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綃紗輕輕,腳步聲踩在光滑的地板上細微無聲,好像有一縷淡淡的花香縈繞在鼻尖,那麽熟悉的味道,可是卻怎麽也回憶不起來在哪裏聞過。

朱紅色的雕花隔斷,走近才會看見兩個人的背影,笑容溫柔的女子手把手握著女孩子的小手在素白宣紙上一筆一劃寫得十分認真,兩個人不知道低低說著什麽,隻看見兩個人都笑得那麽開心,那個女孩子偏轉過頭看著女子,笑容天真無邪。

是自己,這是自己,原來自己在夢裏,伸出手碰了碰,可是指尖化開模糊光暈,場景忽然轉換了,那個女孩子跪在地上,雖然低著頭,可是眼裏卻沒有絲毫的悔意,英俊的中年男子手裏拿著戒尺一下下打在她的手心,女孩子縮了縮手,可是又在男子嚴厲的目光中把手伸直,那時候真的好討厭被爹罰,手心被打以後,是麻麻的疼痛,好像在舌尖含了一顆花椒的感覺,這樣一頓打後,照例還要跪到天黑以後,被奶媽扶著去睡覺了,一邊吹著手,一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那個男子卻坐在榻邊拿起自己的手輕輕吹著,眼裏是滿滿的愧疚跟心疼。

淚落了下來,在夢裏也會難受到哭。

身體忽然被人拉住,是一個急痛的眼神,笑容淒美好像一朵落花,他溫柔又強硬地拉住自己的手,緩緩地傾倒,他喚道:“嵐兒......”

畫麵的最後就那樣定格在了在一瞬間,世界一下子變成黑白,有血溫熱地覆在手上的紋路,手慢慢地抖著,不受控製,隻看著那人眼睛有一顆淚劃過。

楊寧嵐睜開眼,看見絳紅色的床帳被金色的帳鉤勾著,純金鏤空的香薰球還冒著淡淡的輕煙,一個很好聽的女聲綿軟地從屏風後麵傳來,“嵐小姐,你醒了,快起來吧,杜小姐來別院了。”

“杜小姐?哪個杜小姐?”

雁冰身著紫色的紗衣身姿輕盈地從屏風後麵轉了過來,臉上噙著溫柔笑意,“就是若雪小姐啊!”

果然是剛醒來,腦子還蒙蒙的,整個人簡直就是雲裏霧裏,楊寧嵐雖然心情不是很好,但還是起床梳洗後走到大廳去,剛走到大廳的回廊外麵,便看見殷念泫跟一個半老的男子在假山的鵝卵石小路上走著,殷念泫看見楊寧嵐便站定了腳步,楊寧嵐上前跟他打招呼,殷念泫恬靜一笑,對著身邊的老者說道:“杜伯父,這位是樂陽郡主楊寧嵐。”

杜青雲倒是很淡定,麵容雖然呈現出些許老態,但是目光炯炯有神,隱隱透出一絲威儀,也許是個過於嚴謹的人,他臉上很少有笑。但是目光投射在楊寧嵐身上卻是柔和的,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楊寧嵐看兩人並肩而行,從他們走過來的路線可以看出來,兩個人已經走了大半個院子才走到這裏,肩頭衣擺上沾了露水有些濕,杜青雲表情淡淡,楊寧嵐便很識相地打過照麵便要走,殷念泫說:“若雪在正廳等你,快去吧。”

楊寧嵐微笑著點了點頭便進去正廳,剛走到正廳,便看見一個鵝黃色的身影,楊寧嵐想了想,大概有半年沒有再看見若雪了,上次見麵還是因為神農草的事情。

楊寧嵐悄無聲息地走到杜若雪身邊,隻看見杜若雪正蹲在地上看一隻巴掌大的小白兔在吃胡蘿卜,杜若雪手輕柔地摸著兔子的耳朵,好像在哄一個小孩子,“緋雪,你多吃點啊,吃得白白胖胖的,給我生一籠的小兔子啊。”

楊寧嵐聽了掩嘴一笑,伸手搭上杜若雪的肩膀,蹲下身學著杜若雪的樣子,煞有其事地跟兔子說:“好呀好呀,那就先讓若雪小主人給我找個可愛的夫君吧!”

