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永遠不會後悔
“卟!”炭盆裏突地爆出個小花火,何以念俊秀的眉頭一蹙,悠悠醒了過來。
燈光入眼,他不適應地閉了片刻,才再次睜了開來,神誌卻一時半刻地沒有清醒,盯著伏在床邊的人半晌,才試探著喊了一聲:“大哥?”
聲音幹啞得幾乎聽不見,楚清歡卻立即抬起頭來,滿眼紅絲,掩不住的倦意,清冷的臉在見他醒來的這一刻泛起一絲柔和。
“總算醒了。”向來清冽的語聲亦是微微的暗啞,她拿起放在床頭小櫃上的一碗水湊到他唇邊,“先別說話,喝點水潤潤嗓子。”
嗓子幹疼得厲害,他卻看著她發愣,直到她挑了眉,這才恍然回神,忙不迭地低下頭去喝水,喝得急了些,一陣咳,一咳就牽動了背上的傷,疼得五官扭曲。
她放下碗,沒有說話,也沒有替他順氣,沒法順,背上都是傷,無從下手。
強忍著咳嗽,何以念等著疼痛緩過去,這才記起之前的整件事來,看看桌上的油燈,看看楚清歡,問:“大哥,怎麽天還沒亮?”
“你以為還是挨棍子那晚?”楚清歡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拿了塊帕子給他擦嘴,那嘴唇上的皮由於發燒而發白翹起,顯得幾分蒼白,“你睡了兩日,也燒了兩日,好在不發燒了,否則能不能捱得過去就要看你的運氣。”
“兩日,兩夜,這麽久了……”何以念象是自語一般,將她深深地望著,“大哥,這一個日夜都是你在照顧我麽?你自己的病還沒好,還……”
他神色黯了黯,“是我沒用,險些拖累了大哥。”
楚清歡沒有說話,隻有倒了碗藥,讓他喝了,才道:“可想明白了自己錯在哪裏?”
他沉默了一下:“明白,違反了軍紀。”
她搖頭。
他不解,難道不是?
“你錯在不該不告訴我,就私自離營。”她放下藥碗,冷肅地看著他,“你可想過,若是沒有王力奎護著你,或是你在盤山就被邊軍營的人發現,你可還有命回來?”
他眼神一躲,低聲道:“我沒想那麽多。”“是沒想那麽多,還是明知後果還是去做?”
他抿唇,沒有回答,低垂的睫毛掩住了往日如星明亮的眸子,還有眸底深處緩緩流動的某些心緒,清俊的側臉在燈光下顯現出分明的棱角,少年的稚氣已在他臉上不知何時悄然褪去。
十五歲的少年,在家人被盡數屠戮的那一刻起,短短一月之間,心智與身體都經曆了從未有過的磨礪,並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趨於成熟,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懵懂無知莽撞衝動的少年。
覆在身上的薄被掀到腰間,一股清涼滑過了火辣疼痛的背脊,好聞的藥香彌漫開來,伴著藥膏的涼意,一隻同樣冰冷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的那些傷口,指腹柔軟,動作更是有別與她平時的堅冷,他腦海中轟隆一聲,象是一道雷聲滾過。
“大哥,我自己來。”何以念突然紅了臉,窘迫地撐起身子。
“躺好。”楚清歡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冷冷道,“就你這樣子,還怎麽給自己抹藥。”
他知道自己不該有別的心思,但卻無法抑製地手足無措起來,整個臉都埋入了枕頭裏,身體卻更為敏感地感受著那手指所經的位置。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有如此親密的接觸,盡管隻是上藥,盡管她一如既往地表現出冷淡,但他的心卻忍不住飛揚起來,連帶著唇角也高高地翹起,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可還疼?”
他一怔,很久才明白過來她在問他,連忙回答:“不……不疼了。”
“不疼了?”
隨著一聲不太確信的疑問,背上的那手指重重一按,他倒吸一口涼氣,疼出了淚花:“疼疼疼……”
那隻手繼續抹藥。
好不容易疼過去,他正暗暗告誡自己不可再神思不屬,魂遊天外,隻聽楚清歡又淡淡問:“可後悔?”
後悔?
