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劍橫天

眾人掉頭望去,隻見石陣中悠然行出一人,鬥笠蓑衣,大袖飄然。天機宮眾人忽見有陌生人從“兩儀幻塵陣”中走出來,都感驚疑。秦伯符喝道:“什麽人?擅自闖宮?”那人笑道:“我不過隨便瞧瞧罷了,天機宮的人就是小氣。”雲殊聽得耳熟,心念一閃,脫口叫道:“師父麽?”那人輕輕一笑,摘去鬥笠,烏須長眉,意興遄飛,不是公羊羽是誰。

秦伯符心中釋然:“原來是公羊先生,難怪能在石陣中來去自如。隻是他怎地不從湖上來,卻從天機宮裏出來?”雲殊上前兩步,一膝跪倒,叫道:“師父!想死徒兒啦……”師徒兩人一別十年,雲殊話未說完,已自哽咽。公羊羽眉頭一皺,搖頭道:“還是這般不爭氣。”雲殊聞言,隻得忍住悲戚,說道:“師父,你怎地來了?”公羊羽冷笑道:“我若是不來,你收拾得了麽?”雲殊不禁麵紅如血,大感慚愧。花慕容見了公羊羽,心中波瀾頓生,移步上前,低聲道:“爹爹,你來了麽?”公羊羽點點頭,輕歎道:“慕容,你還好吧?”花慕容手撚衣角,默然不語。

原來,梁蕭重現中原,消息傳遍江湖,公羊羽無心聽到,又聽說花鏡圓落人他手,饒是此老性情乖戾,也忍不住匆匆趕來。但他不願被天機宮察覺,是以趁夜潛人,藏身“兩儀幻塵陣”中。他久別此地,在石陣中待得久了,不禁起了懷舊之思,趁宮內眾人外出等候梁蕭,人宮閑逛。

睹視舊居,公羊羽回想以前種種,不勝唏噓,走著走著,來到向日書房,但見房中陳設如故,筆硯宛然,往日所愛書籍一本也未動過,桌椅幾凳格外精潔,顯然時常拂拭,再看年少時書下的詩詞楹聯,也是絲毫未變,曆曆如新。公羊羽一路瞧將下去,不覺癡了,最後,在樹林中尋了個幽僻處坐了下來。

多年來,他走過千山萬水,遍尋不著子清蹤跡,而今歲月蹉跎,年事漸高,胸中那分如熾情感也漸漸淡去了,此時獨自靜坐,沉恨細思,隻覺自己畢生一任性情,空負虛名,對妻兒卻虧欠太多,縱然傾盡餘生,也償還不盡,恐怕唯有帶此愧疚長眠地底,想來想去,生出不勝之悲來。如此恍惚已久,不覺時光已逝,抬頭看時,已是黃昏。公羊羽想天機宮高手盡出,人多勢眾,當下也不著急,不慌不忙出了石陣,正好瞧見花無媸母子聯劍對敵。

見過徒弟,公羊羽細觀鬥場,見梁蕭劍法一強至斯,不禁擰起眉頭。釋天風見了是他,不禁喚道:“老窮酸,你來得好啊,老夫滿天下找你練手,都不見人,有心不如碰巧,揀日不如撞日,咱們這就切磋切磋。”公羊羽哼了一聲,仍是目視鬥場,全不理會。釋天風頓足便要上前,淩水月拉住他勸道:“公羊先生尚有要事,你莫要煩他。”釋天風道:“我跟他切磋武藝,也是要事。”淩水月臉色一沉,瞪眼怒視,釋天風頓生畏怯之感,縮頭縮腦,乖乖退到她身邊。

花無媸母子聽得公羊羽來到,心神都是一亂,劍法露出破綻。梁蕭眼見又來一個強敵,急躁起來,忽地使出一路“渾天三弦劍”,天罰劍大開大闔,抖起數個老大劍花,縱橫交錯,正斜互連,劍花裏夾雜直劈斜刺之術,頓將花無媸母子逼得接連後退。公羊羽瞧到這裏,忽地動步,拂袖將花清淵帶到一旁,歎道:“這一陣讓於我吧。”花清淵不敢違拗,隻得退開。

