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扔了你

風雪漸大,半個時辰之後,楚清歡駐了馬,回頭,身後空茫一片,唯有駿馬奔馳過後留下的一條深深的痕跡,那個少年的身影更是無從找起。

她在原地靜立了片刻,突然調轉馬頭,往原路飛奔而去。

漫天的風雪肆虐,越是接近大鄴東北部的邊境,氣候越是寒冷,積雪也越是深厚,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倒地野地裏,不用多久便會被大雪覆蓋,要不餓死,要麽凍死,要不就是被出來找食的野獸吞食。

但她的轉身並不是出於擔心。

許久,她勒住韁繩,靜靜地看著前方的雪地,那裏有一個緩慢移動的雪團,沿著那條已經不是很清晰覆上了新雪的蹄印,一點一點地,挪動著。

雪團漸漸靠近,大致可以看出那是個人,隻是他的頭上背上都壓上了厚厚的雪,太大的風吹得他的身形有些歪斜,他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但中間沒有半絲停頓,緩慢而堅定。

她沒有動,隻是看著他靠近,看著他的動作因突兀在眼前的馬腿而頓住,看著他慢慢抬頭,藏在亂發後的眼睛漸漸生出明亮的光彩。

“為什麽不回頭?”

他張了張嘴,沒有聲音發出,嘴唇卻凍得一張嘴就打哆嗦,他僵硬地伸出雙手在臉上用力揉搓了幾把,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啞著嗓子道:“我想跟你走。”

“你就不怕我不回來?”

“怕。”他肯定地回答,“我怕自己走得太慢,怕雪下得太大,把這些印子都填滿了,再也找不到跟隨你的路。”

楚清歡默了默,緩緩道:“你就沒想過,這樣一直走下去,也許你會餓死,凍死,被野獸咬死?”

“沒有。”少年的眼睛晶亮,藏不住半點虛假。

“我若告訴你,跟著我,你可能會受傷,可能會送命,你也要跟?”

“跟!”少年毫不遲疑地點頭,“我不怕死。”

她沒有再問,隻是俯視著他,剛才來回的一個時辰,是她對他的考驗,如果一個人心誌不堅,口中所說的決心再大也沒有用。

良久,她解下身上的蓑衣遞給他:“穿上,我不想身邊帶個死人。”

“你還沒有告訴我……”他一下子沒有轉過彎來,隨後一怔,將她的話咀嚼了好幾遍,唇角就往兩邊慢慢展開,又不敢太過確定,“你,你答應帶上我了?”

她將蓑衣往他身上一扔,“把身上的雪撣幹淨,動作快些,如果天黑之前趕不到定邊,我照樣扔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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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完全黑透,楚清歡站在定邊城門外,望著緊閉的城門一言不發,何以念偷偷地瞄她的臉色,有絲忐忑。

他們到晚了,沒能趕在關城門之前,而楚清歡之前說過,如果天黑之前沒能趕到定邊,就會扔了他。

“楚大哥,”他小聲地問,“我們……該怎麽辦?”

“扔了你。”楚清歡冷冷地說了句,上馬。

“別!”何以念大急,忙不迭地抓住韁繩,眼巴巴地瞅著她,“你要扔了我,我就一直抓著不放。”

楚清歡看著他:“威脅?你覺得有用?”

“不不。”一聽語氣不對,何以念立即知道自己犯了錯,連忙道,“我是求,求楚大哥不要扔了我。”

楚清歡輕哼一聲:“上來。”

何以念立即上馬,楚清歡輕喝一聲,馬便大步跑了起來。

“楚大哥,我們要去哪?”他兩手緊緊抓著馬鞍以防掉下去,身體盡量不與前麵的人有所接觸。

這是他這一整日相處下來得出的經驗,他能感覺出這位楚青大哥並不太喜歡跟人太過親近,說話也總是冷冰冰的,不過他知道其內心並不如表麵上那般冰冷,因此他隻有尊敬,沒有懼怕。

“這麽冷的天,得找戶人家過夜。”楚清歡遠眺著前麵亮著燈光的村子,“過了今晚再作打算。”

“今晚是除夕,恐怕不一定有人願意收留陌生人在家裏。”何以念有些發愁。

“如果沒有,那就請人幫著備兩副棺材。”

“啊?為什麽?”

