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寧嵐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伸手理了理自己掉到枕頭上的發絲,“把你的故事說完吧!”

後來,李暮羽便跟她娘搬出了青樓,在城中的一個小院裏生活,夏天的晚上,蟲鳴聲聲,娘便抱著他坐在一片荷池邊上,看著滿天的星辰,娘的聲音好像夏風呢喃,帶著點淡淡地悵然看著遙遠的天際說道:“在娘親的故鄉,你可以在風化的丘壑上看到一望無際的藍天跟星空,那裏的人能歌善舞,喜歡喝奶茶,吃半身不熟的肉,他們生活簡陋,但每個人在月下篝火中起舞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卻是那麽開心滿足。洛陽雖然繁華,但一眼望去,除了高大的屋脊跟璀璨燈火,什麽都沒有。”

那個時候自己卻是傻傻地說:“洛陽才好,有糖人,糖葫蘆,還有很多很多好玩的東西,我哪裏也不喜歡,就喜歡洛陽。”

那個女人垂頭看著自己,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琥珀色眼睛,瑩然生光,李暮羽摸了摸她的眼睛,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疑惑問道:“娘,為什麽我們的眼睛不是黑色的?”

她淡淡笑著,緋色的麵容映襯著萬丈霞光,美得張揚奪目,“因為娘是鮮卑人。”

她那樣自豪的樣子以至於在夫人用一種很鄙夷的眼神看著自己的眼睛,露出厭惡的表情說道:“你這個肮髒的孽種,看見你就讓我覺得惡心!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

他驚慌地看著她,一溜煙跑了。

那天父親又來了,隻是神情跟平日裏很不同,跟他說了幾句話便走了,到了下半夜,他忽然被雷聲驚醒,榻上隻躺著他一個人,他害怕地在每間屋子裏麵找著,忽然聽見一陣哭泣聲,他一下子推開門,李策手裏的酒杯就掉到了地上,他的娘親,就吐了一口血,倒在了他的懷裏,李暮羽一下子跑了過去,熱淚盈眶,摸摸她的臉:“娘,你怎麽了?你流了好多血!”

她搖了搖頭,微微一笑,想拉住他的手,卻沒有力氣,李暮羽猛地撲進了她的懷裏,隻聽見她斷斷續續地說:“娘走了以後,你要聽爹的話,還要聽夫人的話,記住娘教你的事情了嗎?”

李暮羽點了點頭,含著眼淚念道:“要懂禮貌,要忍耐。”

她點了點頭,眼神變得疲憊至極,李策頓了頓,將她擁在了懷裏,他沒有哭,但眼裏卻是大片大片的空洞,好像漆黑的夜。

等他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發燒燒了三天三夜,人已經在當時的丞相府了,大病初愈,他整個人都麵黃肌瘦的,那天李策牽著他來到了兩個比他年長的男孩麵前,介紹道:“這個是你的大哥,這個是你的二哥。”

他睜著大眼睛看著他們,猶豫著,最後還是叫道:“大哥,二哥。”

他們也親熱地牽著自己的手,帶他去玩,那一瞬間,他以為,他不是孤單一個人,原來還有人願意理他,他站在他們麵前,天真地問道:“哥哥,你們要帶我玩什麽啊?”

他們兩個卻冷笑一聲,狠狠地推了一把,他一下子倒在了泥地裏,滿頭都是泥水無辜地看著他們。

李昱銘用手指戳著他的額頭,“我娘說了,你是個小雜種!誰要跟你這種肮髒的小雜種玩!”說著就朝他扮了個鬼臉,兩個人又一把把他推倒在了泥水裏,哈哈笑著歡快地跑遠了。

他身上都是泥,嘴裏也是泥,他撿起了掉在泥水裏的玉佩,傷心地落下了淚,喃喃道:“娘,他們為什麽欺負我?”回答他的是一陣沉默,再也沒有人會陪著他,在他摔倒的時候微笑地扶起他。

後來他撿了一條狗,整天跟一隻狗玩耍,吃飯,他這麽喜歡這隻狗,是因為它也是隻可憐的小狗,下了一場大雪,狗媽媽已經死了,他趴在旁邊哀嚎著,叫的他也快流眼淚了,管家看著他的眼神,便將那隻小狗抱進了他的懷裏說道:“你喜歡它?”

他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如果自己說不喜歡它,它是不是就會被無情地丟出去,在這冰天雪地裏凍死,他一連幾天沒有出門去玩,整天抱著小狗坐在走廊上看著李昱銘跟李修彥在園中奔跑的身影,他其實很想過去跟他們玩,可是一想到他們眼中的厭惡,他就再也不敢過去了,他摸了摸小狗的腦袋,寂寞地說道:“小黑,我們都是孤孤單單的人,以後就你陪我,我陪你。”

小黑烏溜溜地眼睛澄澈地看著他,他心裏就感到很欣慰,除了小黑,他似乎無法在別人眼中看到這種溫暖的眼神,那些下人們的目光總是如影隨形地跟在自己的身上,伴隨著唇齒間的竊竊私語,那麽小的他,不得不明白,自己在這個家尷尬的處境,不得不明白,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

忘記了多少個黑夜裏,他在夢中喊著娘驚醒看著空蕩蕩的黑夜時痛徹心扉,忘記了多少次,一個人蹲坐在角落裏默默地一個人哭泣。

這個冬天很快就到了,他穿著單薄的襖子穿過走廊去跟夫人請安,她今天的臉色好了一點,還讓下人去拿了一套新棉襖給他穿,他有些喜出望外,感激地看著她,全然沒有發現她眼中隱藏的冰冷。

她端過桌子上的一碟肉包子,第一次用溫和的話說道:“這是早上新做的,你拿回去吃吧!記住,不要告訴別人這是我給你吃的”

他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便伸出長了凍瘡的手小心翼翼地接過婢女包好的包子跑回去,小黑聽見他的腳步聲一下子跑了過來撲在他的腳下親熱地蹭著他的腿,他高興地抱起小黑說道:“小黑,今天夫人對我笑了,其實我覺得她可能也不是一個壞人,也許以前是我表現不好,她才指責我,你看,她還給我包子,好香哦!”

