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先不要讓陛下知道。”

陸凝霜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道。

蕭雲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陛下現在的狀態有些奇怪。

按理來說,一位皇帝,有人替他去死應該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根本不應該因此便陷入低落的情緒中去。

再一個,剛剛獲得武功的呂子勝,也需要一段時間去靜心調養。

如果這些武功是他自小習武所得,那麽自然沒有問題,但問題是這武功是一位大宗師傳授給他的。

因地不正,果招迂曲的道理,蕭雲和陸凝霜都懂。

蕭雲道:“京城那邊暫時還能撐住,畢竟我走之前做了不少安排,大學士雖然總是不顯山不漏水,但在軍事上,並非全然不懂。”

陸凝霜點了點頭,笑道:“那些年,我最想要得到的,便是你和大學士兩人的心悅誠服。”

蕭雲尷尬地笑了笑,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方麵我有在模仿大學士的成分。”

陸凝霜打趣道:“以其為榜樣?”

蕭雲道:“不錯,但也有家學淵源的成分在裏麵。”

蕭家世代忠良。

這一句足矣。

“咦?”

言語之間,兩人幾乎是同時抬頭向天看去。

一股玄而又玄的氣息自西域各處向著寧紅鯉所在的地方匯聚著。

西域中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頭望天。

一道人影自天上而來。

看見這道身影,兩人同時舒了一口氣。

陛下出來,那便說明寧紅鯉已經無虞。

蕭雲和陸凝霜同時行禮,道:“見過陛下。”

呂子勝微微點頭,道:“紅鯉醒了。”

在這一刻,蕭雲二人都有種異樣的感覺,仿佛眼前的呂子勝變得有些……

陌生?

不對,那種熟悉感仍在,做不得假。

但不知為何,總會有一種若隱若現的距離感在兩人的心中浮現。

察覺到兩人的反應,呂子勝無奈地說道:“別瞎想,一時間獲得的境界有點兒高,消化的時候常會出神。”

蕭雲和陸凝霜有些聽不懂,但陛下既然說沒事兒,那就沒事兒。

蕭雲沉默片刻道:“陛下,李錚……沒找到。”

呂子勝想了想道:“此事先等等再說。”

陸凝霜和蕭雲心中同時咯噔一聲,心想陛下難道已經知道了京城的事兒?

還好呂子勝很快便又說道:“我們先出去。”

蕭雲道:“遵旨。”

呂子勝點了點頭,徑直向外走去,蕭雲自去向還在西域中的士卒轉達聖命。

陸凝霜想了想道:“陛下。”

呂子勝沒有回頭,道:“你也出來,紅鯉不必擔心。”

陸凝霜歎了口氣。

她想留下來,是因為她知道成為西域之主的過程是如何地煎熬和痛苦。

如果有可能,她想留這裏幫一下寧紅鯉。

陛下不讓她留下,則是因為這隻能是屬於寧紅鯉的一份機緣。

在寧紅鯉完全成功之前,呂子勝不會再踏足西域一步。

沒多久,眾人便都退出了西域。

現在的西域中,隻剩下了寧紅鯉和一些西域的老人婦孺。

“我知道你沒有貪心的意思。”

出了西域之後,呂子勝的急態褪去,耐心地向陸凝霜解釋道:“剛才來不及過多解釋,因為我出來之前,紅鯉已經到了關鍵時刻。”

陸凝霜笑道:“我在陛下心裏就是這麽小心眼的人?”

呂子勝牽住她的手笑道:“走吧,去都護府休息一下。”

陸凝霜道:“陛下難道不擔心李錚?”

呂子勝道:“怎麽會?但既然蕭雲和你都找過了,那就算李錚還活著,也是在一個我們都找不到的位置,紅鯉成功之後,這個地方才會被我們找到。”

……

都護府。

聽人說過西域發生的事情之後,魯豪一條命就沒了半條。

按規矩,如果陛下在西境有個三長兩短,那麽他魯豪的命也留不住。

到時不等蕭雲動手,他自己就會奉上頭顱,求得一家老小的平安。

萬幸,真是萬幸。

呂子勝安然坐在高座上,閉目養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蕭雲無奈地歎了口氣,道:“陛下,他……已經在門外站了三個時辰了。”

呂子勝沒有睜開眼的意思。

門外,魯豪親自端著點心走了過來,心想陛下為何跟一個太監置氣到如此地步,若是犯了什麽,直接殺了不就好了?

