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九點,陸微別和薛綿綿仰躺在落地窗邊的地板上。

“……好困……”薛綿綿曬著太陽,閉著眼睛念到。

陸微別偏過頭去看她,“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熬夜了?”

薛綿綿打了個哈欠,“熬了一會兒,沒通宵。好不容易昨天晚上秦立不在,正好有利於我創作。”

陸微別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這位大小姐,你能不能明確一下,你是一位癌症患者,癌症患者!在你成為一個藝術家之前,你首先是個癌症患者!癌症患者要按時睡覺!”

“你這麽激動幹嘛?“薛綿綿揉了揉耳朵,“順序錯啦。我的確是癌症患者,但我首先是個藝術家。我存在,是因為我可以創作。”

陸微別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咕咕噥噥道,“你不是說,你最舍不得我們嗎……”

“我快死了的時候,彌留之際,我肯定最舍不得你們啊!但是我現在不是還活著呢嗎,所以肯定還是得搞創作。哎呀別吃醋嘛……我這也有給你們做的東西啊,你那個裙子,版型我都打好了!”薛綿綿安撫道。

陸微別盯著薛綿綿看了半天,發現連個數字的影子都看不到,默默地躺回了原地。

腦袋甫一埃地,整個人就又從地板上彈了起來,“一會兒蘇繪來,你不會給我起反作用吧?我可跟你說明白了啊,我找你來是幫忙勸她做手術的,不是讓你鼓吹她的藝術家靈魂的!”

她原本以為薛綿綿麵對癌症都那麽鎮定,每天活得元氣滿滿,一定是一個熱愛生命勝過一切的人。找這樣一個藝術家現身說法,說不定可以解開蘇繪的心結。

但她萬萬沒想到,薛綿綿居然是個隱藏著的藝術狂人。

薛綿綿敷衍道,“知道知道,這小姑娘的藝術家靈魂還用得著我鼓吹嗎?那是刻在人家骨子裏的。小姑娘,七歲,就知道‘不藝術,毋寧死’了,有前途,太有前途了!”

“薛綿綿!”陸微別咬著牙道。

薛綿綿這才收了笑臉,“放心,事情你都跟我說清楚了,我會勸她做手術的。”

陸微別聽著,頗為欣慰地點了點頭,準備循循善誘,教導薛綿綿,別人的命是命,自己的命也是命。所以,應該,老老實實,按時睡覺,好好保命。

誰知薛綿綿接下來的話兜頭潑了她一身冷水,“不就是一個拇指嗎?實在不行做個假肢不就完事兒了?這就能影響她創作嗎?不能!但是,死亡是真的會終結她的創作。這小姑娘啊,性子倒是夠硬,就是腦子不太好用。”

陸微別一口氣憋在胸口,簡直不知道要接什麽話。

好半晌,她才擠出一句話來,“你一會兒,別欺負人小姑娘啊……”

薛綿綿點了點頭,“放心,我一向說話都很有分寸,超級招小孩子喜歡!”

陸微別不太放心地看了她一眼。

薛綿綿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蘇繪是抱著一大遝畫來薛綿綿家的。

一進門,她就可可愛愛地打了招呼,“陸阿姨好,薛阿姨好!薛阿姨,我聽陸阿姨說,您也特別會畫畫,給您看我的畫!”

薛綿綿看著蘇繪,小姑娘已經脫了外套,穿著深藍色的緞麵棉裙,上麵用銀白的繡線繡著稀稀疏疏的花。為了配合裙子,馬尾辮用白色的粗緞帶和深藍色的細緞帶綁著,整個人秀氣得像個小公主。

“繪繪你好!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呀,是你自己挑的衣服,還是你爸爸幫你挑的?”薛綿綿笑著打了招呼。

“我自己挑的,我覺得這樣像是大海和海鷗。”蘇繪道。

薛綿綿頗為讚同地點了點頭,“還真是像呢!我都感覺聞到海風的味道了!跟我一起去看我的畫室好不好?”