他拿出一個包子放在鼻尖嗅了嗅,他並不是貪戀一個包子的美味,而是喜歡這種被人掛念的感覺,他剛想吃,手就被人狠狠地打了一下,包子就滾落在了地上,他手裏的一袋包子也被搶了過去,李昱銘將包子倒在了地上,冷冷一笑道:“就憑你也配吃我娘親手做的包子?”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包子,小黑早就受不了誘惑大啃起來,他有些心痛,解釋道:“夫人給我的包子,你怎麽能扔掉?”

李昱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皮看著地上的包子,眼裏閃現出蠻橫的怒火,李修彥忽然尖叫道:“大哥,你看這狗!”

李暮羽別過頭,就看見那狗已經倒在地上,搖頭晃腦,痛苦地抽搐著,嘴裏吐出大把大把的鮮血,這一幕嚴重刺激了李暮羽的神經,娘死的時候,嘴裏也是這樣吐著鮮血,他悲痛欲絕地抱著小黑,哭道:“小黑,不要離開我,你死了,還有誰可以陪我?”

李昱銘跟李修彥早就嚇得跑了,李暮羽看著小黑眼裏流露出痛苦跟不舍的神色,哀哀地叫了幾聲,便再也不動了,他跪在小黑的屍體邊,眼淚卻好像再也流不出來,隻是呆呆地發著楞,等他回過神來,已經被鋪天蓋地的憤怒跟怨恨侵襲著,他抓起地上的一個包子就跑去夫人那,推開門的時候,正好看見李策正滿眼柔情地將一朵花插在了夫人的頭發上,說道:“夫人,你是我心中最美的女人。”

他熱血上湧,將包子砸到了她精致的容顏上,質問道:“為什麽!為什麽這麽狠心!我到底哪裏對不起你,你要殺了我,殺了它!”

夫人的臉色白了白,擦了擦臉,卻是李策冷冷地護在她身前,說道:“你娘隻是個身份低下的歌姬,她死了,你才能有未來!連你娘都知道的道理,你怎麽會不知道?”

他呆了呆,夫人也呆了呆,不自然地拉著李策的衣袖,李暮羽忽然想起,有一日,院裏來了一個女人,自己隻是匆匆忙忙地跑了過去,所以就隻看見了一個背影,他轉眼看著夫人,她的臉更白了,他第一次那麽可怕地發火,抓住夫人吼道:“是不是你殺了我娘!你都跟她說了什麽!”

李策拉著要把他分開,可他卻抓住她不放,直到把她的衣服都快扯爛了,李策一急,一巴掌掃了過來,喝道:“你給我滾!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李暮羽目光冷冷地看著李策,他擁著夫人,也冷冷地看著他,他走了出去,感覺全身都冷颼颼的,迎麵走來李昱銘跟李修彥,他再也感覺不到害怕,也再也不會因為他們欺負自己而感覺難過,他知道,從現在起,他真的就是一個人了,他要堅強地活著,總有一天,他會把他們欠他的,都要回來。

李暮羽閉上了眼睛,臉上沒有任何痛苦,可是楊寧嵐知道,這雙眼睛裏,肯定已經滿是痛苦,她雖然料到了接下來的事情,可是萬萬沒想到,居然比她預料到的還要慘烈千倍萬倍,她甚至可以看見,那天晚上,那個少年失魂落魄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孤孤單單地一個,來不及悲傷,就點了燈,拿起了書桌上比他手掌還大的書,這樣隱忍的傷痛,日日夜夜都像萬蟻啃噬著他的心,漸漸地,他變得不近人情,沉默寡言,變成了李策手裏最完美的一把殺人利刃,變得讓所有人都望塵莫及。

楊寧嵐看著他的側臉,輕輕說道:“說出來,心情好多了嗎?”

他無聲地點了點頭。

“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我無法去說你們誰對誰錯,他們達到了他們的目的,一個殺了你娘,泄憤了,一個得償所願讓你有了美好的未來,你也殺了他們最親近的人,一切似乎都扯平了。”可是這代價真的太大了,她的心情一時有些沉重。

“謝謝你。”他的聲音輕柔地好像一陣微風,稍不留意就好像要飄走,“從前做了那麽多傷害你的事,你能原諒我嗎?”

楊寧嵐忽然覺得心跳得很快,眼睛也有些熱熱地,她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過去的都過去了,我那天在山頂上都已經說了,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恩怨了。”

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過幾日,我就安排你走。”他起身站了起來。

楊寧嵐也翻起身,對著他的背影問道:“你要去哪?”

“天亮了,我也該走了。”他走了兩步,又說道:“打擾你了。”他白色的身影在依稀晨光裏顯得有些冷清。

她怔了怔,抓住了被單,忽然感覺心裏好痛,好空,她也不知道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意味著什麽,她低下頭看著他剛才停留過的地方,一下子覺得他好近,一下子又覺得他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