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又去看了付冰,她還在睡著,看起來非常虛弱。不過聽陳雪說,這兩天付冰已經慢慢開始恢複了精神,這倒是個好消息。
從醫院回來,霍奕載著薛綿綿,先是送了陸微別回家,又回去接上了秦立,再把他們夫妻二人送回了家。這麽忙了一圈兒,等霍奕到家時,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間。
霍奕熱了冰箱裏一份分裝出來的米飯和雞肉,又燙了一點蔬菜,淋了醬油拌了拌。
心煩意亂之下,連個飯也吃不踏實。平時吃慣了的飯,今天居然覺得索然無味,又覺得胃裏生硬生硬的,頂得難受。
他又吃了兩口,還是有些吃不下,猶豫了一下,索性放了筷子,去了儲物間。
他翻出了傅茵留給他的信。
好了,怨恨也好,內疚也好,今晚就這麽做個了結吧。
打開信,傅茵的字歪歪扭扭地蹦了出來。
她的字一向不好看,都說字如其人,這話果然沒說錯。她歪歪扭扭的字,倒真是和她蹦蹦跳跳的樣子很合拍。
“哥:
我要走了。
請你原諒我,要把爸爸媽媽留給你照顧了。
還有一件事,也請你原諒我。
我知道你一直想救我,甚至去學了那麽辛苦的醫學。可我沒辦法等你了。
對不起,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們,我其實一直做著提前離開的準備。
我多希望,醫學的進展會比我的病的進展快,這樣的話,我就永遠不會需要想我是否要放棄,我可以一直一直地戰鬥下去,哪怕最後我輸了,我也可以為醫學的發展留下些數據。
可它比我的病慢。
前兩天,我發現我有些拿不住筷子了。我知道,這不是什麽好現象,這證明,我越來越嚴重了,我等到新藥的希望越來越小了,留給我做選擇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了。如果我失去我的雙手,我就沒有辦法繼續我的計劃了。
所以我做了這個決定。
但我不是逃兵。
哥,我猜我爸媽一定會非常難過,一定會非常不理解我,甚至會責怪我,恨我。但我想,你應該是明白我的。到時候,麻煩你勸勸他們,告訴他們,我不是逃兵,也不是懦夫,我沒有辜負他們對我的教育,沒有成為一個沒有擔當的人。
我是認認真真地做這個決定的。
我知道我的未來。
一開始,我會像一棵植物一樣,躺在**,但這也沒什麽。
其實我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我可以聽有聲書,聽廣播,看電視,還可以看天上的雲,和小芒果大眼瞪小眼。對了,你們都不知道,小芒果是我給隔壁單元劉阿姨家的橘貓起的名字,它經常白天翻窗戶過來找我玩兒。
我還喜歡和你們聊天兒,你們跟我說的事,我就像親眼看見了一樣。有些時候,你們有很多鑽牛角尖的想法,還需要我來幫忙調整回正軌。我這種病人,每天在死神身邊走,自然很多事情都比你們想得開。
這樣的生活,有很多不好,可是也沒那麽多不好。
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些可怕了,我會慢慢沒有辦法說話。
我仍然可以聽書,聽廣播,看電視,也可以看天上的雲,還可以聽你們給我講的故事。
但我沒辦法對著小芒果喵喵叫了,也沒辦法跟你們聊天了。
我可能不會無聊,但應該會很憋得慌。你也知道,我的性格特別鬧騰的,不讓我動手就算了,要是連嘴都不讓我動,我可能真的會瘋。
我也曾經想,如果我什麽都不能回應給你們,你們會不會感到失望,會不會感到絕望。
但我媽跟我說,無論發生什麽,她都會很愛我,都會因為我的存在而感到滿足。
哪怕我隻剩一口氣了。
說實話,我覺得我媽稍微有點兒理想主義,對未來的困難估計嚴重不足。但我也得承認,有些緣於血緣的愛,真的不是那麽可以輕易地用理論解釋的。
我很擔心,這樣的自己對你們是種折磨,但如果不是的話,我也願意多活一段時間。
畢竟,天上的雲是最好的畫家,小芒果的肚子是最暖和的枕頭,你們的生活是最好的故事。
可時間不會停下的,對不對?
我的呼吸係統也會出問題,我會需要呼吸機。這個機器會日日夜夜地用噪音折磨我們每一個人,提醒我們我即將要走的事實。
然後,它會讓我感染,讓我虛弱,讓我渾身上下的器官沒有一個是好的。
它會帶走我,什麽都不會留下。
可我不想什麽都不會留下。
我覺得人要活著,總得做點什麽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這才算是沒有白來一遭。要是我就這麽憋屈著死了,什麽都沒留下,那跟沒來過,有什麽區別?
我想了好久,發現自己高中沒念完,靠知識給這社會留下點什麽已經很難了;我又不是什麽藝術天才,留下幅畫,留下首歌什麽的也太難了;我之前還沮喪過一段時間,覺得自己真的什麽用都沒有。
直到有一天,我聽新聞,聽到國內器官捐獻的人特別少,有好多病人在等待移植。
我突然知道我可以留下些什麽了。
我是不再有希望的人,但他們還有。
哥,我知道你一定能理解我。你是醫學生,應該比我更知道器官捐獻的重要性。
我爸也是個明白人,應該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但我媽可能會接受不了,會哭得很厲害,那時候,還得要靠你幫忙勸勸她。
我現在這個樣子,多活一天,少活一天,也就那樣而已。總歸都是要道別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麽差別呢?