想不明白的事,魯大人自然不會再多想,他這輩子最大的自知就是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因此自從知道陛下在西域的事兒之後,魯大人便遣退了所有仆人,自己親自上手伺候陛下。

安息都護官職不小,但無奈西境太窮,比起其他地方的封疆大吏,他說話的聲音很小,但已知足。

所以他不想丟。

剛進門,魯豪便感覺到室內的氣氛有些詭異。

他求助一般地看向蕭雲,希望得到一點兒暗示。

蕭雲選擇視而不見。

魯豪不敢去看陸凝霜。

更不敢去看皇帝陛下。

他小心翼翼地把點心放到陛下的身前,然後又小心翼翼地退下。

就在此時,呂子勝忽然開口道:“在他看來,朕算什麽?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間的傻子?”

蕭雲不敢接話,陸凝霜選擇沉默。

魯豪嚇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但門外站著的沈璿知道,這是陛下在給彼此一個台階。

不管是寧西河還是納蘭書生,就算呂子勝是皇帝,如此給自己說話,就算不大打出手,也會直接拂袖而去。

但沈璿不僅是一位大宗師,他還是陪伴了陛下許久的小璿子。

他如果有包袱,那就不可能在京城活得安穩自在。

以沈璿的耳力,那句話自然被他聽得清清楚楚。

門外忽然傳來“噗通”一聲。

呂子勝歎了口氣,起身,向門外走去。

推開門。

那個瘦弱的身影低著頭跪著,一如往常那些年,那些日月。

呂子勝彎腰,將他扶起。

沈璿看了看呂子勝麵無表情的臉,道:“陛下不生氣了?”

呂子勝搖了搖頭道:“一直都沒有生氣,隻是不明白。”

沈璿道:“陛下不明白什麽?”

呂子勝道:“以你的身份,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何必如此?”

沈璿想了想道:“但在陛下旁邊的時候,會讓我有種不一樣的輕鬆感。”

呂子勝心想這話可不能亂說,但一位大宗師既然主動和自己求和,就算自己是皇帝,也不能一直端著不是?

“那你以後準備怎麽做?”

呂子勝想了想問道。

沈璿知道,這個問題才是自己和陛下是否能夠回到以前那樣的關鍵。

芥蒂已經埋在了陛下的心中,隻靠一個表態是不夠的。

但是,一位大宗師來伺候陛下的起居日常,不管自己會怎麽想,但陛下肯定會感到膩歪。

這種感覺會一直在。

就算陛下現在說出一句“你不是什麽大宗師,你隻是朕認識的小璿子”也沒用。

因這一句話就冰釋前嫌的故事,隻能是故事。

也正因如此,沈璿一直到陛下真的山窮水盡的時候,才選擇顯露出自己最真實的身份。

大宗師不管偽裝成什麽身份,但畢竟是大宗師,能達到這個地步的人,除了機緣,自身也一定不是易於之輩。

因此,早在暴露的時候,沈璿便想好了如何應對。

他沒有想太久,對呂子勝道:“陛下,西域認主寧小姐之後,寧西河之前做的那些事,就可以再來一次。”

“但這一次卻不是針對陛下,而是將我的武功全部傳授給您,讓您成為一位大宗師,在那之後,我再呆在陛下旁邊,便不會讓陛下覺得不妥。”

一個沒有武功的人做自己的奴才,和一位大宗師做自己的奴才,感覺自然不同。

其實西域一行,到頭來呂子勝已然是最大的贏家。

因為他獲得了一身堪比蕭雲等人的武功。

而且西域的所有危機都已然盡去。

如果他還能夠成為一名大宗師,那麽征服天下就真的隻是時間問題。

呂子勝沉默著,身後跟著出來的蕭雲和陸凝霜也沉默著,但兩人都感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不知道過了多久,呂子勝忽然說道:“你走吧。”

沈璿愣在了原地。

呂子勝道:“其實你知道朕不會這麽選。”

沈璿下意識點了點頭,道:“我確實猜到陛下可能不會這麽選,但這種誘貨,不需要付出任何東西就能成為大宗師的誘貨,為何還不能讓陛下動心?”

