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迷陣無形
千裏船在一片石灘前靠住,眾人上岸。前麵是一個幽曠山穀,四周高峰環抱,峰頂接雲,無以借足,唯有穀底尚可行走。穀底皆為頁岩,亂石蒼鬆,參差不齊,石塊大者仿佛小山,小者不下萬鈞。鬆石之間,散立著無數石人像,高及數人,刻畫入微,除了體形龐大,其喜怒哀樂,一顰一笑,皆與常人無異:或坐或立,或蹲或奔,或蹙眉苦思,或仰天大笑,或彈鋏而歌,或援筆鼓瑟,當真千姿百態,各具風姿,一眼望去,杳無窮盡。
梁蕭雖已見怪不怪,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驚道:“這又是什麽?”花清淵肅然道:“這是八百聖賢像,雕刻了從古至今,史籍所載的八百位先聖賢哲、名將奇人……”他手指一個峨冠博帶、容貌奇古,有俯瞰天下之勢的石像道,“那是軒轅黃帝。”又指著一名額高臉闊,兩眼深陷,手揮一柄藥鋤的老人道,“那便是神農炎帝。”又指著一個眉長耳大,長須過腹,騎著一頭青牛的老人道,“這是寫下五千字道德真言的老子李耳。”轉手再指著一名抱手作揖的儒服老者道,“那便是文聖孔丘了。”
梁蕭一邊聽,一邊看,忽覺那些石像並非凝立不動,竟似在緩緩移動,雖然不易察覺,卻如天上星宿,無時無刻不在運轉,說話的工夫,黃帝石像已被一座石山遮住。梁蕭頓時驚呼起來。花慕容笑道:“瞧出來了麽?猜出緣故,算你本事。”梁蕭一咬嘴唇,沉思片刻,忽地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花慕容笑道:“哦,說來聽聽。”梁蕭指著身後三個巨輪,道:“道理就和千裏船一樣呢!水力推動巨輪,巨輪帶動銅臂,然後銅臂不知用什麽法子,推動了石像!”花慕容眉宇間透出訝色,莞爾道:“好啊,看不出你還有幾分聰明,這一遭瞎貓兒逮住了死耗子。”曉霜接口笑道:“蕭哥哥本來就是極聰明的!”說罷雙頰微微一紅。
梁蕭最喜人誇他,向曉霜微微一笑,又問道:“就不知銅臂究竟怎麽推動石像的?”花清淵望一望天色,道:“這個可不容易明白,日後再說,我們還是先入宮為好!”他向梁蕭道,“千萬跟著我的步子走。”梁蕭奇道:“為什麽?”花慕容道:“不要刨根問底,說了你也不明白。”說著,一手拉他,一手拉著曉霜,跟在花清淵身後。隻見花清淵忽而直走,忽而斜行,在石像與鬆石間穿梭來去。
約摸行了百十步,梁蕭忽生異想:“我為啥非得跟著他?不告訴我緣故。哼,我偏要看看有什麽古怪。”他覷花慕容不小心,突地掙脫她手,一步向左邁出。花慕容一把沒拉住,頓時變了臉色,失聲驚叫。梁蕭生怕被人追趕,當即馳足狂奔,奔了百十步,正欲回頭,忽地足下陡空,低頭一看,竟是萬丈深淵,不由大吃一驚,想要收足,但轉念之間,身子又似騰空而起,耳邊風聲呼嘯,眼前白雲翻飛,往下一看,隻見群山巍巍,江河橫流,自己正如流星一般,飛也似的從天落下,空中罡風襲體,徹骨生寒;寒意方生,突又立在風雪之中,四野茫茫,隻有雪舞風吟。