蘇繪點了點頭,把自己軟軟的手放在了薛綿綿手心裏,跟著薛綿綿進了畫室。

陸微別看著薛綿綿整體算是溫柔可親,這才放下了心,招呼了蘇城坐在沙發上休息,給他倒了一杯水。

蘇城接過水,道了謝。他出於禮貌,決定跟陸微別聊些什麽,於是他選擇了女兒的事情作為話題,“也不知道薛老師能不能說動繪繪。”

陸微別笑了笑。

她一向不在這種情況下搭話,免得橫生枝節。

蘇城卻自己回答了自己,“其實也無所謂了,她自己會做決定的。”

陸微別詫異地看了蘇城一眼。

蘇城微微笑著,好似天外謫仙。

陸微別忍了忍。

又忍了忍。

陸微別想到薛綿綿在廁所裏吐得昏天黑地,轉身又掛出一張笑臉;想到付冰走路走得搖搖晃晃渾身冷汗,還能梗著脖子紅著眼睛去吵架;想著和蘇城一樣,氣質好到令人隻敢遠觀的張林,張口閉口間提到的妻子。

生命總有很多讓人赴湯蹈火也要珍視的理由,蘇繪也許年紀小不明白,但蘇城,應該明白了。

她突然有點兒理解霍奕了。

有的時候,病人的放棄,真的讓人無法忍受。

於是她忍不住開口問道,“蘇先生,蘇繪隻有七歲,您不覺得可以給她提供一些適時的引導嗎?”

蘇城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難道你覺得我們比孩子更懂人生嗎?”

“難道不是嗎?”陸微別同樣詫異。

“陸小姐,您真的認為,大人懂的是人生嗎?”蘇城問道。

“……難道不是嗎?”

“恕我直言,大人可能懂水費電費怎麽交,醫療保險怎麽買,哪個地方的學區房最劃算。但大人,不懂人生。”

陸微別覺得,蘇城這個天外謫仙,可能是象牙塔裏活得太久,不識愁滋味這個病沒得到過治療。

這世界上表達不屑、販賣抑鬱的人到處都是,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地指責別人不懂人生,就是故作高深地說什麽“有的人二十歲就死了,七十歲才埋”,仿佛守著那點兒緊巴巴的生活費精打細算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事兒,隻有揮金如土,隻顧夢想不顧麵包的人生才值得尊敬。

隻想隨心所欲追求夢想的人,自然不能忍受生命給他任何一點搓磨。

這麽說來,她想讓蘇城去勸蘇繪根本就是一個天方夜談,畢竟,兩人的這想法根本就是一脈相承。

陸微別突然有點兒生氣,“蘇先生,您是先學會的說話,還是先學會的算數?”

“自然是先學會的說話,我一歲出頭就會說話了,但四歲的時候才開始學算數。您問這個幹什麽?”蘇城有些詫異。

陸微別故作驚訝道,“呀,您都學了算數了,現在居然還會說話啊!”

蘇城覺得莫名其妙,“陸小姐,您這是哪兒來的感慨?會算數和會不會說話有什麽關係?”

陸微別皮笑肉不笑,“會算數和會說話沒有關係嗎?那懂交水電費和懂人生又有什麽關係了?”

水電費招誰惹誰了!

蘇城噎了一下。

“蘇先生,您覺得交水電費不麻煩嗎?上班擠地鐵不累嗎?到處轉著買學區房,咬著牙買了個老破小每個月還要背上數不清的房貸不難受嗎?成年人為什麽忍下來了?難道是因為他們都是不懂人事兒的蠢人,渾渾噩噩的僵屍嗎?”陸微別道,“在我看來,恰恰相反。成年人願意忍受這些,是因為他們熱愛他們的人生,熱愛到他們願意為了維持他們的人生付出代價,願意為了這個每天在地鐵裏擠上兩三個小時,在辦公室被無聊的上司罵到頭疼,被沉重的房貸壓得喘不過氣來。靠著自己的努力,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有什麽值得您鄙夷的呢?”

