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光了酒,劉沁也平靜了不少,她拍了拍臉,強迫自己清醒起來,起身收拾了瓶子,“回去吧。”

陸微別和秦立都是一愣。

這就好了?

事情還停留在原地,毫無轉機啊。

劉沁看出了兩人的疑惑,“我也不是真想怎麽樣。第一次,沒經驗。以後就好了。走吧。”

病房裏,張林正倚在床頭看書,聽到腳步聲,他抬了頭,笑著打招呼,“你們回來啦,累不累?”

劉沁走到他床邊坐下,“沒什麽累的,就是在樓下花園裏喝了點兒酒而已。”

“那就好。”張林微笑,“我剛才想了件事兒,想跟你商量。”

“什麽事兒?”劉沁疑惑道。

“沁沁,你希望我做手術嗎?”張林把書合上,放在一邊的櫃子上,端端正正地靠坐在床頭,認真地問道。

劉沁神色閃過一瞬間的慌亂,“怎麽這麽問?”

張林笑道,“自從發現這病開始,一直是我在做決定。我覺得這個決定是為了你好,但卻忘了問你的意見。其實對我而言,做不做手術都是差不多的。畢竟損傷的是額葉,我以後很難逆著自己的性子生活。無論我的人格變成什麽樣,應該都會覺得滿足的。我們是兩個人,既然無論如何我都會過得很好,那自然是應該問問你的意見。”

劉沁紅了眼睛。她低下頭掩飾了一下,複又抬起頭看向張林,“真的無論如何你都會過得很好嗎?”

“當然。”張林笑道,“這可是額葉啊。”

“不過沁沁,有件事你一定要考慮清楚。額葉損傷的後果,可能會把我變成完全不同的人。我愛你,但未來的那個我不一定。如果他不再愛你,你會傷心嗎?”張林問道。

劉沁垂下眼簾。

傷心。

可讓你徹底離開,我也傷心。

我不想你離開,又不想你被禁錮。

劉沁的眼淚控製不住地往下掉,她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被人狠狠地擰著,發酸發疼。

原來是這樣。

自己把自己送上絕路的感覺原來是這樣。

看來當時,還是把你麵對的痛苦想得太簡單了。

“怎麽又哭了?生殺大權都是你的了,開心一點好不好?”張林笑眼彎彎。

秦立把頭湊到陸微別的耳邊,“這又是怎麽回事兒啊,張老師同意做手術,這事兒不就皆大歡喜了嗎,怎麽劉老師又哭了?”

陸微別黯然道,“大概是因為這個決定難做吧。”

看來張林的共情能力是越來越差了,他甚至不知道,做這樣的選擇,是種多麽痛苦的事兒。

秦立有點不以為然,“試試總是好的。”

“你這態度太激進了吧?你考慮事情的時候,不能隻考慮收益,也要考慮風險才行啊。”陸微別看著他,皺了皺眉。

“哪個手術沒風險?大家生病都不要治了嗎?”秦立不以為意地道。

劉沁還在哭。

張林起身攬住了她的肩,“別哭了好不好?要怎麽樣你才可以不哭了?”

陸微別聽不下去了,轉身出了病房。

那個可以一句話不說,陪著劉沁喝酒,又哭又笑的人,終究是消失了。

過了很久,秦立才從房間裏出來,麵上頗為興高采烈,“老李!老李!咱們趕緊排個時間!張老師同意做手術了!那個小許啊,趕緊安排個加急核磁,咱們再看看腫瘤現在什麽樣了……哎微別你怎麽還在啊,我這兒顧不上招待你了,你看著自己回家啊……”

陸微別閉了閉眼,頹然地離開了醫院。

她在馬路上晃**的時候,身後有輛車輕輕地按了按喇叭,停在了她身邊。

陸微別回頭一看,是霍奕那輛小白車。她揮揮手,“霍大夫,早啊。”

“都快七點了,還早?上車吧,我請你吃飯。”霍奕的心情很好,臉上難得地掛著笑意。

陸微別這才發現天早黑了,她沒有拒絕別人的習慣,因此也不客氣,直接上了車。

“去哪兒啊?”陸微別一邊係安全帶,一邊頭也不抬地問。

“你挑地方吧。”霍奕道。

陸微別瞬間進入戰鬥狀態,麵向霍奕坐好。“我有選擇障礙,做不了選餐廳這種事兒的。”

她一邊說,一邊緊張地盯著霍奕。

沒有數字,平穩過渡;一勞永逸,事半功倍!

她在心裏偷偷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霍奕想到上次約她吃飯,提起吃什麽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緊張兮兮的樣子,於是點頭道,“行啊,我選地方。你有什麽不吃的東西嗎?”

“沒有。”陸微別搖頭。

像她這種擁有倒黴超能力的人,哪來的資格挑食?