梁蕭血冷如冰,發足狂奔,抗拒寒意,奔出不知多遠,地皮忽地震動,發出巨雷也似的悶響,刹那間,大地迸出一道裂縫,數百丈的火舌狂噴而出,熾烈無比。梁蕭汗出如雨,心膽欲裂,想要說話,但口舌焦枯,叫不出半點聲音。這一冷一熱,讓他幾欲癲狂,忽見遠處人影晃動,急忙奔上,卻見一對男女,在火中笑語晏晏,並肩而行。梁蕭認得清楚,又驚又喜,失聲叫道:“爹,媽!”文靖、玉翎卻不理他,隻顧談笑。梁蕭又哭又叫,狂追不舍,卻始終無法接近。
追了一陣,那二人突地停住。梁蕭大喜,一把拽住文靖衣服,放聲大哭,哭了兩聲,抬頭一看,迷蒙中,隻見拽住之人黑袍如漆,麵若白紙,不是蕭千絕是誰?如此乍喜乍驚,梁蕭心力交瘁,驀地大叫一聲,兩眼發黑,便要昏厥,忽覺背後一緊,有人將他向後拖出,眼前幻象盡消,唯有鬆石人像,無聲矗立。
梁蕭好似與人鬥過千百招,撲地坐倒,氣喘如牛。回頭看去,隻見花曉霜麵帶關切,看著自己,四周再無一人,不由奇道:“隻有你麽?”花曉霜還未說話,忽見左方的司馬遷像緩緩西移,班固像則往南移。心中一驚,拉著梁蕭道:“快走,快走。”梁蕭方自奇怪,耳邊突地傳來金戈鐵馬之聲,眼前一迷,頓看到屍山血海中,巍峨宮闕紛紛崩塌,頃刻間化作焦土,此時左臂又是一緊,幻象消失。花曉霜驚魂未定道:“好險,我也幾乎陷進去了。”她拉著梁蕭忽東忽西,行了十來步,坐到一座小山下道:“此地乃是‘太史境’的陣眼,可呆小半個時辰。”梁蕭忍不住問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花曉霜看他一眼,幽幽地道:“咱們被困在‘兩儀幻塵陣’裏啦!”梁蕭望了望四周陣勢,忽然想起父親講過的故事來,恍然道:“難道這些石像是八陣圖那樣的陣法?”花曉霜點頭道:“不僅這些石像,這裏一草一木,都種得很有學問。你方才是不是感到忽冷忽熱,那是因為陷在了以鄒衍為樞紐的‘陰陽境’裏了。”
梁蕭撓頭道:“但曉霜你怎麽也進來了?”花曉霜道:“我見你陷進去了,想拉你回去,誰知一不小心,也跟著陷進來了,幸好我以前看過書,知道若幹變化。”她撿了一顆尖石子,在地上劃出不少奇特符號,寫了又抹。梁蕭看得奇怪,道:“曉霜,你在幹什麽?”花曉霜道:“我在推演陣法。”梁蕭奇道:“你還懂這些?”花曉霜嫣然一笑,道:“我平日呆在家裏,除了看書,沒別的事兒,這陣法啊,都離不開書上的學問。”
梁蕭一想,又問道:“曉霜啊,為何我看到那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花曉霜細眉微顰道:“我也是聽奶奶說的,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聽說這‘兩儀幻塵陣’名為幻塵,實能夠以人心變化,幻化紅塵萬象,若在陣裏陷深了,心裏想的,便能在陣裏看見。心思越浮躁的人,越容易生出幻象,經曆晦明、驚傷、休戚、苦樂、悲喜諸般滋味,以致瘋狂。到底為何,我也說不明白,但聽奶奶說,陣裏玄機由人心引發,若有人一念不起,即使不明陣理,也能通過。不過這等人萬念皆空,好比仙佛,就算通過了,也沒害處的。”