“那是因為他們被消費主義洗腦了,物欲橫流的世界是沒有靈魂的。”蘇城道。

“被消費主義洗腦?那隻是成年人中的一小部分。再怎麽樣,要一個蝸居遮風擋雨,要自己的孩子有學可上,要自己三餐果腹衣能弊體,這不算是過分的要求吧?您知不知道,有些人拚命工作,卻連二百塊錢的生日蛋糕都舍不得買?有些人在北上廣累到快要過勞死,也不能賺下在這個城市紮根的錢?這些問問題您遇到過嗎?沒有。但這不是因為您優秀、您出淤泥而不染,而是因為您的父母給您提供了足夠好的生存條件,這是您的運氣。”

蘇城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運氣好的人,是不需要付出太多代價的。因為有人幫助他,或早或晚地,付出了這個代價。但無論如何,生活是公平的,你想要一樣東西,就要放棄另一樣。這個道理,小孩子可能不懂,但大人應該懂。這才是真實的人生。為了最想要的東西,放棄第二想要的東西,這是您應該學會的,也是您應該確保,在做是否要做手術的決定前,蘇繪應該學會的。”陸微別一口氣說完,直愣愣地盯著蘇城的頭頂看,心跳如鼓。

蘇城陷入了沉思,沒有注意到陸微別的目光。

蘇城的頭頂沒有出現任何數字。

陸微別鬆了一口氣,還好沒有數字。否則,她又要為她的衝動付出代價了。

到底為什麽老天非得這麽坑她?

她歎了口氣,看蘇城也沒有搭理她的意思,跑到畫室去看綿綿和蘇繪了。

薛綿綿和蘇繪已經結束了友好的互觀畫作活動,薛綿綿正帶著蘇繪畫手指畫。兩人帶著乳膠手套,直接從調色盤裏蘸上油彩,往畫布上抹。

畫布很大,有些地方,蘇繪要蹦起來才能夠到。她的臉因為跳上跳下而顯得紅撲撲的,額頭有些碎發被汗黏在了皮膚上,在陽光下顯得亮晶晶的。

看著這個畫麵,陸微別終於明白了,薛綿綿所謂的“一個拇指而已,不能影響她的創作”。

想來也是,薛綿綿這一路,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和生活做交易,如何向生活妥協,如何留住自己最珍視的東西。

看到這個景象,陸微別本以為,薛綿綿這次一定能解決問題,讓蘇繪乖乖做手術。可沒想到,在蘇繪開開心心畫完畫,薛綿綿給她做思想工作時,竟一口回絕了。

“我想畫最完美的畫,當最完美的畫家,所以我要有最完美的手。”她認認真真,一字一句地道。

薛綿綿覺得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無可奈何。

但陸微別爆發的小宇宙好像起了那麽一點兒作用。

蘇城猶豫地看著陸微別,問道,“你真的覺得,我應該引導繪繪做正確的決定?”

事到臨頭,陸微別還是習慣性地慫了慫。但她想,這可能是蘇繪最後的機會了,於是一咬牙心一橫,點了點頭。

蘇城也橫了心,“你放心,我知道怎麽做了。”

這個啞謎薛綿綿看不出來,但她覺得兩人的欲言又止實在太過可疑,不禁腦補出了一場大戲。

“微別,你不會移情別戀了吧?”蘇家父女告辭後,薛綿綿立刻開始揶揄陸微別。

陸微別正在為蘇繪頭頂沒有出現任何數字而遺憾,愣了兩秒才理解薛綿綿在說什麽,“你不要腦補太誇張好嗎?我跟蘇城清清白白的,跟霍奕也一樣,沒有情,更沒有移,安心吧你。”

薛綿綿挑了挑眉,“是不是清清白白我們過段時間就知道了,如果之後蘇城聯係你,請一定記得帶上我。”

陸微別翻了個友善的白眼。

“請一定記得帶上我!請滿足一下來自癌症患者的微不足道的願望!”薛綿綿正色道。

陸微別被薛綿綿盯到頭皮發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