“行,那我直接帶你去了。”霍奕點頭。

其實霍奕也不知道外麵有什麽東西好吃。他平時靠食堂和冰箱裏一周煮一次的分裝食材就可以過日子,出來吃飯也都是被別人拉著聚餐,去哪兒算哪兒。就是上次和陸微別出去,他也是臨陣抱佛腳,在大眾點評上查了好久。

現在開著車,大眾點評自然是不能查,索性把陸微別帶到了一家燒烤店。

他上次曾經在燒烤店撿過和陸微別一起吃飯的秦立,想來她應該是吃燒烤的。

看見燒烤店,陸微別也想起了上次和秦立一起吃飯的情景,想到張林在燒烤店暈倒,想到霍奕有個未揭開的秘密,心下戚戚然。

“張林要做手術了。”陸微別道。

“我知道。”霍奕語氣輕鬆。

“你很高興?”這語氣太過輕鬆,陸微別覺得有些不對勁。

“當然高興,張老師終於聽勸了。”霍奕神清氣爽地回答道。

張林的事情就像是懸在他腦袋頂上的一朵烏雲,這麽多天了,好不容易散了開去,他高興地直想拉著秦立出門吃飯慶祝。秦立因為要安排張林的手術出不來,他就在路上攔下了陸微別。

他笑眼彎彎,張林的手術有著落,慶祝的飯友也有著落,真是令人心滿意足。

陸微別看了她一會兒,終於明白了張林為什麽會突然改主意。

她低下頭,有一搭無一搭地戳著麵前的金針菇,歎道,“你們這些外科大夫還真是,對人命這麽拚死拚活地較勁。”

霍奕一挑眉毛,“你們做遺傳谘詢的不是這樣嗎?我那些病人吃藥的時候,激進程度可不下於做手術啊。”

“是啊。無論如何也想試試,無論是多貴的藥、多難受的副作用,都想試試,確實挺激進的。”陸微別點頭。

“就算不說工作,單說你,為了救人,大半夜地敢去捂陌生人的傷口,能去搶要自殺的人的刀,替別人操心到要特意跑到醫院看一圈,你不是也竭盡所能地想要別人多活兩天嗎?”霍奕問。

“是這樣沒錯。”陸微別點頭。

“你不是說,你絕對不會自殺嗎?”霍奕追問。

“我確實不會。”陸微別道。

“這麽說來,我們明明是同路人。你這麽說我們幹嘛?”霍奕問。

陸微別苦笑,“因為我現在突然覺得,人命不一定真的那麽重要。”

霍奕臉色瞬間變了,“你這話什麽意思?”

“其實,我剛開始知道張林和劉沁的決定時,雖然可以理解一點張林的心情,但我也生氣過。我氣我皇上不急急太監,我替他們擔心得要命,他們卻可以從從容容地放棄生命。可我現在不這麽覺得了,我覺得當年他們的決定,其實真真正正的,一點兒錯都沒有。”陸微別答道。

霍奕眼睛都瞪紅了,直直地盯著陸微別,“你這話到底什麽意思?”

你多管閑事兒還覺得自己挺有道理是不是?

陸微別火氣上來,一下沒收住,也直直地盯著他,恨聲道,“我的意思是說,張林不應該做這個手術。我的意思是,你不該趁我們陪著劉沁出去,去勸張林做這個手術!”

霍奕一怔。

“怎麽?我說錯你了?其實你剛剛沒有偷偷返回張林的病房,沒有指責他沒有考慮劉沁的感受,沒有指責他背叛了他婚姻的承諾?”陸微別反問道,“你當我傻嗎?張林額葉受損,根本沒有什麽共情能力剩下了。他就算看到劉沁哭得肝腸寸斷,也不能體會到她有多傷心。這樣的他,怎麽可能突然改變堅持了那麽久的想法,想出如果劉沁願意,他就做手術的主意?你說他終於聽勸了,你挺高興啊。但是你憑什麽認為你勸對了?”

霍奕臉色煞白,下頜緊繃,“我當然知道我勸對了!張老師現在能走能動能思考,到底有什麽非死不可的理由?他要是死了,劉老師要怎麽生活,你想過嗎!”

“他要是用這個樣子活下來,他們兩人要怎麽生活,你考慮過嗎?”陸微別咬著牙問道。

“就像現在一樣生活啊,有什麽不好的?那麽多缺胳膊斷腿看不見聽不見的人都能活著,他哪兒哪兒都是好的,為什麽就非得去死?”

“他是不是好好的,這是你該替他判斷的事情嗎?這難道不是應該他自己判斷的事情嗎?”

“那劉老師呢?她是不是好好的,這要誰來考慮?”

“你怎麽知道她一定就抗不過去?要是張林出門被車撞死,她就非得去死才行嗎?”

“那能一樣嗎!”霍奕怒道,“無計可施的失去,和束手就擒地失去,根本就是兩個概念。對於放棄生命的人的親人而言,他們不是被命運強製傷害的,他們是被自己珍視的人放棄的。那是一輩子都走不出來的痛苦!”

“你知道什麽?你是劉沁嗎?你憑什麽替她蓋棺定論!”

霍奕低聲吼道,“我當然知道!因為我當年就是被放棄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