梁蕭想了想道:“為啥天機宮要藏在這麽隱蔽的地方,還要設這種陣法?”花曉霜道:“聽爹爹說,我們唐末的時候就來了。”她邊說邊寫,竟然毫不滯澀,梁蕭瞧得暗暗稱奇,隻聽她道:“那個時候,滿天下許多壞人都在打仗,一打就是一百多年,他們到處殺人放火,燒毀書籍,不僅死了許多人,前人留下的學問也被他們毀掉啦。”
她想象當時悲慘情形,心中淒然,眼圈微紅,向梁蕭道:“蕭哥哥,我總不大明白,為啥那些壞人要那麽做呢?”梁蕭本來問她,哪知她反問回來,一怔道:“我想啊。起初有許多你這樣的濫好人,大家都很平和,不爭吵打鬧;但突然出現了一個我這樣的壞人,我欺負你,搶了你吃的穿的;你要活命,隻好也去搶別人,別人又搶別人,於是,滿天下都是壞人了;後來,壞人發現兩個壞人比一個壞人強,於是他們又你一夥,我一夥,大家群毆;群毆的人越來越多,然後就開始打仗,殺人啊,放火啊、搶東西啊……”他說到這裏,想不出還有什麽壞事可做,隻好打住。
花曉霜想了想,搖頭道:“你說得不對。”梁蕭道:“怎麽不對?”花曉霜低頭算了幾筆,道:“我才不會搶人殺人的。”梁蕭冷笑道:“你不搶別人,就隻有餓死凍死,或者被人殺死了!”花曉霜脫口道:“我死也不會的。”她拉著梁蕭的手,認真地道:“蕭哥哥也不是壞人。”梁蕭撅嘴道:“我就做壞人!做好人就得被別人欺負,我從來就隻欺負別人。”花曉霜擰起細淡的眉毛,忽地搖起梁蕭的手,軟語央求道:“蕭哥哥,我不要你做壞人!別做壞人好麽?”梁蕭被她說得心煩,偏又無可奈何,隻得道:“那我豈不是也要凍死餓死。”花曉霜道:“我們一塊兒死好了,我萬萬狠不下心做壞事的。”
梁蕭呆然不語。花曉霜見他不說話,便道:“好罷,暫且不說這個。反正蕭哥哥決不會做壞人。”梁蕭臉上一熱,不知如何駁她,隻聽花曉霜又道:“還是繼續說咱們的來曆。卻說那個天下大亂的時候,我們天機宮的先祖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他看到世上這麽亂,決意把所有的典籍都收集起來,藏在一個地方。”梁蕭插嘴道:“結果藏到天機宮來了?”
花曉霜笑道:“那時還沒天機宮呢。隻有棲月穀,穀裏都是光禿禿的大石頭。那位先祖不僅學問好,武功也很厲害。他帶著家將,在壞人們打仗時,收集各種書籍、古董、字畫,最後都搬到了棲月穀。可直到這位先祖去世,這件事也還沒做完,他的兒子又接著做。那時候天下分裂成了十幾個國家,壞人們打仗越來越厲害,為了從戰火中保留書籍,我們死了好多好多人。”她說到這裏,已是泫然欲泣,“直到最後,那位……那位先祖的兒子也……也被壞人殺死了。”她說著流下淚來,梁蕭拍拍她肩,花曉霜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膝上大哭起來。梁蕭手足無措,按著她肩頭,卻不知如何勸說。
哭了一會兒,花曉霜抬起頭,拭去淚水,不好意思地道:“我從小就愛哭鼻子,聽到這種事,我就想哭,蕭哥哥,你可別笑我。”梁蕭心想:“實在該笑一笑她。”想著幹笑起來,但隻笑了兩聲,不知為何,再也笑不出聲來。