風憐怒道:“不要臉,說好單打獨鬥,現在又是二打一,又是車輪戰……”還要措辭再罵,忽見公羊羽袖中吐出一道青虹,清光流動,分明是柄寶劍。她心念忽動,急道:“師父,這是青螭劍,新劍已鑄,舊劍當亡,快將它砍斷了。”她從小便聽祖父說過青螭劍的模樣,是以一眼認出。梁蕭聽得這話,猛可省起歐龍子說過的話來。鑄一劍,斷一劍是精絕族的族規,也是守劍者必遵的約定,當下再不遲疑,忽向花無媸急攻兩劍,公羊羽揮劍來救,梁蕭倒轉劍鋒,天罰劍閃過一道紫芒,忽地纏住青螭,兩劍相交,叮得一聲,青螭劍斷了三寸長一截。

青螭劍鋒利冠絕天下,今日忽被截斷,公羊羽不由大吃一驚,猛然省悟道:“梁蕭,這劍是歐龍子新鑄的麽?”梁蕭道:“不錯。”說話間,兩人兀自快劍急攻,絲毫不停,但公羊羽此次小心翼翼,斷劍屈曲如蛇,再也不與天罰劍相交,口中道:“歐龍子可還好嗎?”風憐見了青螭劍,已知公羊羽是前代守劍之人,心中油然而生敬意,聽他一問,含淚答道:“爺爺以身殉劍,已然去世了。”

公羊羽飄退數尺,錯愕道:“你是他孫女?”風憐點了點頭。花無媸見公羊羽停手,獨劍難支,也隻得退在一旁。公羊羽默然片刻,對梁蕭道:“這劍叫什麽名字。”梁蕭道:“天罰。”公羊羽又沉思片刻,仰天歎道:“歐兄求仁得仁,可敬可歎!不過他鑄成此劍,卻選了你做守劍之人,真叫人想不明白。天罰天罰,代天罰罪,卻不知歐兄之意,是讓你罰人還是罰己。”說著眉間頗有嘲意。

梁蕭沉吟道:“既罰自己,也罰他人。”公羊羽笑道:“這話答得好。”與花無媸對視一眼,心中俱都明白,這對頭劍法通神,掌上更有絕世無雙的神劍,當真如虎添翼。今日若是將他縱走,後患無窮。他二人都是果決善斷之輩,雖然彼此怨恨半生,但一遇如此強敵,頓然生出敵汽同仇之意,公羊羽朗聲吟道:“天清地濁!”花無媸應道:“乾坤定矣!”兩人忽地並肩出劍,刺向梁蕭。

梁蕭無法可想,唯有揮劍抵擋。但剛接數劍,便覺不妙。這對怨侶攜手,威力之強超乎想象。霎時間,二人連攻十餘劍,梁蕭竟沒還得一招,心中好不駭然。卻不知公羊羽和花無媸同感奇怪。他二人已有數十年未曾一起演練劍法,不料此時聯劍合擊,竟然神明意會,得心應手,較之往昔猶有勝之。梁蕭一邊退讓,一邊默察不諧之處,卻是一無所獲,隻覺這二人招式變化相宜,神氣相交,無有阻礙。公羊羽鬥得興發,仿佛又回到少年之時,與花無媸琴瑟相偕、同創劍法的光景,那時的眉梢眼角竟是記憶猶新,他忍不住瞧了花無媸一眼,心中感慨萬千:“端沒料到,我二人還有聯手對敵的一天,而且還能這般相諧?”花無媸瞧他眼神,已知他心中所想,心頭不禁一酸,不知為何,此人對她那等絕決,她對此人卻總難忘懷,宮裏公羊羽所留楹聯詩詞一無所變,書房陳設也是仍如故往,每日她總會去那裏小坐半晌,追思往昔,不勝傷感,有時間午夜驚回,心中也盡是他的影子,揮之不去,一時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愛他,還是恨他,愛恨交纏,令人苦惱。思付間,忽聽公羊羽朗聲道:“雷風相薄。”花無媸心旌動搖,不由得應聲道:“水火不射。”四象生變,八卦相蕩,劍法更趨淩厲。