他默了默,緩緩搖頭:“我永遠都不會後悔,哪怕……不能活著回來。”
楚清歡指下微微一頓。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側著頭仰望帳頂,那裏一輪明月自天窗透出,映在遙遠而深邃的蒼穹,如此高遠,如此圓滿……
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如果有下一次,他還會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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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楚清歡被一種響聲驚醒。
她迅速起身走到帳門邊,想要掀簾而出,手伸到一半卻又頓住,而後緩緩掀起簾子一角,透過縫隙朝外望去。
大營還是那個大營,火光也還是固定的那幾處火光,然而那些從各自營帳中沉默無聲地走出,並快速行進在大營之中,集中朝某處匯聚的重重人影,卻昭示著今夜將要發生何等大事。
一身鎧甲,武器鋥亮,盡管天上的明月已隱入雲層,這些冷兵器卻依舊散發著冷冷的寒光。
掀簾的手漸漸握緊,她默然注視良久,終緩緩放開,轉身走回床邊,那角被大力握過的帳簾,褶皺斑駁。
床對麵,另一雙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次日,天色灰暗,大營寂靜,前半個營地除了值守的士兵明顯增加之外,各個營帳都悄然無聲,帳簾低垂。
楚清歡走在前往帥帳的路上,雙手輕負於身後,與沿途的士兵點頭示意,不多時,便來到帳前。
任海看到她,神色略略一頓,似想對她說什麽,終究隻是笑著打了聲招呼,為她通報了一聲,讓她進去。
她掀簾而入時,史太醫正在為司馬如診脈,司馬如一身輕袍暖裘,半靠著軟榻而坐,眸如墨濯,顏如冠玉,與她眸光相對,唇畔笑意若春風。
他將她輕輕打量一眼,微笑道:“這幾日累了吧?”
她向他行了一禮,道:“還好。”
自身的風寒與高燒,再加上照顧何以念幾乎兩日沒有合眼,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要說不累,不太可能。
司馬如笑了笑。
史太醫收了手,照例對司馬說上幾句百說不厭的話,這才站起來,笑著問道:“身體感覺怎樣?楚念燒退了沒有?”
她回以淡淡一笑:“托史太醫的福,我已大好,楚念的燒也退了。”
史太醫寬慰地點頭,寒暄了幾句就退了出去。
“坐吧。”司馬如坐正了身子,立即有婢女上來為他扶靠枕,掖毯子,並細心地換了暖爐。
楚清歡在一旁坐了,接過婢女送上來的茶盞。
“瘦了,也憔悴了。”司馬如看著她微微笑道,“這幾日本該去看你,隻是楚念犯了錯,我若去了,不妥當。”
“我明白。”她點頭,“殿下對楚念手下留情,已是格外開恩,若是再行探望,軍中將士難免會有想法。我救殿下本是理所應當,不敢勞殿下惦念。”
司馬如微笑搖頭,卻沒有說什麽。
她捧起茶盞,輕輕地撇著上麵的浮沫,少頃,語氣平和地問道:“昨晚似乎聽到大營在調軍,今日起來,見半座大營都未有動靜,不知殿下可是在進行軍事部署?”
“也算是吧。”司馬如接過婢女手中的熱棉巾擦著手,淡淡熱氣氤氳,繚繞著他清亮的眸色,“我昨晚調集了半營兵力對邊軍營進行突襲,想必不出午時便可有結果。本想讓你一同率軍,想你大病未愈,楚念又需要人照顧,便沒有同你說。”
“原來如此。”她輕抿了口茶,不無惋惜地道,“隻是可惜了我一個立功的機會。”
“立功還怕沒有機會麽?很快就有了。”司馬如將棉帕還給婢女,拿起身邊一紙信箋遞給她,“看看。”
楚清歡放下茶盞,雙手接過,展開,眸光隨之一動,將上麵的內容快速瀏覽一遍,默然未語。
“淮南王……不,應該說大鄴新帝陛下,親率二十萬大軍前往定邊,此時已行至上平,距此不足二百裏。”司馬如語聲溫和,笑意清淡,“這等行軍速度不可謂不快,竟隻比我從兆京發出的密報晚了一日……夏侯淵,果然值得我一等。”
“殿下,這是今早收到的密報?”楚清歡神情凝重地將密報還給他,“也就是說,也許後日……快的話,也許明日,大鄴新帝的親征軍就會到達定邊?”
“照其目前的行軍速度,明日即可到達。”司馬如肯定地答複,笑容依舊,怡然飲茶,“因此,明日你便可有立功的機會。”
“殿下想主動出擊?”她略作沉吟,“也好,大鄴軍一路急行,到達定邊之後必將進行休整,到時我們主動出擊,必可殺他個措手不及。”
“不,我想應該是積極應戰更為恰當。”司馬如一笑,“大鄴軍如此急行,怕是等不及進行休整便要將槍頭對準我東庭……恰恰,我也早已備禮以待。”
話音落,忽見任海大步入內,高聲稟報:“殿下,竺文率軍攻破大鄴邊軍營,斬殺主將,殲敵三萬,其餘皆俘。”
司馬如淡淡“嗯”了一聲,似乎早就料到這種結果,手指輕輕一叩榻上小幾:“傳我令,泯江堰門在明日淩晨之前完工,三軍嚴陣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