花曉霜續道:“到了第三代先祖,他是個極聰明的人,一麵繼續搜集圖書,一麵鑽研書中的學問,從中學會了許多有用的東西。為了讓書籍更安全,他設計了這個陣法,畫出圖紙,和家將的後代們一起修建;為了節省人力,他還造出木牛流馬、千裏船,用來運送木頭石塊。但這個石陣太大了,以至於到他兒子一輩也沒做完。直到三百年前,天機三輪方才修好,又過了一百年,天機宮才算建立起來。”曉霜說到高興處,臉上現出一對淺淺的梨渦兒,低頭算了兩步,笑道:“好啦,蕭哥哥,我算出來了。”
她一跳而起,拉著梁蕭,左走七步,右走八步,繞過十尊石像,停了下來,又在地上算了一通,道:“這裏是以伏羲為樞紐的‘玄易境’,是陣中之陣,極緊要的地兒。蕭哥哥,你千萬拉緊我!”梁蕭吃足了苦頭,聞言將她小手拉得緊緊。兩人並肩繞過一株三人合抱的古鬆,剛走兩步,忽地一陣微風撲麵而來,曉霜驚道:“不好,這裏是巽眼,我算錯了。”她拉著梁蕭向左奔了三步,忽見文王像與孔子像彼此靠近,曉霜一跺足,叫道:“糟啦,這下全變了。”語中已然帶了哭聲。原來這石像無時無刻不在移動之中,走錯一步,陣形全變,非得依眼前石像重新推演,否則勢必越陷越深。
曉霜見夕陽落盡,天色漸晚,捂麵大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逞能,就不會被困在這裏了。”梁蕭忙道:“曉霜別急,花大叔定會來找我們。”心裏卻想:“其實怪我才是,若不是我亂闖,你也不會跟著進來了。”心中懊惱,好勸歹勸,曉霜才拭去淚水,搖頭道:“這石陣方圓數十裏,變化又奇怪,真不知道現在困在哪裏。就算是奶奶,不清楚我的方位,也不敢亂闖的。”
兩人無計可施,枯坐一會兒,陣內突然刮起風來,凜冽呼嘯。曉霜身子驀地發起抖起來,不斷咳嗽。梁蕭問道:“你冷麽?”曉霜“唔”了一聲,牙關“砰砰”作響。梁蕭心道:“雖然風有些大,但也不至於如此冷法。”伸臂將她摟住,但覺曉霜身子越來越冷,心中一驚,再探她鼻息,竟是有進無出,不由驚道:“你怎麽啦?”曉霜從牙關裏吐出幾個字:“懷裏……有……藥。”梁蕭聞言,猛地想起那日天機別府的事,急忙伸手入她懷中,摸到一個玉瓶,傾出一粒,隻見色澤淡金,與那日無二,便給她服下。曉霜喘過一口氣來,接過藥瓶,又吃了一粒。
梁蕭奇道:“這藥叫什麽名字?”曉霜虛弱道:“這是吳爺爺給我的金風玉露丸。”梁蕭皺眉道:“曉霜,你……你生病了麽?剛才……剛才好嚇人呢。”曉霜強笑道:“不礙事的,我打記事便吃這藥丸,至今不斷,服了藥便能好了。”梁蕭仍有些擔心,待要細問,忽聽極遠處傳來笛聲,若有若無,卻絲絲入耳,腦中靈光一現,喜道:“你隻顧算來算去,把我也弄糊塗了,雖然算不清楚,但就不能叫嚷麽?”曉霜一怔,道:“是呀,我真笨,隻要放聲大叫,爹爹姑姑遲早都能聽得到。”
梁蕭站起身,放聲長嘯,他雖年幼氣弱,但呼嘯已久,吹笛者也隱約聽到,笛聲鏗鏘激揚,大有喜氣。不一會兒,隻聞破空之聲,一人口橫玉笛,瀟灑而至。隻見他玉麵長身,長須飄然,卻是怨侶峰上那個白衣老人左元。曉霜歡叫道:“元公公!”左元聽她聲音虛弱,皺眉道:“又發病了?”曉霜點了點頭。左元略一遲疑,忽將曉霜抱起,也不看上梁蕭一眼,掉頭便走。梁蕭急忙緊跟,但那左元身法快極,三兩下便沒了蹤跡,梁蕭不禁愣住,心道:“這老頭故意甩開我麽?”他氣苦之極,但又知這陣法古怪,不敢亂走,孤單單一個人呆在原地。過了一會兒,仍是不見人來,不由忖道:“莫非花大叔他們忘了我麽?或是那個白衣服的老頭子痛恨我,故意將我丟在這裏,將我餓死,即便不餓死,也要悶死了!”刹那間,忍不住蹲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