“等天亮了讓別人給我們收屍。”

“……”

所幸這裏的百姓非常質樸,在他們敲開第一戶人家的大門時,那家人就接納了他們。

何以念很慶幸。

拍去身上積雪,解下蓑衣竹笠,在老人淳樸的笑容裏,兩人進了屋,房子雖簡陋,燭光卻溫暖,立即化去了身上的寒意。

因為是過年,飯桌上擺放了大碗的紅燒肉與紅燒魚,還有其他幾碗素菜,冒著嫋嫋的熱氣,看樣子剛剛出鍋。

“來來,先用熱水擦把臉。”老大娘遞過來兩塊浸過熱水的布巾。

“好好擦擦。”楚清歡看了眼何以念的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再把你頭發理一理,臉都看不到了。”

老大娘適時遞過來一把木梳。

何以念十分聽話,將臉擦得幹幹淨淨,再跑到外麵把頭發梳理順了係上,再進屋時,如果忽略他那一身粗布棉衣的話,儼然已是個膚如白玉眸若晨星的少年公子。

楚清歡多看了一眼。

“瞧這兩個孩子,生得真俊。”老大娘忍不住讚歎。

“別站著了,來來,吃飯吃飯。”老大爺樂嗬嗬地端上雪白的米飯與饅頭。

熱氣騰騰的飯菜,和藹可親的老人,沒有華麗的屋舍,飯菜也是尋常的家菜,卻讓楚清歡與何以念都有些默然。

老大娘夾了紅燒肉,分別放在他們麵前堆得冒尖的米飯上,慈和地微笑:“孩子,吃吧。”

一聲孩子,讓何以念瞬間紅了眼眶,眼睛一酸,有什麽東西就要搖搖欲墜。

他立即抬起頭來,努力地看著屋頂的房梁,眨了眨眼,又眨了眨,將眼裏的水氣眨去。

他在心裏作出過承諾,今生,不會再為任何事掉眼淚。

“吃飯。”楚清歡隻淡淡地說了一聲,拿起筷子夾起最上麵那塊紅燒肉放入口中。

“嗯。”何以念帶著濃濃的鼻音,低頭扒飯。

老大娘更為高興,不住地給他們夾菜,老大爺望了眼大門,她便道:“不等了,咱們先吃。”

楚清歡看在眼裏,問:“大爺大娘可是在等什麽人?”

“也沒等什麽人,就是我家裏那小子在邊軍營裏當兵,今早讓人捎了信來,說今晚回來的。”大娘將桌上的菜換了位置,將魚肉都往他兩人麵前放,“不等他了,咱們先吃。”

“邊軍營……”楚清歡一頓,狀似隨意地問道,“在邊軍營裏當兵可好?每年能發多少糧餉?”

“沒什麽好不好的,也就能糊口過日子。”說起這個,大娘歎了口氣,“等過了年,就讓他在家裏幫著種種田,或者做點小買賣,再娶個媳婦過日子,不讓他去當兵了。我跟他爹年紀都大了,還盼著抱孫子,這當兵也沒個出頭之日,不當也罷。”

“這恐怕不好辦。”楚清歡沉吟了一下,道,“隻要投了軍,一般都要服滿一定年限的兵役,擅自離營隻怕不行。”

“這個倒不擔心,他們那邊軍營哪,本來就……”

“爹,娘,我回來了!”大門一聲響,隨著一聲高喊,一名年輕小夥子披著風雪走了進來。

“是武子回來了。”老人頓時喜悅地迎了出去,一邊給兒子撣去身上的雪,一邊道,“怎麽才回來?不是說天黑之前能到家嗎?”

“雪太大,路上耽擱了。”小夥子笑著回應,眼睛卻落在楚清歡兩人身上,“娘,家裏來客人了?”

“這倆孩子沒趕上時辰進不了城,過來問宿,我跟你爹就留他們在家吃飯。”老人將兒子往裏麵推,“快進去,菜都快涼了。”

楚清歡帶著何以念站起來,微微一拱手:“在下楚青,這是我弟弟楚念,本來想進定邊城住一晚,明日一早就去邊軍營投軍,沒想到誤了時辰,叨擾了。”

“沒事沒事,你們就當在自己家一樣。”小夥子隨了他爹娘的性子,很是隨和,笑道,“我叫陳武,我爹娘叫我武子。”

彼此落了坐,陳武拿起個饅頭就啃,啃了一口想起她後半句話,皺了眉頭:“楚兄弟,你說你們要去投軍?”