杜若雪驚喜地看著楊寧嵐,抱著她,“嵐姐姐,終於看見你了,若雪好想你啊!"

楊寧嵐笑了笑,賴皮道:“我看你很忙,哪有有空想我!”她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你看現在隻是一隻小兔子,到時候又要照顧一群小兔子!這是念泫送給你的嗎?”

杜若雪搖了搖頭,但是卻是很開心,“是青絕從山上撿來送我的,說小兔子的爹娘被老虎吃掉了,它現在是孤兒了,讓我好好照顧它。”

“青絕是誰?”楊寧嵐看見杜若雪就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什麽都想問。

“是我的朋友,在府中做事,你知道麽,青絕很厲害的,會很多事情。”杜若雪開始說起了這個青絕,兩個人邊吃早餐便說,等說完了,兩個人也把桌上的早點都吃光了,杜若雪跟楊寧嵐說:“嵐姐姐,我們去後山挖點兔子草給緋雪吃吧。”

楊寧嵐跟杜若雪去了後山的樹林一邊挖著野草,一邊聊天。

楊寧嵐問道:“今日你們全家集體春遊踏青嗎?我剛才看見你爹爹也在別院。”

杜若雪用一把小鐮刀割著兔子草,百合花簪子上的流蘇便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不是,爹爹昨日才回府,說是有事來找殷伯伯。”

“殷將軍並不在朝中,尚書大人不知道嗎?”

因為自己已經把地圖給李家了,所以她近日十分擔心,所以朝廷之事她便分外留心,今日在別院看見杜青雲,從他的表情裏她便察覺他似乎是遇到了什麽困難,而尚書府眾所周知跟李家對立已久,他的困難跟煩惱一定是來源於李氏。

“知道的,可是爹爹說,泫哥哥是跟殷叔叔心意相通的人,找他商議也是一樣的。”

“你知道他們要商議什麽嗎?”

杜若雪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父親並不會把朝政上的事說與家人聽,但我看父親回來以後就憂心忡忡,話也更加少了。”

楊寧嵐默默地跟在杜若雪身後陪著她挖著兔子草,心裏卻是千思萬慮。

因為皇帝昏庸,所以朝政上漸漸出現了兩股分流,一股以李氏為首,如今便已是十分明確的奸臣,另一股則是由杜青雲殷柏為中心的忠臣,兩股勢力一直在朝廷中暗中爭鬥,起先並不是很明顯,後來隨著情勢發展,兩股分流也越來越鮮明,互相牽製,互相抗衡,如今李氏已經擁有雄厚的財力,再加上李策一直得皇帝的信任,而杜青雲一流經常是處在明處,李氏在暗處籌謀,形式越來越不利於杜青雲,如今看來李氏已經不安蟄伏,蓄勢待發了。

朝政上的事,原本做為女子她並不適合幹涉,這原本是男人們之間對權利的角逐,僅僅憑她一己之力也難以扭轉局麵,但是自己卻無聲無息地在這件事上動了手腳,她心裏很不安,雖然她很恨楊衡,雖然她也知道成王敗寇,弱肉強食的道理,但是這件事畢竟跟自己有牽扯,便要想些辦法來彌補。

於是便在半途拉了杜若雪回去,在一個涼亭裏找到了殷念泫,杜青雲也在場。

楊寧嵐走上前說道:“楊氏大勢已去,大廈將傾,近日朝廷必定風雲變幻,請尚書大人務必要提防李氏,特別是李暮羽,他的才能心機,並不遜於李策,況且.....”她吸了一口氣,平複心中微微起伏的心緒,“他前段日子受了極重的刀傷,想來如今也未完全康複,我們還有一線生機。”

杜青雲抬起眼看著楊寧嵐,眼神半信半疑地打量著她,“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的。”

楊寧嵐看著一旁的殷念泫,他清朗的目光如月光,讓她緊張的心情平複下來,她的聲音很清晰,“他們得到了漢王寶藏,他們的目標不單單是鏟除異己把持朝政,而是意圖謀反篡位。”