哭了一陣,心情才好些,梁蕭拭去眼淚,待要爬起,忽見地上一個人影晃動,頓時吃了一驚,大叫道:“誰?”那人卻是一動不動,梁蕭抬眼一看,又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斜月嵌在兩峰之間,光華拂過石像,在地上留下參差錯落的影子。梁蕭看了看石像,又看著影子:“這石像也不知是誰刻的,就和真的一樣。”
隻見那些石像不斷運轉,月光投影也如走馬燈似的轉個不停,梁蕭閑極無聊,蹲下來觀看,隻見一個影子手持書卷,側身抬臂,似在吟誦詩句;不多時,便又移開,第二個影子再到麵前,雙手一前一後,似在走路;有頃,第三個影子又到他眼前,卻是揮手抬足,五指斜拂。梁蕭瞧到這裏,驀地福至心靈,那三個影子在腦中一閃,刹那間串在一起。
梁蕭一跳而起,啊喲叫出聲來:“這不是一招武功麽?”想到這裏,又看看其他石像,不禁恍然大悟:原來每尊石像舉手抬足,俯仰之際,盡皆蘊藏極微妙的拳理,連在一處,便成武功。梁蕭揣摩數招,隻覺精微奧妙,極是厲害,心中一時萬分驚奇。
原來,這八百石像乃是前人留下的一個絕大謎題,經年累月立在此地,直到今日,方才有人參透其中奧秘。兩百年前,天機宮曆盡百劫,終於傳至七代,出了一個名叫花流水的武學奇才,此人十七歲便成天機宮第一高手;三十歲時,放眼江湖,已難逢敵手。也是到他這一代,天機宮的武功方才自成一家。僅以武功而論,此人可說是天機宮五百年來首屈一指的大高手。
天機宮在亂世中以守護典籍為己任。對宮中之人而言,武功固然不可或缺,但收集典籍、修築“兩儀幻塵陣”才是重中之重。到花流水三十歲時,開山辟河,造輪植樹已然完畢,依照圖紙,該是連接機關,設立活動石柱的時候。
花流水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但宮中弟子,卻無一能繼他衣缽。他嘴裏不說,心裏卻極為遺憾,看著豎立石柱,突發奇像,決意將石柱刻成八百聖賢,並將生平最厲害的武功,刻入石像之中,隻想看看,後人中是否有人能看出其中奧妙,若能勘破,悟性當不在自己之下,或能承己衣缽。
刻這八百石像,端地窮盡了這位大高手畢生之力。完工之時,花流水已是垂垂老矣,但眼見後代中人,要麽鑽研數術,要麽埋頭幹活,數十年來,竟無一人看出雕像中的秘密,老人不由心灰意冷,但他乃是極驕傲的人,既然無人勘破,他也不肯點破,索性將這秘密帶進棺材,臨死前隻說了一句:“設謎容易解謎難,後代若有人能窺破老夫真意,沒有非凡的天賦,便有非凡的福分。”
子孫們聽得摸不著頭腦,隻當他臨死囈語,也沒放在心上。誠然,這八百石像單一看來,著實無甚奇特,非得將數尊姿態貫穿起來,才能變成武功;更因石像隨“兩儀幻塵陣”運轉不休,眾人都把心思放到鑽研陣法、計算石像方位上,全沒想到武功,是以數百年來,竟無一人發現石像秘密。
