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內院看見迎麵而來的婢女,“去請個女郎中過來。”
守夜的婢女燈籠濛濛一照看他手裏抱著一個血淋淋的人,再看李暮羽臉色陰晴不定,唯唯諾諾道:“現在已是深夜,城門已關,藥鋪估計也都關門了.....”
李暮羽偏頭眸光一凜,唇齒生冷,“去請!請最好的女郎中來!”
婢女嚇得連忙噤聲,諾諾應了一團散開又是去請郎中,又是手忙腳亂端來熱水。
過了一會兒,一個婢女領著一個背著藥箱的妙齡女子進來,婢女覷著李暮羽的臉色稟告道:“三少爺,找不到女郎中。這位是城中於大夫的女兒,頗曉醫理,算得上是城裏最好的女醫師了。”
女子的手緊緊地抓著藥箱的帶子,圓圓的臉蛋蒼白無色,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大半夜的忽然被一把從床上揪了起來,以為遇上土匪搶壓寨夫人了,沒想到卻是被帶到丞相府了,這一路過去所到之處燈影幢幢,到處雞鳴狗叫,又是驚動了巡夜的士兵,誰也想不到丞相府大半夜這麽大排場原來就為了抓個郎中來看病,還得是女的。
李暮羽也顧不了許多,回頭對女子說道:“馬上給她止血上藥。”
那女子看見李暮羽臉刷得一下紅了,心髒跳得比剛才被抓的時候還快,憑著僅剩的一絲神誌木訥地點點頭。
上前一看,卻是一驚,“她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看李暮羽隻是冰著一張臉看著榻上奄奄一息的人,並不回答她,估計是傷心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吧,女子心中一陣憐憫,便說道:“公子先避一避,我替你娘子換藥。”
李暮羽眉頭微微一蹙,表情輕微變化,邊上的婢女臉色尷尬剛要解釋,卻是看見李暮羽目光慢慢轉為柔和,好像流水繾綣,不知為何,心中泛起一絲奇異的甜蜜,這樣被人誤會,也挺好。
看了一眼楊寧嵐就走了出去,站在簷下看著雪花飛舞。
幹淨的熱水提進去,一下子變成血水,隻一會的功夫,婢女就出來倒了兩次血水,殷紅的血水流過雪地,將雪染成觸目驚心的紅,仿佛蜿蜒開了一地妖豔的罌粟。
李暮羽拽過婢女問道:“血還沒止住嗎?”
婢女驚惶地搖了搖頭,這時女郎中從屋裏走了出來,柳眉緊鎖,麵色彤紅,羞愧道:“公子,小女醫術不精,少夫人已經失血過多,眼下恐怕得請我父親來了。”
“按她說得去做!”他冷冷地對婢女說完,走進房間,抓著楊寧嵐的手,因為失血過多她的身體已經冰冷,可能也感到了自身的寒冷,身體微微顫抖著,臉色是近乎透明的蒼白,安靜地縮在那裏,好像一尾上岸太久虛脫的魚。
“楊寧嵐!楊寧嵐!”他湊近她耳邊,忍不住用力握緊她的手,“你還想見你的親人嗎?你的娘親,你的弟弟,你不想見到他們嗎?”隻見她眉心一動,李暮羽心中一喜,還能聽見他說話,說明還有意識還有希望。
大夫披星戴月急匆匆地來了,搭完了脈,礙著自己的男子身份便隔著屏風指導自己的女兒按著幾個穴位紮針止血,好像燒烤一樣一層層地灑了好幾種藥粉,再喂了一碗藥,到了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第一縷晨光熹微透進窗格灑在紫檀木桌案的時候,楊寧嵐的情況才稍微好轉下來。
折騰了大半夜,杵在房裏提心吊膽了一夜的大夫再一次搭完了脈以後,睡意全消,一下子容光煥發起來,心中暗喜:我的活祖宗啊,終於救過來了!這下可保住了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活了大半個年紀,早就是個人精,這個公子不惜驚動皇城衛兵,這麽大排場滿城抓了郎中過來,可想而知這個女子對於他是多麽重要,如有閃失,讓自己一家陪葬都不會眨一下眼睛。
大夫開了藥方逃命似地拽著自己的女兒離開了,身姿矯健,步履如風,完全不像一夜未合眼。
李暮羽脫掉身上被血染髒的外衣撩起被子旁若無人地躺在楊寧嵐身邊,邊上還在收拾的婢女嚇得低垂著頭手腳更加利索地收拾完畢,識相地以最快地速度閃出房間。
李暮羽側著身以手支頤看著她恬靜的睡顏,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虛弱的身體上也忍不住溫柔下來,玫瑰紫的寢衣更襯得她膚白勝雪,嬌小的臉龐如梨花綻雪,長長的睫毛服帖地下垂著,嗬氣如蘭,呼吸輕不可聞。
原先看著也隻是個算的上美麗的普通女子,如今這麽近一看,才發現她的臉上凝結著隱約的傲然。