梁蕭越鬥越驚:“按理說,這對恩怨夫妻最該南轅北轍才是,怎會使出如此渾然無極、上達天道的劍法?”忽聽公羊羽一聲疾喝:“陰陽化生。”花無媸應道:“太極成矣。”劍法圓轉,太極劍圈終於結成,梁蕭如陷汪洋大海,唯有苦苦支撐。

花清淵瞧到這裏,禁不住熱淚盈眶,回頭顧望,隻見花慕容早已淚流滿麵,他明白妹子心意,握住她的纖手,將她攬人懷裏,花慕容肩頭顫抖,低聲抽泣。他兄妹自幼便有一個心願,便是指望父母重歸於好,誰想竟在如此情形下得償所願。他二人深明劍理,情知若非父母心心相印,決難將“太乙分光劍”使到這個地步,花清淵不由想道:“若非梁蕭,恐怕也無今日,這功過是非,當真難說得緊了。”心中油然生起感激之情,揚聲叫道:“爹爹、娘親,將此人降伏即可,不要傷他性命。”

公羊羽笑道:“好說,梁蕭,你服不服輸?”此時梁蕭已陷絕境,僅是二人無儔劍風,已叫人喘不過氣來,更不要說那無上劍意了。但聽了這話,胸中卻憑生出一股傲氣:“我梁蕭死則死矣,又何須他人垂憐?即便與天下人為敵,又有何懼。”想到這裏,忽地縱身疾走,公羊羽夫婦全副精神俱都鎖在他身上,雙劍如磁石一般,緊緊吸在他身後。梁蕭奔到刻畫“豎盡來劫,河圖洛書無一可據而可據者皆空”的那行巨字下方,縱身躍起,落在“空”字頂端那一點上,足下如釘崖上,劍尖斜指上蒼,喝道:“一劍橫天百世空。”

群豪聞言均是一凜,梁蕭言下之意,分明自矜天下無敵,眾人心雖不甘,卻是無話反駁。公羊羽見梁蕭一反常態,出語挑釁,猜出他想憑借地勢取勝,當下笑道:“臭小子,你這叫癩蛤蟆打嗬欠……”花無媸冷冷接道:“胡吹大氣。”說話聲中,二人如影隨形,兩把長劍好似合成一柄,淩空刺出。梁蕭勉力抵檔兩合,退到“皆”字上,公羊羽後發先至,搶到“皆”字右邊匕旁,口中長笑道:“王圖霸業皆有終。”喝聲中,梁蕭且戰且退,退到左方“匕”旁,花無媸則占住下方‘舊”字。三人各據一方,鬥得數合,梁蕭遮攔不住,縱上“者”字,揚聲道:“生者長哭死者笑。”

公羊羽長劍探出,在花無媸劍上一挑,花無媸借力縱起,身如飛燕,在崖壁上劃了個弧,繞過梁蕭,落在“據”字之上,喝道:“退據無門難重重。”長劍擇高而擊,與公羊羽上下交攻。如此一來,梁蕭當真是“退據無門”,隻好長劍在“者”字上一點,學花無媸模樣,貼著崖壁繞到“可”字上去,搶占地利。

釋天風功聚耳目,專注觀戰,連三人所吟詩句也不曾放過,忽地擰眉道:“梁小子放狗屁,怎麽說‘生者長哭死者笑’?死者嗚乎哀哉,才該大哭特哭。”風憐欲要辯駁,卻又尋不出話。花鏡圓久不說話,這時忽道:“你自己不懂,卻來怪別人,這叫做:死,無臣於上,無臣於下;亦五四時之事,縱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麵王樂,不能過也。”釋天風皺眉道:“什麽亂七八糟,春秋難免的?”