“而且這種事,是我心甘情願的!”

呂子勝道:“但朕不願意。”

“朕現在的境界,除了你和沒有多少時間的納蘭,天下已經沒有人能夠殺死朕,朕為何還要奪去你的一身境界?”

沈璿道:“如果陛下成為大宗師,就能夠多活百年。”

呂子勝道:“但你呢?你沒多久就會死去,對吧?”

沈璿以沉默表示承認。

呂子勝道:“然後朕就要用後麵的一百多年贖罪,接下來的一百多年裏,朕要一直活在愧疚中。”

沈璿道:“但這是我心甘情願的事,陛下無需愧疚。”

呂子勝道:“但朕不願意。”

沈璿道:“為何?”

呂子勝笑道:“你傻啊,就算你回去了那個什麽南部群山,但隻要朕有事,你能袖手旁觀?”

沈璿道:“不能。”

呂子勝道:“那就對了,一個大宗師加一個高手,是要比一個大宗師加一個要死的人劃算的多的。”

一旁看著的蕭雲心想陛下這事兒不是這麽算的。

但很快他便也明白了,陛下並非不會算賬,而是在用一種讓所有人都心無芥蒂的方式告別。

沈璿沉默片刻,道:“陛下……”

呂子勝擺了擺手道:“什麽都不用說,那些話朕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雖然你是真心的,但朕卻也是真的不想聽。”

那些話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忠心等等……

呂子勝拍了拍沈璿的肩膀,道:“朕回京之後,安排一下,準備去一趟南部群山。”

沈璿疑惑道:“為何?”

呂子勝道:“因為朕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說完這句話,呂子勝回頭朝著陸凝霜眨了眨眼。

陸凝霜心想這事兒跟我有什麽關係?

不等沈璿問出,呂子勝道:“既來之,則安之。”

所有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看著陛下,等著陛下做出解釋。

但呂子勝卻不。

因為這種事兒沒法解釋。

難道朕要給你們說朕其實是另一個世界來的嗎?

說了你們會信?

其實呂子勝不知道,陸凝霜等人真的會信。

和寧紅鯉在密室中的時候,呂子勝忽然想到了一個事兒。

寧西河被稱為老爺,納蘭被稱為大人,東海那位和沈璿肯定也有相應的稱謂,這些稱謂在現在所有人的看來都是稀疏平常的敬稱,但呂子勝卻知道並非如此。

因為他知道這種稱呼的廢除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時代的變遷。

當寧西河以呂子勝為誘餌引出那隻巨鳥的時候,呂子勝其實曾經和那隻巨鳥有過一次交流。

那種交流沒有表現在言語之間,隻在眼神中。

那一刻,巨鳥有無數個機會殺死他,但卻沒有。

因為他的目的本來就不是自己這個皇帝,而是那些大宗師!

寧西河自然知道此事,所以才會說呂子勝是一個和自己一樣心冷的人。

這所有的一切沒有組成一個確切的線索,但卻讓呂子勝在冥冥之中有了一種感應。

他在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猜測。

一個關於自己為何會來到這裏,陸凝霜和馬馥雅她們為何到現在沒有身孕的跡象的猜測。

也許這個猜測得到驗證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發現。

所謂的大宗師,和太常寺裏的那個秘密比起來,真的不算什麽。

沈璿笑道:“陛下已經學會了易容術了吧?”

呂子勝點了點頭道:“還是你教的。”

沈璿道:“陛下去南部群山應該不想讓人知道。”

呂子勝道:“不錯,所以你不要畫蛇添足。”

沈璿道:“明白。”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看了一眼這方天地。

呂子勝疑惑道:“還不走?”

沈璿想了想道:“陛下要小心納蘭,雖然他幫過陛下,但其心智在我們幾個當中最是深沉難以琢磨。”

呂子勝道:“放心,朕心中有數。”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

大宗師對世人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善意。

沈璿笑了笑,身形消失在了西境。

他的話音卻響徹在眾人的心間。

“寧小姐已經完成了西域認主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