“對。”楚清歡點頭。

“我看還是算了吧。”陳武也是個爽直的,“你們剛從外地來不清楚,這邊軍營亂得很,你們如果想在裏麵混出個頭,難。”

楚清歡“哦”了一聲:“怎麽個亂法?”

陳武卻不願意細說,隻道:“具體的我不好說,反正我勸你還是不要去,幹什麽都比在裏頭當兵強。”

“大家若是都不去,又由誰來保衛這條邊境線,保衛大鄴?”楚清歡道,“聽說東庭越發強大,比起最近幾年的大鄴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邊軍營若是真如陳兄弟所說的這般,又如何擔負起鎮守邊疆的重任?”

“唉,其實這道理我也懂。”陳武歎了一聲,“聽說東庭在邊境線上已經增了兵,領軍的就是東庭大皇子司馬如。”

東庭增兵?

楚清歡眸底微沉,若無戰事,好端端地增什麽兵?

她曾聽夏侯淵說起過這司馬如,聽說他天縱英才,深諳兵法,年僅二十二歲便已執掌一國兵馬,或許就是應了天妒英才這句話,從他十歲之時起便全身無力,不能如正常人那般行走。縱使如此,他在東庭的威望依然極高,尤其在軍中,廣受將士們愛戴。

由他親自帶兵,意味著什麽?

她凝神思索片刻,問道:“這增兵的消息是否可靠?”

“應該是可靠的。”陳武肯定地道,“我跟營裏的兄弟爬上山頭去看過,東庭營地比原先擴大了一倍都不止,帥旗也同原來的不一樣了。”

“這事上報兆京了沒有?”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陳武搖頭,“我們隻是底下的小兵,這麽重要的事將軍不會讓我們知道的。”

楚清歡沒有多問,她自然明白重要的軍機不可能泄漏出去,除了極少數的人之外,底層的士兵更是無權知道軍中機密,不過,既然連一個普通士兵都知道得這麽清楚,主將應該早已把情況上報。

隻是,既然戰事在即,軍營又豈能隨意允許士兵離營回家?

“邊軍營的主將是哪一位?”

“孫文略。”陳武答,“前兩年剛從兆京調來的。”

楚清歡從腦海中篩選了一遍,發現對於這個名字全然陌生,便不再細問,道:“我們初來乍到,對這邊不熟,不知道邊軍營怎麽走,還想麻煩陳兄弟明日陪我們去一趟。”

“你們真要去投軍?”陳武略感意外,他以為自己說得已經夠明白了。

“我們千裏趕來,就是為了能進入軍營幹出一番事業,總不能一無所獲地回去。”楚清歡淡然地吃著飯,“再說,到底怎樣,還沒有親眼見到,總歸是不死心的,以後實在待不下去再走也不遲。”

“沒錯。”何以念插話,“陳大哥就幫人幫到底,明日送我們一回吧。”

“倒不是不願意幫忙,”陳武看著他們兩人,想了想,道,“好吧,明日一早,我與你們一起回邊軍營。”

“武子,你不是說過了年就不回了嗎?”一直不說話的大娘連忙提醒。

“不,娘。”陳武浮現出歉疚,“之前說不回去,是因為沒有仗打,在那邊待下去也沒什麽意思。如今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要打仗,我還是要回去的。”

“打仗?”兩老都因為這話而露出驚憂。

“爹,娘,你們不用擔心,這還不一定呢。”陳武連忙安慰,“隻是我都投軍三年了,到現在還隻是個小兵,爹娘也一直盼著我能有出息不是麽?回頭我立了功,就可以給爹娘爭光。”

“爭不爭光沒什麽,我們隻要你好好的……”

陳武笑著打斷:“不說了,時候不早,娘,您還是快幫楚兄弟他們收拾屋子吧。楚兄弟,我們出去賞雪怎樣?”

楚清歡和何以念當然不會有異議。

出了屋子,陳武的笑容漸漸黯了下去。

楚清歡負手望著自天上不斷墜下的雪片,靜立了許久,道:“時勢造就英雄,陳兄弟,我相信你能有出頭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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