花鏡圓道:“這是莊子的話,意思是:人一死,再無尊卑之別,衰老之患,逍遙快活之處,做皇帝也比不上。活著的人卻要奔波勞碌,傷春悲秋,哀天頓地,怎比得上死者的快樂呢?”釋天風哼聲道:“放屁放屁,小混蛋哪學來得歪理,活著學武打架,喝酒唱歌,那才叫快活。不服的,你叫個死人來跟老夫比劃比劃?”

花鏡圓冷笑道:“好呀,我問你,你學不到武功,打不過別人,難道就很高興嗎?”釋天風一征,想自己畢生學武,武功不濟,輸給別人時內心深受煎熬;武功好了,又發覺人上有人,嫉妒不已;就算當真天下無敵,但若無架可打,也必定寂寞苦悶。思來想去,端地爽然若失,瞅了花鏡圓一眼,暗自訝異:“這小家夥竟懂得如此深奧之理,奇怪奇怪。”

他瞅花鏡圓,小家夥卻瞧著風憐,風憐正自發征,心道:“師父這句話大有厭世之意,想是那曉霜姑娘去了,他心灰意冷,覺得生不如死。今日如能脫身,怎生才能想個法兒,替他開解?”她滿懷憂慮,全不覺身邊那個小小孩童已然流下淚來。

說話間,崖上三人踏著巨字凹槽,不斷攀升,橫豎曲折,點撇勾捺均成戰場。崖高千尺,令人望之帽脫,隻瞧那三人越攀越高,身形漸小,每落上一方巨字,便口占詩句,將巨字嵌人句中。誦到十來句時,已隻見崖壁上三個小影輕搖輕晃,恰似身人雲中,倚天而鬥。

賈秀才心生感慨,歎道:“池老大,這場論劍,我賈秀才以前沒見過,將來怕也瞧不到了。”他羨魚也點頭道:“三弟說的是,倘若隻論武功,敵友雙方,都是曠古淩今,足見風流。”其他??嘴上不說,聞言也暗暗點頭。

梁蕭使盡解數,踏上“豎盡來劫”的豎字,也無可趁之機,再往上去,崖壁泛青,滑不留足,隻得喝道:“白雲端頭豎大旗。”以明始終,然後逆著寒風,將身縱起,袖袍高漲,恰如一杆凜凜大旗,貼著峭壁飄落,下墮之時,不時揮劍搭上凸石,借以消勢。公羊羽和花無媸見狀,也齊身縱落,半空中長劍互挑,嗆啷啷消去下墜之勢,落水之時,墜勢也隨之消盡,竟沒激起半點浪花。群雄見兩人在水麵上下起伏,竟不沉沒,心中奇怪,定睛細看,原來兩人踩著湖中兩根銅鑄杠杆。這些杠杆連接“天機三輪”和“兩儀幻塵陣”,成百上千,猶如蛟龍糾纏。

梁蕭不似兩人彼此借力,是以先發而後至,落水時雙劍明晃晃早已刺到。梁蕭抵擋不及,踩著杠杆退到“天璿輪”下,足踏輪葉,升到高處,長笑道:“二位前輩,敢來這裏賜教麽?”“天機三輪”乃是天機宮動力之源,為巨瀑衝擊,終年轉動,梁蕭如此做法,正是要將公羊夫婦引至輪上,借巨輪旋轉,擾亂二人劍法。

公羊羽猜出梁蕭主意,心道:“此子心思機巧,尤勝武功。”當下拈須笑道:“這題目出得奇妙,老夫若不接下,遮莫壞了大夥的興致。”他與花無媸激鬥雖久,但陰陽交融,氣機回流,不但不覺倦怠,抑且精力漸長,當下並肩攜手,縱上“天璿”輪,與梁蕭鬥在一起。三大巨輪本為世間奇跡,三人踏輪激鬥,不隻是變數倍增,抑且雄奇之處,也是古今所無。台上眾人既感眼界大開,又覺憂心重重,花氏兄妹猶為發愁:“這梁蕭憑借地勢,一味遊鬥,爹娘劍法縱然神妙,但年歲已高,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叫人終身抱憾。”