楊寧嵐看兩人表情都有一瞬間的震撼,殷念泫在短暫的震撼後,順著這個思路便將這幾日朝中繁雜諸事理清頭緒,冷靜分析情勢,“他們現在還不敢有太大的舉動,在攻打斥麗國失敗以後,他們明為保護皇上而讓皇上遷居禁苑以避叛軍,實則是將皇上暗中隔離控製,等著他們慢慢地蠶食掉朝中的反抗勢力,再一舉奪取朝政。其實,楊氏江山不是無藥可救,隻要皇上帶兵平定叛亂還是可以有救的,畢竟,皇上是名正言順地出師有名,在這點上,他們無論如何是無法比較的,隻是眼下看來,皇上似乎放棄了。”殷念泫用一種很淡然的話語在說著一件很重大的事情。

杜青雲畢竟是兩朝元老,經曆過風雨的人,任何的驚濤駭浪他都能平靜地麵對,他站起身緩緩踱步至亭外,仰首看著天空久久無言,蒼老的麵上還殘留著年輕時的英氣,這種英氣似乎不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黯淡消失,反而是經曆了時間的磨練越來越深刻,好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劍,閃動著凜然寒光,他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兩人的目光中。

楊寧嵐看著殷念泫淡然俊逸的側臉,白色的錦袍麵料綿軟,袖口處繡著精致的竹紋,人淡如菊,一身飄逸說得就是他吧,世人對無爭有著兩種說法,難聽點叫做胸無大誌,好聽點就叫做淡泊名利,現在楊寧嵐很想知道殷念泫到底是哪種,以前總認為他是斂起自身鋒芒,溫文爾雅,可是剛才看他的樣子分明是對世事毫無牽掛,若是平民百姓也就算了,可是他卻是將門之後,堂堂護國將軍殷柏的兒子,他對朝廷的冷靜跟淡漠實在是令人發指。

如果真的要追溯殷念泫的生平,你就會很驚訝的發現,這個隱去一身光芒的人其實光芒萬丈,六七歲時心智便與成人無異,精通四書五經,七步成詩不在話下,更是在十歲那年不費吹灰之力在科舉考試中一舉奪魁成為史上最年輕的狀元,據說皇上很高興,本來就要封他一個高官,可是他卻以一句年紀尚小,實在難以擔當重任拒絕了,最後便成為翰林院大學士,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人,他沒有任何雄心壯誌,願意一輩子籍籍無名下去。

楊寧嵐拉了拉他的衣袖,問道:“念泫,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殷念泫很溫柔地點了點頭,楊寧嵐看著這麽溫柔的他卻是問出了一個很殘忍的問題,“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更何況你可是將門之後,按道理你聽到有人要造反不是應該熱血沸騰地抄起家夥去平反嗎?可是,我怎麽覺得你....."

殷念泫接上話:“覺得我若無其事是嗎?”

雖然有些傷人,但楊寧嵐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

殷念泫麵容沉靜,好看的眉眼好像是從畫上拓下來的,他沒有思索很久就回答了,“我隻是覺得無論誰主宰這天下,隻要能讓安居樂業免於戰亂流離便好。其實,我並不願意為如今的皇帝效命,我的曾主父,祖父,父親,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赤膽忠心的良將,保衛河山,那是他們心中的誌向,心中的信念,忠於社稷,忠於君主,可是我與他們截然不同,我卻隻忠於社稷。”

楊寧嵐一直認為殷念泫是個淡然的人,這樣淡然的人應該是沒有任何煩惱跟痛苦的,可是他也有自己的無奈,他的無奈來源於他的不同,如果他投身在一個簡單的家庭,或許便可以心安理得地過著他淡逸的人生,可是他偏偏生在了一個武將之家,他的淡泊隻會變成為人詬病的懦弱無用,他也有自己的不歡樂,可是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來。

楊寧嵐的手觸上了他溫熱的手掌,緊緊地握住,似乎是在安慰他,“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誰都有權利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世上的人誰都是被自己的心魔欲念所牽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像你這樣無欲無求,淡然飄逸。其實有時候無情也挺好,沒有情緒波動,也就沒有心痛生氣。”

殷念泫眼睛笑成月牙形,“誰說我沒有牽絆,我的牽絆就是你。”

楊寧嵐有些害羞了,但是卻還是逞強地站在那裏,看著亭外晴朗的天氣,這樣晴朗的天氣,真是沒想到下一刻就要風雲變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