更何況,晚一天,我帶給他們的折磨就多一些。我更希望,我留在他們心裏的樣子,是健健康康、蹦蹦跳跳的,而不是虛弱的、水腫的、骨瘦如柴的,像躺在案板上的魚一樣。
說句矯情點兒的話,其實我也不能算是徹底離開了。等到那天,雖然我會離開,但我的眼睛還在看,心髒還在跳,肺還在呼吸。
我不知道這種想法能不能讓你們得到一些安慰,但我希望你們得到安慰。
我希望你們以後想起我,會說,茵茵呀,她有些倒黴,得了治不好的病。但她很勇敢啊,她捐了器官,救了好多人,好多個家庭。而且她呀,特別漂亮,白白淨淨,亭亭玉立的。
如果有緣分,你們也許會在未來遇見我的眼睛,我的心髒。
要是那時候,你們能誇我一句“茵茵,做得好”就好了。
哥,這輩子麻煩你的事兒太多了,對不起啦。可我也不是故意生病的,所以請你就大人大量,多擔待我一點。下輩子吧,下輩子,我做你哥哥,我保護你。
傅茵”
霍奕讀到最後,拿著信紙的手都在抖。
他從沒想過,傅茵竟然想得這麽多。
他一直以為她還是個不太懂事的小妹妹,天真爛漫,直來直往。卻沒想到,這一場病,竟然把她變成了這麽成熟的一個人。
她想的其實比他認為的多得多。
她對這個世界的愛也比他認為的多得多。
他一直埋怨她,以為她是個膽小鬼,以為是她的臨陣脫逃才害得他現在孑然一身。
可她卻是個英雄。
她不是帶著恐懼離開的,而是帶著希望離開的。
可他,埋怨了她整整十三年。
她以為最能理解她的哥哥,她以為一定可以理解她的哥哥,埋怨了她整整十三年!
霍奕是無神論者,但饒是如此,他心裏也是一個激靈。
如果傅茵泉下有靈……
如果她泉下有靈!
她看到四位老人因她而逝,看到唯一在世的親人視她如仇敵、如瘟疫,她要如何自處?
她隻是算錯了運氣而已,她隻是算錯了運氣而已啊……
這麽多年,他從未夢見傅茵。她不曾入他的夢裏,是因為她怪他,還是因為她內疚?
他又想起陸微別認真的臉。
除了對別人的治療方案、人生大事,陸微別是個很少發表自己意見的人,可她卻那麽一板一眼地維護著傅茵,一字一句地說著器官捐獻的人非常偉大。
她也看出來了吧?她也知道傅茵是個勇敢又聰明,運氣卻特別不好的小姑娘吧?
而他呢,他親眼看著傅茵長大,看著她蹦蹦跳跳地去超市買麵包,然後恭恭敬敬地遞給街邊的乞丐;看她為同桌出頭,跟攔街搶劫的大孩子們打得鼻青臉腫;看她參加越野跑的時候扭了腳,也咬著牙一瘸一拐地跑到了終點。
他從來都知道,傅茵是勇敢的,是堅強的,是溫暖的,他從來都知道。
可他太難過,太害怕了。所以他選擇不去理解她,選擇去恨她,這樣才能讓自己安心入睡。
原來,這麽多年,不是她對不起他,而是他對不起她。
“茵茵,你做得很好。對不起,是我懦弱了。”霍奕喃喃道。
這是霍奕十三年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覺。
他沒有靠褪黑激素助眠,也沒有在夢境中碰見親人帶血的麵容。
夢裏,他坐在一片草坪上,草坪上開滿了蒲公英。
傅茵盤腿坐在不遠處,正和懷裏的橘貓做著鬼臉大眼瞪小眼。
一人一貓對視的間隙,傅茵抬頭看了看他,對著他笑。
“茵茵……”他掙紮著開口。
傅茵像是不知道這麽些年裏他那些怨恨,笑著道,“哥,你老了不少呢。”
“……你還和當年一樣。”
“爸媽們的事兒,對不起。”傅茵道。
“……他們,還好嗎?”
“現在應該不錯吧,四個人上來把我好一通罵。”傅茵吐了吐舌頭,“他們已經先走了,但放下話來,我自己做的孽得我自己收拾,讓我一直守著你,直到你原諒我。”
“對不起,我一直在誤會你。”霍奕苦笑道。
傅茵搖搖頭,“是我考慮不周到,才害得大家都這麽慘。爸媽已經說過我了,有事情不應該自己做決定,應該先和他們商量的。他們也需要好好做準備。”
她轉而笑了起來,“哥,既然都說開了,我可就走啦。你一個人好好過!別給我們丟人!”
“……好。”
“這回我先走,下輩子,換我做你哥哥,讓你把這輩子的仇都報回來。”傅茵瀟灑地道。
霍奕憋得有些麵紅耳赤的。
他思來想去,覺得最後的告別,話還是得說真心的。於是下定決心道,“……茵茵,咱們這個年齡差,可能得隔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