花鏡圓瞧風憐始終平靜如常,憋了許久,到底忍不住問道:“風憐姊姊,你不替你師父擔憂麽?”風憐默然不答,心中忖道:“師父武功蓋世,無論怎生凶險,他總能尋到應付法子。即便當真勝不了,他死了,我也不活,總不致叫他孤零零、冷清清地走在黃泉道上。”心念已決,目視梁蕭的身形,臉上露出溫柔笑意。

三道劍光翻翻滾滾,自“天璿輪”卷到居中的“天樞輪”,又從“天樞輪”卷到“天機輪”。梁蕭漸生技窮之感,不論巨輪旋轉,還是瀑布衝刷,公羊羽和花無媸兩把劍和諧天然,毫無可趁之機。尤為可懼的是,自己正當壯年,氣血充沛倒也罷了,這兩個古稀老人鬥了許久,竟也毫無倦怠之像,而且臉泛異光,神采飛揚。梁蕭苦鬥半日,所遇盡是當世高手,鬥到此時,內力運轉漸緩,生出衰竭之兆,一時越覺心灰:“我已窮盡智力,但世間既有如此武功,叫人無話可說。更何況這劍法縱然厲害,也是兩人施為,我全無臂助,隻憑一把長劍,撐到如此地步,料也無人膽敢小瞧於我!”想到此處,腦海陡有電光劃過,喃喃自語道:“既有長劍在手,何為全無臂助?”

公羊羽見他口唇翕動,但耳間水聲如雷,聽不明白。他與梁蕭鬥到此時,愛才之心早已壓過家國仇怨,但覺此人才智武功,足可照耀千古,自己二人倘若將這一代奇才殲於劍底,委實可惜,是以占盡上風,卻不忍遽下殺手,當下笑道:“梁蕭,你要認輸不是?你隻須棄劍,咱們就此作罷。”他這話以內力道出,壓住瀑布巨響,花無媸聽得這話,也暗自點頭,她對梁蕭本無切身仇恨,隻不過耽於大義,被迫迎戰。

哪知梁蕭卻如中魔一般,聞如未聞,兀自揮劍騰挪。公羊羽瞧他神氣古怪,頗感訝異,將前言又道一遍,梁蕭仍是不答。公羊羽不覺心中有氣,心道:“今日若不將這小子徹底折服,難有了局。”他心念一動,花無媸立時洞明,雙劍神妙莫測,倏然一上一下夾住天罰劍身,同時力絞,欲叫梁蕭長劍脫手。風憐遠遠瞧見,心頭一緊,未及驚呼,忽見梁蕭身輕如羽,隨那天罰劍滴溜溜轉了兩周,不但消去對方勁力,抑且穿過對方兩劍縫隙,縱劍直刺,迫得公羊羽夫婦撒開雙劍。

梁蕭一招得手,心中亮堂:“天罰劍為精絕之神,兩代劍師性命所係,此時此地,無異於歐龍子父子與我並肩作戰。我卻將它當作兵器駕禦,不但暴殄天物,更對兩位前輩莫大的不敬!”他悟通關竅,對天默禱道,“歐大師,鐵哲大師,二位英靈在上,請助梁蕭退敵。”

祈禱已罷,他高叫一聲:“‘太乙分光劍’何足道哉?且看我人劍相禦的手段。”聲傳湖上,群山皆響,梁蕭話一出口,長劍歪斜左刺,公羊羽揮劍擋住,花無媸斜刺裏趕上,刺向梁蕭膝間“伏兔”穴。誰料梁蕭長劍刺出的一霎,身子卻如被狂風吹起,向右飄出,呼地一掌,直掃花無媸麵門,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是梁蕭使動了天罰劍,還是天罰劍帶動了梁蕭。