梁蕭原本不懂陣法,加之這些天為了報仇,心中所想隻有武功,二則得了月影機緣,明白其中竅要,是以一通百通,循著這個法子看去,滿目石像,無一不成絕妙武功,不由得眉飛色舞,把心事盡皆拋到九霄雲外了。因這“兩儀幻塵陣”不斷運轉,八百石像也如流水般從他身邊流過,好似一個活靈活現的武學寶庫,予取予求,讓他逐一領悟。
如此練功,時如飛箭,不覺已至次日正午,梁蕭專注武功,心無掛礙,雖然不能出陣,也未被石陣迷惑,但覺肚中饑餓,便使了招“函關化胡”,依老子騎青牛之態,一手抱胸,一手撐地,坐了片刻;再以“廣成子倒踢丹爐”之勢,伸腰踢腿;然後雙臂舒展,相繼為“墨翟架梯”,“魯班托梁”;再蹲身前推,化作“列子移山”,口中則卷舌不吐,是為“韓非結舌”;最後模仿“孟軻之勇”,挺胸收腹,昂首而立,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這段“大賢心經”類似道家“八段錦”,但高明之處,猶有過之。
梁蕭反複打了數遍,隻覺雙頰生津,百骸充盈,真氣在經脈之中如明珠流轉,饑餓之感漸消。習練中,忽聽腳步聲響,回頭看去,隻見左元笑吟吟走過來,見梁蕭回首,微微一愣:“他竟能聽到我的腳步聲?”轉念又想:“老夫忒也多心了,分明便是湊巧。”殊不知梁蕭此時修煉心法,正抵通玄之境,一丈內風吹草動,皆能知覺。
梁蕭見是他,便收了勢,冷冷瞧他,左元原以為他會喜極而泣,少不了向自己哀求一番。哪知梁蕭如此冷淡,倒是出乎意料,他一愕,皺眉道:“小家夥,想不想老夫帶你出去?”梁蕭恨他昨夜將自己丟在石陣裏,撅嘴道:“我不出去!”左元不禁氣結,又忖道:“趁著此地無人,正好逼這小子說出與蕭千絕有何幹係。”忽地伸手抓向梁蕭肩頭。梁蕭聽得風聲,使一招“始皇揚鞭”,反手橫掃,倏忽間,指尖離老者腰際僅有半寸。左元見這一招飆疾迅烈,匪夷所思。詫異間,玉笛一揮,斜擊梁蕭臂膊,右爪不止,仍拿他肩膊。梁蕭驀地形同醉酒,踉蹌兩步,竟脫出他的爪下,手臂變揮為斫,這招乃是“赤精斬蛇”,取自漢高祖劉邦醉酒斬白蛇的典故,看似足下虛浮,實則暗藏殺機。
左元識得厲害,玉笛迎風一抖,點向梁蕭脈門。梁蕭雙眼一瞪,張口大喝,喝聲中如騎戰馬,一躍而起,雙掌前舞,足尖斜踢,卻是一招“武王揮戈”。左元見他板起一張小臉,故作憤怒之狀,甚是滑稽,但手揮足踢,卻又十分精妙,不由暗自詫異:“蕭千絕的武功以詭異見長,哪有這等至大至剛、千軍辟易的招數?”他越鬥越覺迷惑。梁蕭則呼喝叱吒,連使“神農揮鋤”、“軒轅登嶽”、“堯致天下”,“禹王開山”、“舜舞幹戚”、“商湯求雨”、“退避三舍”、“問鼎中原”,一連八招,全是“帝王境”裏的功夫,著實剛柔並濟,進退莫測,有包容天地之勢,吞吐六合之象。
