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姐妹們從不會懷疑彼此的手足居心叵測,心懷不軌,除非這種跡象一早就暴露出來;但對於其他的朋友來說,無論你對他多麽依戀喜愛,他都有可能對你心存懷疑,他唯一相信的人隻是他自己。但我還是非常喜歡和朋友們在一起,並不是因為習慣了互相往來,而是因為他們的品性。無論我身在哪裏,伊麗莎白那溫柔的聲音和克萊瓦爾生動有趣的話語總會在我的耳邊響起。他們已經辭別人世,但在孤寂時隻有這種情感才能讓我得以存活下去。如果我所從事的是某種能夠造福於同胞的高尚事業,那麽我還能活著完成它。但這並不是我注定要做的事情,我必須要抓住並毀掉那個我創造的生命,到那時,當我完成了在人間的使命後,我將死而無憾。”

9月2日

我親愛的姐姐:

我給你寫信時,正身處萬分危險的境地,我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還能見到我親愛的英格蘭,還有居住在那裏的親朋好友們。我們被困在了冰山之中,無法逃脫,隨時都有可能粉身碎骨。那些在我的勸說下陪我出海的勇士們,此刻都希望我能想出逃生的辦法,但我也一籌莫展。雖然我們的情況十分危急,但我並沒有完全喪失勇氣和希望。可是,一想到船上的這些人全都是因為我,才命懸一線,我就感到非常難受。如果我們就這麽死去,那麽我瘋狂的計劃就是罪魁禍首。

而瑪格麗特,你的心情又會怎樣呢?你不會聽到我已遇難的消息,仍會焦急地盼望我的歸期。年複一年,你將忍受著絕望和希望的輪番折磨。噢!我親愛的姐姐啊,你滿心期望我的歸來,到頭來卻隻是一場空,這簡直比想到我即將死去更讓我心痛不已。

不過你還有丈夫和可愛的孩子們,你會幸福的,願上蒼保佑你,賜予你幸福!

我那位不幸的客人給予了我無微不至的關懷:他極力為我鼓勁打氣,讓我內心仍充滿希望,說起話的樣子就好像他自己也十分珍惜生命一樣。他還提醒我說,其他航海家在穿越這片海域時也會遇到這種意外發生。他的話讓我又燃起了生的希望,就連水手們也被他雄辯的口才感染了,隻要他一開口說話,他們就不再感到絕望。他讓水手們又恢複了活力,他的話讓他們相信,這些巨大的冰山就像鼴鼠堆成的小丘一樣,終究會在人類的意誌麵前崩塌。但這些想法隻是轉瞬即逝,眼見每一天的情況仍不見好轉,水手們的心中漸漸又充滿了恐懼。我甚至有些開始擔心,這種絕望有可能會導致一場暴動。

9月5日

船上剛剛發生了一件十分罕見的事情。雖然很有可能你永遠也看不到這些信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將它寫了下來。

我們仍然被困在冰山之間,隨時都有可能被浮動的冰山擠得粉碎,葬身在大海之中。嚴寒刺骨,很多不幸的夥伴都已命喪於這片蒼茫寂寥的大海上了。弗蘭肯斯坦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但他的眼中仍跳動著灼熱的光芒。可是他已經筋疲力盡了,有時他會突然顯現出回光返照的樣子,之後又迅速地陷入委靡不振的情緒之中,毫無生氣。

在上封信中我曾提到,擔心船員們會爆發動亂。今天早上,正當我坐在那裏觀察我的朋友毫無血色的麵容時——他的眼睛半閉著,胳膊無力地垂了下來——忽然聽到一陣喧鬧聲:有五六個水手嚷著要進入船艙。他們走了進來,為首的人對我說,水手們推舉他們為代表,前來向我提出一項要求,公平地來說,我無法拒絕這個要求。我們被困在冰上,很有可能永遠無法脫身,但他們擔心——而且這種擔心也並不是多餘的,一旦冰山融化,通出一條航道,我會魯莽地繼續前行,很有可能在他們僥幸逃脫一場厄運後,又將他們置於新的危險之中。因此他們堅持讓我做出一項莊嚴的承諾:如果我們的船能夠獲得自由,就馬上掉轉船頭,向南航行。

這番言論讓我感到十分為難。我並沒有完全失去信心,也根本沒想過掉頭返航。但於情於理我都無法拒絕他們的要求。我猶豫著不知如何作答,但之前一直十分安靜、且看起來根本沒有力氣說話的弗蘭肯斯坦,卻一下子站了起來。他的雙眼發出炯炯的光芒,臉頰在一瞬間也泛起了充滿活力的紅暈。他轉向了那些水手,開口說道:“你們是什麽意思?你們要求你們的隊長做什麽?難道你們這麽輕易地就放棄了這個計劃嗎?難道你們不曾稱它為光榮偉大的探險嗎?”