花無媸鎮定如恒,長劍圓轉,自下撩起,掃向梁蕭手腕。但梁蕭出掌之際,天罰劍已受牽引,閃電折回,嗡得一聲,斬向花無媸的長劍。花無媸縱然再多十柄寶劍,也不敢硬擋天罰劍的神鋒,無奈縱身後退。梁蕭卻不追趕,掌劍順勢偏轉,齊向公羊羽攻到。公羊羽怕壞了雙劍和諧之妙,不敢糾纏,也隨著花無媸後退。梁蕭一招逼退兩大強敵,搶上一步,故技重施,忽而以人運劍,忽而天罰劍變成主人,梁蕭則成它手中兵刃,使到精妙處,至乎長劍脫手,劍如飛蛇行天,人如白雲翻舞,人與劍時分時合,變化奇絕。

釋天風見梁蕭招法奇變,一時雙目大張,瞧了一陣,搖頭歎道:“好一個人劍相禦。”風冷瞧不出究竟,著急道:“什麽叫人劍相禦。”釋天風道:“自古劍法練到絕處,無非以人禦劍,梁小子卻不但以人禦劍,而且以劍禦人,人與劍互引互動,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原本他一人一劍,勢單力薄,在老窮酸夫妻聯手之下,決計討不得好去。而如今人劍相禦,便如憑空多出一位得力幫手。‘太乙分光劍’所以厲害無比,隻因其陰陽造化、生生不息;如今梁小子人劍同心,也是生生不息。生生不息遇上生生不息,勝負之數,可就難說得緊了。”眾人聽他一說,均感驚奇。

風憐歪頭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明白啦,師父並不把天罰劍當作劍。”說罷忽地發覺,手足能動,敢情時刻一到,釋天風封住的穴道自然解了。釋天風皺眉道:“女娃兒說話古怪,不當作劍,難道當作人?”

風憐道:“那是當然。”心中忖道:“師父必是將天罰劍當作爹爹爺爺,與他們在天之靈,並肩作戰。”想到此處,眼圈兒倏紅,淚水迷蒙雙眼。此時梁蕭將“人劍相禦”使到得意處,“天罰劍”漸漸泛起離合紫光,劍上的鏽斑盡都變成星文霞彩,奇麗絕倫,遙遙看去,便如一道長長的紫電,漫天縱橫。眾人不由嘖嘖稱奇。風憐雖生於鑄劍世家,對這等奇像也是道不明白。

疑惑間,忽聽一個洪鍾般的聲音道:“善哉善哉,梁蕭此子創出如此神技,真為武學放一異彩!”風憐回頭望去,卻見不知何時,人群中多了一個須眉皆白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支木棒,麵帶笑意。釋天風哈哈笑道:“九如你這老禿驢鬼鬼祟祟,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給我打個招呼?”淩水月白他一眼,合十笑道:“未迎大師佛駕,真乃罪過,拙夫有口無心,胡言亂語,還望大師見諒。”

九如笑道:“無事獻殷勤,必有圖謀,釋夫人你恁地客氣,和尚好生不安。”他說得直白,淩水月不禁臉上一紅,道:“大師法眼無差,老身確有所圖。”九如笑道:“請講。”淩水月道:“這三人鬥劍,目前雖然旗鼓相當,但人力有限,遲早會有勝負。依老身之見,冤家宜解不宜結,任誰傷損,皆是不好。還請大師與拙夫聯手將三人分開,大師與梁蕭有舊,必能說服他解開心結,遠揚他處。若是公羊羽和花家妹子不允麽……”她忽然住口,笑而不語。

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了,倘若此間有人不允,合和尚與梁蕭二人之力,壓服群雄未必能夠,但要走脫,卻是綽綽有餘。”眾人聞言,均是一凜。淩水月歎道:“不錯,而今此法最善。”

九如瞧了一眼鬥劍處,笑道:“釋夫人言之成理,和尚正為挫銳解紛而來,無所旁貸。”他白眉一聳,笑道:“釋島主,上吧。”釋天風嘻嘻一笑,道:“好!”忽地一拳,直奔九如而來。