左元自恃身分,本不願與小孩兒較真,是以並未用上內力,哪知連拆八招,依然拿不住梁蕭,那小子卻越戰越勇,奇招妙著層出不窮,心頭焦躁起來,忽地一手化開梁蕭的“太宗定唐”,一手將玉笛插回腰間,使出一路“磐羽掌”來,雙掌起若鴻毛,落如泰山。梁蕭接了兩招,便退了十步,被逼到一塊巨石下麵。他急使一招“孫權殺虎”,效其剛勇,逆勢反撲,但勁力不足,招式未出,便被對方一掌逼回,左元冷笑一聲,右掌揮起,輕飄飄落向梁蕭頭頂,正當此時,忽聽有人叫道:“左老,手下留情!”左元微一皺眉,收掌後退。梁蕭睜眼看去,隻見花清淵站在遠處,便喜道:“花大叔,你怎地才來?害我被人好揍!”花清淵瞧了左元一眼,搖頭道:“此陣龐大無比,你又沒頭亂竄,要找你可不容易!”梁蕭扁了嘴,指著左元道:“他昨夜明明找到我,卻故意不帶我出去。”左元牙根癢癢,冷笑道:“胡說八道,昨夜霜丫頭發了病,我急著帶她出陣,是以把你忘了。”心中卻想:“都是你這小子惹的禍,老夫當然要你吃些苦頭。”
梁蕭道:“那後來為啥不來救我?分明故意害我。”左元淡然道:“這石陣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我出陣之後,要再尋你,又得從頭尋起。”他頓了一頓道,“再說,方才我幾次用笛聲尋你,你怎地一聲不吭。”花清淵頷首道:“不錯!”梁蕭心道:“看來他們尋我倒是不假。大約我觀看石像入了迷,沒有聽見。”想著疑念頓消,訕訕低頭。但對老者仍懷不滿,拉著花清淵的衣角道:“花大叔,我隻跟你走,才不跟這老頭子一起,省得他又害我走錯路。”花清淵見他如此小氣,不覺啞然失笑。
三人並肩走出一程,左元忽道:“小娃兒,方才你用的什麽功夫?”梁蕭一聽,猛地醒悟到左元不知石像奧秘,心道:“你這老頭不是好人,我才不告訴你。”抿起小嘴,佯作不聞。左元討了個沒趣,麵色泛黑,尋思梁蕭所用武功與自家如出一脈,雖然內力不足,威力卻已不容小覷,不由深感納悶。
三人在石陣中行了七八裏路程,還不見盡頭,梁蕭暗自驚訝:“這陣果然大得嚇人,若是走失,著實不易尋找。”想到先前吃的苦頭,真是心有餘悸,緊緊牽著花清淵衣角,再也不敢亂走半步。
走到一半,左元一言不發,徑自向東北去了。梁蕭見他不在,心裏自在許多,唧唧喳喳詢問花清淵這石陣的奧妙,但“兩儀幻塵陣”凝聚花氏一脈七代心血,道理何等精妙,花清淵一時也道不明白,又怕被擾了心神,行差踏錯,隻得連道以後再說。梁蕭心中悻悻,本想告訴花清淵石像奧秘,但轉念又想:“先不忙說,待日後我都練會了,再使出來,叫他大吃一驚。”想著臉上露出笑容。花清淵見他無端發笑,心中奇怪,但他性和意寬,隻報之一笑,並不多問。
又行了三裏許,終於出陣。梁蕭定睛一看,隻見前方千仞懸崖,抱著一個方圓數十裏的穀地,數道泉水匯成一條清溪,清溪又串著兩個小湖,湖邊雜花生樹,隱現出閣樓飛簷。與穀外那些雄奇景象相比,穀內略嫌平淡,唯有一座高台,在湖邊拔地而起,上下左右,立著許多奇怪物事。
花清淵見梁蕭十分好奇,便將他帶到高台上,笑道:“這裏叫做‘靈台’。”指著一個被水力驅動的古怪圓球道,“這是渾天儀,能測算周天星辰運行。”又指著一個八龍銜珠、下有八隻青銅蟾蜍的甕狀銅器道,“這是地動儀,能測知山崩海嘯、地震火山。它左方的三角銅架是量天尺,能測山嶽之高,右方那個圓筒則叫定海針,能探江海之深,若與波動儀合用,便能從流水之象中,推測出水旱災情。”花清淵指著千奇百怪的器械,給梁蕭一一解釋,其中還有不少好玩的物事,如半個時辰鳴叫一次、伴有小銀人歌舞的波斯水鍾,還有盛了水銀的水晶球,球上刻滿數字,花清淵稱之為“陰陽儀”,能知冷熱寒暑。
