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下班的時候,絮絮跑到了陸微別的工位邊,“微別,今天中午,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吃頓飯?”

陸微別嚇了一跳,絮絮向來最了解她,從來不會主動邀請她吃單獨吃午飯。

絮絮看她臉色不對,也嚇了一跳,忙道,“我不是故意給你添麻煩的,我是真的有事兒求你幫忙,你就答應我這一次吧,以後你的飯局我每次都給你擋掉,好不好?”

陸微別向來不拒絕人,這次也是很好說話,“我不是不想去,就是有點兒突然。你想去吃什麽?”

“你定你定,我都可以!”絮絮脫口而出,轉而又想到,陸微別好像有選擇障礙,趕忙又補充道,“要不吃樓下那家麻辣燙吧?做得還挺好吃的。”

“好啊。”陸微別笑道。

絮絮看著陸微別的笑臉,“微別,我怎麽覺得你最近狀態好了不少?”

“是嗎?”陸微別問道。

“是啊,不像以前那麽戰戰兢兢了,都會笑了。”絮絮道。

陸微別笑了笑,算是回答。

兩人點好餐坐定,絮絮就迫不及待地說明了這次的用意,“我有個朋友,她前兩天確診了卵巢癌,但她現在在孕期,所以這個治療方案我不敢隨便給她定,你能不能幫我參謀一下?”

“孕期?”陸微別一怔,“孕期多久了?”

“快十三周了。”絮絮道。

“十三周?這麽小?”陸微別道。

絮絮歎氣,“是啊,咱們都知道,孕期腫瘤發展有多快,但是她不想終止妊娠,也不接受任何有可能影響胎兒的治療。”

陸微別想了想,“可就算她堅持,孕期腫瘤發展速度快的話,她可能也撐不過孕期吧?”

“這些她都知道,但她非常堅持。”絮絮歎了口氣,“而且她有BRCA2的胚係突變,腫瘤很有可能發展得比一般更快。”

陸微別頓了兩秒,“絮絮,其實所有的後果你都非常清楚。你為什麽不再勸勸她呢?”

絮絮歎了口氣,“她是我從初中開始就玩兒得很好的朋友,所以她在想什麽,我其實非常清楚。”

絮絮眼眶已經紅了,陸微別見狀給她遞了一張餐巾紙。

絮絮擦了眼淚,問道,“你相不相信,這世界上有一種女孩兒,她的全部夢想就是做個賢妻良母?”

陸微別點點頭。

“我這個朋友啊,你在這一整個世界上,都找不到比她更溫柔的人了。她會給路過的每一個乞丐買好礦泉水和麵包,會輕聲跟撓了她的流浪貓說傷害別人是不對的。”絮絮道,“我當時因為我爸的工作調動,轉學過去,周圍沒一個認識的朋友。那邊的課講得快,我也跟不上,我覺得我那時候就是一個炸毛的受氣包,脾氣又怪人又笨。都是她一點一點安慰我,給我講題,邀請我去生日聚會。你知不知道,她真的很溫柔。”

陸微別點點頭。

我當然知道。因為你從她身上學到的溫柔,也保護過我。

絮絮接著講道,“她順順利利地考上了很好的大學,順順利利找到了能托付終身的人。唯一的執念就是她媽媽早逝。她媽媽是我們初二的時候去世的,因為乳腺癌。我陪著她一起走過了這麽多年,一直明白,她心裏是有缺憾的。她希望有個很完美很幸福的家庭,一家三口和和睦睦地生活下去。”

“如果她明白父母對孩子的意義,那她更應該珍惜自己的生命啊,怎麽會這麽……這麽輕易地決定放棄治療?”陸微別問道。

“她覺得,這個孩子已經有生命了。其實一開始,她是決定放棄這個孩子的。她丈夫也支持她。可是……孩子有胎心了。”絮絮道,“她怎麽可能殺死一個生命呢?畢竟她那麽溫柔,那麽善良,像個執拗的傻子。你知道嗎,她會給碰見的所有乞丐買吃的,包括在我們校門口常駐的那個。”

陸微別沉默。

“所以我想求你幫忙,看看你能不能找到辦法,讓她能挺過這一關。都說你接手的患者預後最好,你幫忙想想辦法,行不行?”絮絮拜托道。

陸微別猶豫了一下,“絮絮,說實話,孕期雖然是個大限製,但也不至於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可如果你的朋友她打定主意不接受任何治療,那就真的是一點兒機會都沒有了。你真的不考慮再跟她聊聊嗎?”

“……你能不能試著跟她聊聊?”絮絮試探道。

“我?”陸微別驚訝。

“我們這些親友怎麽勸都沒用,一說到關鍵話題她就哭,我們誰都不能逼她,也不敢跟她說狠話。但是你不一樣啊,你可以去做專業人士,她會給你麵子,好好把話聽完的。”絮絮道,“反正你做谘詢也得正式見人麵不是嗎?你就順帶手,幫著聊一下?”