九如瞧他神氣憊懶,已有防備,擋下這拳,啐道:“老烏龜,你又發癲了?”釋天風拳腳密如雨點,口中卻笑道:“擾人打架,就好比奪人口食,沒得折了壽數。這場比鬥古今少有,焉能被你老禿驢攪了?常言說得好:‘兵對兵,將對將,玉皇大帝對閻王。’那邊廂主將逞威,這邊廂咱們做偏將的也該另辟戰場,了了舊怨。”說話中,也不知出了幾拳幾腳。九如不敢大意,將木棒插在一旁,揮拳抵擋。

淩水月氣急罵道:“死老頭子,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張著兩眼,怎就不看風色?”釋天風幾度被妻子阻攔,無法出手毆鬥,早憋得心癢難煞,好容易找到借口大打出手,怎生收斂得住,任憑淩水月斥罵,他隻是裝聾作啞,不加理會。

正鬥得不可開交,忽見兩艘小船一前一後,從彩貝峽裏出來,前方一艘忽地轉疾,近了木台,隻聽船上傳來一聲大喝,便似半空裏響起一個炸雷。眾人不及回頭,便見一道人影如鬼如魅,搶到相鬥二人之間,揮手便是一拳,勢大力沉,迫得釋天風倒退兩步,定睛看去,來者卻是一個年輕和尚,身材敦實,圓臉上一雙環眼,微有稚氣,叫人瞧不出年歲。

那和尚一拳既出,後著綿綿而至,與釋天風鬥在一起,九如反被撇開。釋天風與他拆解數招,喜道:“小禿驢好本領。”他隻要有架可打,有對可放,不論對手是誰,都是不亦樂乎。當即打疊精神,與那年輕和尚拳來腳往,鬥了個難解難分。

眾人見又冒出個年紀輕輕的大高手,都覺驚訝,隻見來船抵岸,船上跳下一個精壯漢子、一個懷抱琵琶的黃衫女子。池羨魚識得黃衫女子正是金翠羽,不由奇道:“四妹,你來了麽……唔……這位是……”那精壯漢子接口笑道:“池老大,你認不出小弟了?”池羨魚聽他話一出口,恍然道:“啊喲,白老二,你怎地就瘦下來了?”白不吃嘿嘿直笑,麵有得色。

賈秀才瞪眼道:“白不吃,你小子是麵團捏得麽?說胖就胖,說瘦就瘦。”金翠羽笑道:“白二哥倒不是麵團,隻不過有人神通廣大,把他這大活人當作麵團捏了一回。”池羨魚和賈秀才同聲道:“是誰?”金翠羽美目流轉,顧望湖上,眾人隨她目光看去,但見後麵一艘船也已近了,由池鶴葉釗掌舵,須臾靠近木台。當先走下一雙女道士,年長的鬢發蒼然,麵容清秀,一個約莫三旬,眉眼秀麗。

賈秀才問道:“白老二,莫不是這兩位道長?”白不吃搖頭道:“不是不是。”此時船上又走下一個俊秀少年,身著儒衫,儀態都雅。賈秀才皺眉道:“這個年紀太小,卻也不像。”金翠羽冷笑道:“有誌不在年高,如你這般懶散無聊,活上百歲也是枉然。”賈秀才笑道:“我知道了,你是看人家年少英俊,是不是?但就你這把年紀,你瞧得上人家,人家可未必瞧得上你。”金翠羽氣得俏臉發白,出手如電,隻聽啪的一聲,賈秀才臉上多了五個指印,賈秀才卻嘻嘻直笑,手中折扇輕搖,便似這個巴掌從沒打過。

正自鬥口,卻見葉釗扶著一位女子,恭謹下船,那女子雖稱不上絕色,但眉眼溫柔,不失清雅,淡藍布衣洗得發白,樸素整潔。賈秀才瞧見她,不知為何,胸口倏地一熱:“就是她,就是她了。”天機宮眾人見了這個女子,個個麵露驚疑之色。

那女子抬眼掃過場上,輕輕一笑,揚聲道:“大家都住手吧!”聲如乳鶯初啼,十分嬌柔。那年輕和尚聞聲,收拳飄退三尺,合十道:“老先生,不打了罷。”釋天風怪眼一翻,怒道:“小禿驢這是什麽話?我問你,飯吃到一半能否不吃?屁放到一半能否不放?”和尚撓撓頭,道:“飯吃到一半,不吃尚可,屁放到一半不放,豈不憋死人了?”