“可是它為什麽光榮偉大呢?當然不是因為這裏的海麵像南方一樣風平浪靜,而正是因為它充滿艱難險阻;因為每個意外事件都能讓你們拿出不屈不撓的勇氣;因為這次航行途中處處潛伏著危險和死亡的威脅,而你們必須要拿出勇氣,勇敢地克服這些困難。正因如此,它才是一個光榮偉大的探險,才配被稱為被人類尊敬的高尚事業。從此以後,那些受益於你們的人才會向你們歡呼致意,你們的名字才會被後代銘記,你們也將成為為人類的利益和榮譽而視死如歸的勇士。可是現在,瞧啊,想象中的危險才首次降臨,或者說,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對你們勇氣的第一次嚴酷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可是看看你們,一個個都已經退縮了,甘願被人看成是無法忍受嚴寒艱險的孬種;你們可憐的靈魂已經被嚇得瑟瑟發抖,恨不得立刻返回到溫暖的爐火旁邊去了。要是這樣的話,你們當初根本就不該做什麽航行的準備,也根本沒必要大老遠地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證明你們隻不過是一群膽小的懦夫,還把你們的隊長也拖下了水,讓他蒙受了失敗的恥辱。噢!像個男人的樣子吧,或拿出更男人的勇氣來吧。矢誌不渝,堅如磐石吧,這些冰山並沒有你們的意誌堅強,它們是可以改變的。隻要你們意誌堅定,那麽冰川也無法奈何你們。別讓你們的眉宇之間刻著屈辱的印記,返回親人的身旁。你們要像英雄一樣,勇敢戰勝困難、擊退敵人,然後再凱旋而歸。”

他慷慨激昂地說了這樣一番話,眼中閃著崇高的遠大理想及英雄主義的光芒。這些水手怎麽能不為之感動呢?他們麵麵相覷,啞口無言。於是我把話接了過來,讓他們回去再好好想想自己說過的話,如果他們還是執意返回的話,那我也不會逼迫他們繼續向北方前進;但我希望他們能夠再好好考慮一下,重新再鼓起勇氣。他們退了出去,這個時候我回頭再看看我的朋友,他已經癱倒在椅子上,奄奄一息了。

我不知道這一切最後會以怎樣的方式了結,但我寧願死也不願半途而廢,充滿恥辱地返航。但恐怕這就是我的命運了,這些水手們的心中,並沒有光榮和榮耀的念頭做支撐,所以他們肯定不會心甘情願地忍受眼下種種的艱難險阻。

9月7日

木已成舟,我已經同意如果可以脫險,就立刻返航。我的遠大抱負就這樣斷送在了懦弱和優柔寡斷上麵,我就這樣兩手空空、心灰意冷地回來了,這讓我根本就無法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不公平的事實。

9月12日

一切都已過去了,我已經在返回英格蘭的途中了。我已失去了造福人類和獲得榮耀的希望;同時我也失去了我的朋友。但我還是會盡全力地將這段痛苦的經曆詳細地告訴你,我親愛的姐姐。既然我正在朝著英格蘭,朝著你進發,那我也沒什麽好失望的。

9月9日,冰山開始移動了,隔著很遠的距離就能聽到它們發出雷鳴般的轟隆聲,互相撞擊,四分五裂。我們此時正處於極為危險的時刻,但卻束手無策。我最擔心的是我那位不幸的客人,他的病情急劇加重,甚至於完全臥床不起了。冰山就在我們身後崩裂,並朝著北方湧動,西麵有一股微風徐徐吹來。11號的時候,朝南的水路終於暢通無阻了。

水手們看到返鄉已經沒有問題,立刻爆發出了一陣欣喜若狂的呼聲,這股經久不息、響徹雲霄的呼聲吵醒了正在打盹的弗蘭肯斯坦,他睜開雙眼,問我大家為何這麽吵鬧。“他們之所以大喊大叫,”我說道,“是因為他們很快就能返回英格蘭了。”

“這麽說,你們真的要回去了?”

“唉!是啊,我沒法拒絕他們的請求,我沒法逼著他們去冒險,隻能返航。”

“如果你想返航,那就這麽做吧,但是我是不會回去的。你可以放棄你的目標,但我的任務是上天派給我的,我不敢違抗。我很虛弱,但那些幫助我複仇的神靈們一定會賜予我足夠的力量的。”他一邊說著一邊掙紮著想要下床,但他的身體無法承受這種劇烈的活動,他一下倒在床上,暈了過去。

他昏迷了很久才醒了過來,有好幾次我都覺得他已經挺不住了。最後他睜開了雙眼,呼吸困難,根本沒法開口說話。醫生給他服了一些鎮靜劑,並叮囑我們別去打擾他。然後他對我說,我的朋友顯然沒幾個小時可活了。

他已經被宣判了死刑,我隻能悲傷耐心地等待這一刻的到來。我坐在他的床邊看著他,他雙眼緊閉,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但這時他卻用十分微弱的聲音喊著我的名字,讓我靠近一些。他在我耳邊說道:“唉!我一直賴以維生的力量都已經耗盡了,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但他,我的敵人和迫害者,卻可能還活在這個世上。沃爾頓,在這最後的時刻裏,請不要認為我的內心還像過去那樣,充滿著仇恨之火,迫切地想要報仇雪恨。但是我覺得想要殺死自己仇敵的想法,仍然是合情合理的。

“在過去的幾天裏,我一直在檢討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並且覺得它們都是無可指摘的。我在一股瘋狂的激情推動下,衝動地造出了一個有頭腦的生物,那麽我就該對他負起責任,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保證他的幸福快樂。

“沒錯,這的確是我的義務,但除此之外,我還肩負著另外一個最為重要的職責,那就是關注自己對我的同胞們所擔負的責任。因為這關係到更多人的幸福或痛苦。正因如此,我才拒絕為我造出的第一個生命再造一個同伴,而我這麽做是絕對正確的。他已經表現出了無與倫比的狠毒和自私的天性,殺死了我的家人和朋友,他們都那麽感性、幸福並且睿智,但卻慘遭毒手。我不知道他這股複仇的狂熱要何時才能冷卻完結,雖然他也十分不幸悲慘,但他也不該給別人帶來痛苦,所以他隻能死。殺死他本是我的任務,但我現在失敗了。我曾自私卑鄙地要求你繼續我這未完成的工作,但現在我完全懷著理性和善意的心情,再次向你提出這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