陸微別有些遲疑,“要是我話說得太狠了……”

“你放心!所有的事情我們都擔著!她難過我們來哄,絕對不會出事兒!”絮絮道。

陸微別遲疑了兩秒鍾,“……好。”

“謝謝微別!我就知道你最善良了!我一會兒就把她的病例發給你!”絮絮道,“咱們下午就過去吧?反正她也是咱們公司的客戶,咱們按正常流程走就行。”

“今天下午不行,我得去三醫院做個谘詢,而且我還沒接觸過你朋友的病例,還需要熟悉一下查些資料,時間估計來不及。咱們明天過去行不行?”陸微別道。

“當然可以!我一會兒回去就把資料發給你,你先看著。”絮絮道。

“好。”陸微別點頭。

下午三點,陸微別到了病人的病房。

今天她進行當麵谘詢的人叫李茂,五十六歲,肝癌晚期。因為肝昏迷被送住了院,這兩天才剛剛清醒過來。

又是淒淒慘慘的一天。

陸微別歎了口氣,敲了敲門。

病房裏沒人回應。

陸微別又敲了幾次,還是沒人回應。她沒辦法,確認了一下病房的房間號,徑直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去,她就愣住了。

病房裏喜氣洋洋的。

這是個單人病房。窗戶旁擺了一溜的花兒,病床旁的床頭櫃上擺了一堆紅色的盒子,病**的中年男人披著個紅色棉襖,正捧著一碗切好的蘋果看電視。

那中年男人旁邊坐著一個也打扮得紅彤彤活像個年畫娃娃一樣的中年女人。那女人拿著一盤瓜子在磕,也看著電視。

電視上演的是小品,陸微別推門進去的時候,正演到抖包袱的地方,兩人頗有默契地笑成了一團。

陸微別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走錯了病房。

“……請問,是李茂先生嗎?”她遲疑著開了口。

那中年女人擦了擦笑出的眼淚,指著病**的人道,“他是。您找他有什麽事兒?”

……不會是重名吧?

陸微別站在門口,詳細地解釋了一遍來意,“我是晶芯基因公司的陸微別,李先生之前在我們這邊做了基因檢測,我今天是來做報告解讀的。”

這話就像一個開關,穿得紅彤彤的兩人立刻慌忙了起來。

“你怎麽不看著點兒時間?”李茂一邊埋怨妻子一邊坐直了身子,“陸老師,您快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們沒注意已經三點了。”

那中年女人就是李太太,她直接站起來去迎了陸微別,“不好意思啊陸老師,我們沒注意時間。您快坐,快坐!”

她把陸微別迎了進來,又搬了把椅子給她坐,椅子上放著墊子,坐起來很舒服。

“您喝點兒什麽?普洱和毛尖兒我們都有。”李太太熱情招呼道。

“不用了,我現在不渴。還有,你們叫我微別就可以,老師我可不敢當。”陸微別道。

“唉,那可不行,陸老師,您是知識分子,有文化的人。咱們得尊重啊!”李茂拒絕道。

“你看你,人家小姑娘不樂意你那麽叫,你一把年紀的,都把人叫老了!”李太太道,“微別,沒事兒,我們就叫你微別,親近。你也別叫我們先生太太的,我看你跟我兒子年紀差不多大,叫我們叔叔阿姨就行。”

李茂還要爭辯,被李太太大手一揮壓了下去。

陸微別笑著點了點頭,“行,叔叔阿姨,那我們開始吧?”

“等等,你喝口水再開始!你跟叔叔阿姨客氣啥啊?大老遠跑過來連口水都不喝?我給你泡點兒普洱,冬天喝正好,暖暖身子。這可是我們拖朋友從雲南帶回來的,十五年陳,你嚐嚐看。”李太太一邊說,一邊拿出杯子把茶泡上了。

陸微別道了謝,接過杯子。一次性紙杯,為了防止燙手,外麵還套了杯子套。

熱氣熏得陸微別的眼睛濕乎乎的,她眨了眨眼。

普洱茶身上一直有個爭議。

普洱作為熟成茶,其生產過程要經過生物發酵。有些普洱的生產工藝控製得不好,就會混入黃曲黴素。黃曲黴素被世界衛生組織列為一級致癌物。

喝好的普洱,對血脂有正向的調節作用,喝差的普洱,有可能增加癌症的風險。冬天喝一杯熱茶,身體暖呼呼的,對健康似乎有好處,可茶葉裏的咖啡.因,也許會讓喝茶的人晚上失眠。

誰都不知道,她喝這一杯茶,究竟會能多活一些時間,還是會少活一些時間。

但李阿姨並不在意這個。她隻會想到,要對一個大冷天過來的小姑娘釋放一些善意,要把自己覺得好的東西分享給她。

就在這個瞬間,陸微別好像終於懂了霍奕說的話。

那些數字也許真的不重要,因為人生就是用來被浪費的。

浪費在和別人的親近之中,浪費在不甚理智的溫暖之中。

陸微別嚐了一口茶,微笑道,“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