眾人見他武功高得出奇,說話卻傻裏傻氣,又覺吃驚,又是好笑。釋天風笑道:“小禿驢知道就好,打架如同放屁,打到一半不打,豈不憋死人了?”說罷一拳送出,那和尚隻得出手抵擋。九如始終笑眯眯立在一旁,既不相幫,也不勸阻。

忽聽得“天機輪”處傳來一聲長嘯,梁蕭脫出太極劍圈,身化流光,向這方馳來。公羊羽夫婦兩把長劍,如影隨形,緊迫不舍。梁蕭搶上木台,忽地一掌拍向釋天風,釋天風左右受敵,隻得跳開,卻見梁蕭不顧身後利劍,將天罰劍就地一插,張開雙臂,將那年輕和尚摟住,大笑道:“花生,哈哈,好花生。”一邊大笑,一邊將和尚繡球也似拋上半空,接住又拋,拋了再接,一次高過一次,花生手腳亂揮,驚得畦哇叫道:“梁蕭,梁蕭,你要摔死俺啦?”

梁蕭這才讓他落地,哈哈大笑,花生也是心中激動,抓抓光頭,不知說什麽才好,唯有嗬嗬憨笑。梁蕭轉眼望去,拱手道:“了情道長!”欲要下拜。那年長女道士慌忙將他扶住道:“勿要多禮。”梁蕭起身,又對那年少女冠微微一笑道:“啞兒道長當真美了許多。”啞兒白他一眼,眼角卻含著笑意。了情歎了口氣,心道:“這孩子真真胡鬧,讚出家人哪能用這個美字?”

梁蕭笑了笑,又向那儒衫少年道:“你是咼兒?,’那少年眉眼微紅,拱手道:“梁叔叔安好?”梁蕭見十年光景,小小孩童已長成謙謙君子,端地欣慰難言,目光一轉,終於落到藍衫女子身上,不由得身子震了一下。藍衫女眉眼裏笑意流動,梁蕭嘴唇一顫,話沒出口,兩行眼淚已奪眶而出,但覺雙膝酥軟,撲通跪倒在女子腳前,嚎陶大哭起來。他適才一人一劍,力壓群雄,從頭至尾都沒露出半點怯態,此時卻哀不自禁,大放悲聲,讓眾人無不驚愕。那藍衫女子眼圈兒微紅,將他扶起道:“蕭哥哥……我……”梁蕭緊緊握住她的手,道:“曉霜……我當你死啦……我當你死啦……”

花曉霜這些年曆經艱辛,性子變得十分堅韌,但此時也禁不住流下淚來,說道:“蕭哥哥,都怪我不好,我怕家裏阻我行醫,是以隱姓埋名,不令他們知曉。”梁蕭哭了此時,心情慢慢舒展開來,收住眼淚,忽聽花清淵悠悠歎道:“霜兒,你……你這般做,忒也……忒也叫人傷心了。”話未說完,聲音已自哽咽了。

梁蕭遽然而驚,放開曉霜雙手,回過身來,麵向公羊羽和花無媸,高聲道:“二位還要再鬥麽?”公羊羽夫婦麵麵相覷,花曉霜踏上一步,躬身道:“爺爺、奶奶,還請瞧霜兒的麵子,別再鬥了。”公羊羽捋須不語,花無媸卻輕哼一聲,轉過臉去。

了情稽首笑道:“恭喜公羊先生,恭喜花姊姊,賢伉儷這路劍法心心相印,想來宿怨已消了。”公羊羽一怔,道:“慧心,你……”了情截口道:“貧道了情,先生莫要叫錯啦。而今貧道心結已解,既然來了,便不怕麵對往事。唉,世事難料,說起來,咱們誰又沒有錯過,梁蕭縱然錯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