這座“靈台”委實聚集了古往今來無數智者巧匠的智慧。梁蕭眼中所看,耳中所聽,無不超乎想象,小小心中佩服不已,忍不住跳到黃帝破蚩尤的指南銅車上坐下。那指南車每調一次機關,便能自行前進數丈,右方銅人手臂始終遙指南方,左邊銅人則雙手擊鼓,空空有聲。
梁蕭玩了一回,跳下車,忽地心生頑皮,又往一人高的渾天儀上跳去。渾天儀中有天球,上刻群星圖景,每顆星都對應天上星辰,梁蕭一腳踩定支柱,一腳踏中天球,天球骨碌碌疾轉,星宿頓時亂了方位。
花清淵阻止不及,大吃一驚,忽聽一聲厲喝,一道人影如飛般從台下掠至。將梁蕭劈手抓住,重重擲在地上,摔得他兩眼金星亂迸,掙起一瞧,隻見一名老者,黃袍白發,雙頰清瘦,正向自己怒目而視。梁蕭一怒爬起,揮拳搗向老者胸口,花清淵一伸手,將他拳勢封住,向那人恭聲道:“明老,全是我的不是!您勿要怪他。”
黃袍老者“哼”了一聲,也不瞧他一眼,睨著梁蕭道:“你是誰,竟敢攪亂老夫的渾天儀,哼!若不重新對好,休想下去!”梁蕭背脊隱隱作痛,怒道:“我就不重新對好!”黃袍老者目中精光倏閃,伸手將梁蕭一把拽過,梁蕭還待掙紮,已被黃袍老者高高舉起,厲聲道:“若你不重新對好,老夫便將你扔下去。”
靈台高約十丈,加上黃袍老者大力一擲,便有十個梁蕭,也要當場喪命。但這小子天生倔強,偏偏擺出寧死不屈的模樣,叫道:“就不對好,有膽就扔呀。”花清淵卻知這老者言出必踐,慌道:“明老,這小孩頑皮,您不要和他一般見識,這渾天儀的事,由清淵來做好了。”
梁蕭叫道:“花大叔,你幹嗎對老頭子低三下四的?”花清淵哭笑不得,但卻屏息凝神,頭不敢抬,手不敢垂,心忖道:“你這孩子,我還不都是為了你。”黃袍老者斜瞅了花清淵一眼,冷笑道:“你越來越不像話了,居然帶著外人,把靈台弄得亂七八糟。哼,倘若你做了宮主,天機宮怕也要斷送在你的手裏!”
花清淵臉漲通紅,囁嚅道:“明老……明老教訓得是。”黃袍老者冷冷看了他一眼,意態輕蔑,將梁蕭向旁一扔,大袖飄飄,揚長而去。梁蕭爬起來,欲要追趕,卻見黃色人影疾如閃電,隱沒在綠樹紅花之間,不由跺腳道:“花大叔,你幹嗎不攔著他,我要跟他算賬。”花清淵苦笑道:“罷了,這位老先生武功極高,別說是你,我也打不過他。”
梁蕭哼聲道:“方才他抓我那招,雖然快了些,但我有法子破他。”說著錯步揮拳,身子後仰,雙手呈拈花之形,乃是一招“莊周夢蝶”,然後扭身倒翻,跳在空中,化為“雞犬升天”,這招取自漢代淮南王劉安軼事。半空中,梁蕭忽又揮足倒踢,雙掌斜劈,卻是一招“許慎屠龍”。花清淵看了兩招,隻覺變化奇妙,果然能夠克製老者的手法,第三招上的反擊更是淩厲,不由心頭怪訝,待梁蕭落地,問道:“你既然知道破法,為何不能抵擋?”
梁蕭一愕,搔頭咕噥道:“這個……老頭兒出手太快,我腦子轉不過來,手也不及動彈。”花清淵含笑道:“這就是了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