是他這幅難堪遮掩的態度一看就有問題,馮嘉幼搬出法典來:“當然,你是我的丈夫,我管不了你其他事,但你的身體是我的所有物,這觸碰到了我的利益,我有權知道。”

謝攬的笑逐漸黯淡下去:“就隻是這樣?”

馮嘉幼蹙眉:“這理由還不夠?”

謝攬微微垂下長睫毛,複又抬眼注視她:“就沒有一點是因為喜歡,在乎,才會生氣?”

馮嘉幼不防他會這樣問,將她問的微怔。

謝攬靜靜注視她,心開始逐漸沉底。

他從前醉心於武學,追求恣意自由,從來沒嚐過像現在這般起伏不定的心情。

在她身邊時還不察,趕回來的路上惦記著父親也不察。

閑下來的這幾日,他心裏始終空落落的,好像隻有想起馮嘉幼才不會覺得這熟悉的牢房過於冰冷。

所以當他真的看到她時,第一反應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謝攬不知這是不是同床共枕幾個月,習慣了身邊有個知冷知熱又風情萬種的漂亮女人之後,乍然分離所產生的不適。

他有一些混亂。

同時非常清楚,馮嘉幼依然是那麽清醒冷靜。

她從京城跑來隻是擔心這裏的形勢,擔心他會不再回去京城。

她從進到這牢房見到他,就沒有流露出多少思念的情緒,更多是在表夫妻之間的忠心。

謝攬自小在男人堆裏長大,接觸的女人少的可憐,對情愛之事至今懵懵懂懂。

但他知道馮嘉幼懂得,她曾喜歡過裴硯昭那麽多年。

她若喜歡自己,不可能意味不到,剛才進牢房之後就會直接撲過來抱住他的吧。

想起來謝攬覺得心口越發堵得慌。

因為他開始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馮嘉幼這顆曾被裴硯昭踐踏過的心往後恐怕很難焐熱。

從前他無所畏懼,相信隻要自己願意付出,石頭也能給她焐熱了。

可現在的他已經有些不太確定,原來以自己的真心,不是一定能夠換來對方的真心。

他不想再將自己的真心掏出來給人作賤。

隻希望他這次的反常隻是因為習慣問題。

也或許是被身邊人騙的太多,竟然僅剩下一個馮嘉幼能夠和他相互取暖,才會產生這種奇怪的溫暖的感覺。

一定是。

“的確是我自己咬的,原因不想說。你別多心了,不信你去問我爹,在這裏我敢亂來,他先會把我打個半死。”

謝攬不等她回答,牽起她往外門口走。

他不可能告訴馮嘉幼他有一些微微繚亂,這會讓他看上去太不值錢,“走,我去找我爹認個錯,讓他準我出去,我帶你梳洗休息,瞧你這張臉像小花貓似的。”

馮嘉幼被他拉著出去。

雲飛猶豫了下,也沒攔他,隻跟在他們身後。

謝攬步子比較急,馮嘉幼一直被拽著。

她看著他的身影,還在想著他問的問題,或者說是他會問這個問題的原因。

因為自己的千裏奔赴,他的心是不是稍稍有些亂了?

馮嘉幼知道這時候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去安撫一下他,但她實在不想說假話去哄騙他。

她想了想,轉動被他握著那隻手,插進他指縫裏去,與他十指緊扣。

她感覺到他的手臂微微有些僵硬,隨後將她抓得更緊。

“其實,你也不必對人心失去信心。”馮嘉幼換個方式開解他,“因為不怪你會被謝臨溪欺騙,他不算真的欺騙你。”

“欺騙還能算作假的?”謝攬不想聽見他的名字。

“我仔細想了想,那天在監牢裏,我之所以被謝臨溪蒙混過去,是在我說我殺你之時,他對我流露出了敵意。”馮嘉幼思慮道,“我認為他對你們這份結拜之情,是真心以對的。”

謝攬隻聽見:“你說你要殺我?”

馮嘉幼忙解釋:“我是詐他的。”

謝攬想問當時怕連累九族,她是不是真動過這樣的念頭,話到嘴邊也沒問:“不管怎麽樣,他騙我這事兒都是真的。”

找一圈沒見到謝朝寧,謝攬拉了個人,“大寨主在哪兒?”

“回少主,大寨主出城了啊。”那人指向城門口,“來了貴客,大寨主親自出去迎了。”

馮嘉幼立刻想到:“我去威遠道時,謝臨溪與程令紓已經離開了一天。鬆煙帶著我抄近路,他們估計這會兒才到。”

謝攬微微蹙眉,站在原地不動彈。

馮嘉幼問:“你真不管了?”

謝攬煩得很:“我不想看到謝臨溪。”

“走吧。”馮嘉幼知道他心裏想出去,拉著他去。

……

天色已暗。

城門外。

程令紓陪著謝臨溪麵朝城門站著。

隻見城門大開,城樓上的哨衛全部肅清了,卻遲遲不見謝朝寧的身影。

等了許久,倒是見到謝攬與馮嘉幼從城門裏出來。

謝臨溪恍然,旋即笑了一下;“我還正奇怪謝朝寧從何得知我的身份,叔叔說的對,果然是瞞不住你啊。”

他說“你”時,看的人是馮嘉幼。

“謝公子的叔叔是誰?”馮嘉幼問他,“我父親馮孝安?”

謝臨溪並未回答,轉望她身邊的謝攬:“義弟。”

謝攬真不知他這聲是怎麽叫出口的:“謝臨溪,你知道我爹擺下鴻門宴,你還敢隻帶著程令紓一個人來?”

謝臨溪攤手:“有何不敢,義弟你看啊,你父親甚至都不敢出來見我。”

謝攬也沒找到他爹的身影,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先質問謝臨溪:“我問你,你十二三歲時闖入瘟疫村子,感染上疫病,是不是也是在講故事?是想我對你另眼相看?”

謝臨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沒說話。

倒是程令紓在旁忍不住道:“謝公子,若隻為了讓你另眼相看,那他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

馮嘉幼趁著月色也看向謝臨溪的臉,腦海中忽然想到先前裴硯昭派人去蜀中調查謝攬的事兒。

聽說是從謝臨溪書院老師那裏,求來一副謝臨溪少年時畫像。

沈時行告訴他,那畫像可窺見的模樣,和謝攬現如今的模樣相差不大。

而裴硯昭還不死心,才將沈時行安排進了大理寺繼續調查謝攬。

當時馮嘉幼並不知道謝攬是假冒的,沒有當回事。

現在一想,馮嘉幼當即震驚。

謝臨溪在十二三歲之前時常於公眾場合露麵,十二三歲時他因為瘟疫毀容了,這張臉是動過的。

在沒有毀容之前,他應該和謝攬長的非常相像。

而他毀容之後,十四歲那年,馮孝安才安排他們兩個見麵。

馮孝安不僅刻意讓兩人同名,且一個小名“小山”,一個表字“臨溪”,山穀臨溪,他們難道原本就是親兄弟嗎?

謝臨溪像是猜到馮嘉幼會有所猜測,時不時看向她。

馮嘉幼也向他看去,從他的表情上,她知道自己猜對了。

難怪啊。

難怪她一直非常費解。

不管是謝臨溪還是馮孝安,他們敵對謝朝寧,卻都對謝攬真心實意。

尤其是馮孝安,挖空心思的想讓謝攬脫離十八寨,以謝臨溪的身份在京城做官安家。

還交代她給謝攬一個家。

原來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