這個就是在王府裏遇見的倔強男子,在人工湖驚慌失措一瞬間臉紅的小宮女,還有那夜失魂落魄的小孩子,每一次看見她都是不一樣的。此時的她好像一塊溫軟的花瓣停駐在自己的手心,那麽單薄,好像一陣風就能帶走她。可是她何嚐有一刻的軟弱?已經習慣了她一向的倔強跟無所畏懼,原以為她會一直倔強下去,可是那一刻她眼中坦然生出的絕望,卻讓他一瞬間意外跟震撼。
看見城外官兵無情地虐殺暴民時他沒有害怕,看見累累白骨死屍堆積如山的時候他沒有害怕,可是那一刻看見她在自己懷中慢慢流逝心裏卻起了害怕,害怕她死,害怕再也看不見她這個人,原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心了,卻也會開始害怕,碰上這個人,的確總是讓自己陣腳大亂,這甜蜜又苦澀的滋味糾結著他。
伸手撥了撥她臉上的發絲,手碰到她光滑的皮膚,卻是忍不住,吻上了她額頭,細密的吻觸輕微地好像振翅的蝴蝶蜿蜒而下落在了她的唇上,輕輕地吮吸著她唇上破碎的傷口,腥甜的血液氣味輾轉纏綿讓他欲罷不能,忍不住咬了幾下,睡夢中的人吃痛地蹙了眉,李暮羽嘴角極快極淺地劃過一個甜蜜的輕笑,移開了唇。
耳畔是她輕輕的呼吸,好像吹開百花的微風,李暮羽安然地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小時候,在夏天的夜裏,那個人便是這樣抱著他,在耳畔輕哼一首歌謠,夏荷肆意盛放到極致的甜香無法抵擋般彌漫至心尖,可以聽見那無比熟悉心跳聲噗噗噗隔著胸腔傳來,半夢半醒時看見那溫柔的雙眼總是凝著溫暖笑意.....
雪一連下了幾天,所有的植物都被白雪覆蓋,聽說父王書房後的紅梅全開了,在一片白雪裏可好看了,便趁著奶娘午睡時,一個人偷偷跑到了書房後。
悄悄地掀開一縫窗戶看見父王正低頭伏案在寫著什麽,娘親穿著家常的妃色長裳安靜地立在父王身邊研墨,時光寂寂,偶爾兩人目光相碰都是無聲微笑。
這樣看了一會已覺得無趣,貓著身子繞到了梅花樹下,利索地攀上樹,折了一把梅花在手裏把玩,梅花清香撲鼻,混著雪花清冽的氣息讓人心神俱醉。
奶媽的大嗓門響了起來一下子震落了壓在樹枝上的積雪,“哎呀!郡主啊,你怎麽爬到了那麽高的樹下,快下來!”
被她的破鑼嗓子一喊,楊寧嵐本能地打了一個冷顫,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屁股好像裂開了兩半,好痛!
身邊一下子圍過來好多人,一個個表情惶恐不安,嘴巴開合著,好多不同聲音交織成一片,卻怎麽也分不清他們在說什麽,耳朵嗡嗡直響,痛苦地捂上耳朵,看著他們的臉不斷轉動著,嘴巴開合著,感覺好吵,好難受啊!
費力地睜開沉重無比的眼簾,身上泛著細細密密地疼痛,好像有無數極細極薄的刀片劃過身上每一寸肌肉,讓她痛得瑟瑟發抖,腦子亂哄哄的。
迷迷糊糊間看見一汪美麗澄澈的琥珀色,這麽近的距離甚至可以看見那片琥珀深處自己蒼白的臉,長長的睫毛好像靜止的蝶翅幾乎碰到了自己的睫毛,兩個人的長發在枕上曖昧交纏,自己腦袋正擱在他的臂彎裏,兩個人姿勢極纏綿的躺在榻上。
好像有幾個悶悶的雷一下子在腦中炸開,炸地腦子一瞬間清明起來,電光火石間腦子裏已經閃過無數個可怕的念頭,雙眼一瞪,慌忙低頭掀開被子,舒了一口氣,咳咳,還好,衣服還在。
一個惱怒的眼神剜了過去,一腳踢了過去,卻被他的腿靈巧地一夾,夾在他的腿間。
狹長的眸子流光熠熠閃閃,美得好像澄澈湖麵一抹脈脈斜陽,李暮羽看著楊寧嵐好整以暇道:“我記得你並沒有傷到屁股,為什麽喊屁股痛?”
臉上一熱,對上他不以為意卻是深入人心般的目光更是窘迫到了極致,楊寧嵐抽出被他挾持的腳想坐起來,卻痛得又倒了下去,按著胸口,裏麵纏著好幾圈紗布,這才想起昏迷前自己在地牢被人用皮鞭打得皮開肉綻,原來受了這麽重的傷啊。
李暮羽十分自然地將她摟了過來,又扯過被子將她蓋好,兩人麵對麵地躺在榻上。
楊寧嵐看著他理所當然地讓人感到無比不自在的目光,按著傷口身子忍不住往外挪,怎麽自己睡了一覺起來,好像他變得怪怪的,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行為也怪怪的,還有,自己什麽時候跟他這麽熟了?動不動就摟摟抱抱。這種感覺很讓她擔憂,是不是在她昏迷的時候,他對他做了什麽吧?
一想到這,眼神也凶了起來,這個禽獸什麽都做得出來,臉往後仰一仰,明明眼神無比凶悍,但還是露出狗腿子般的無邪笑容,聲音沙啞問道:“是你救了我?”看對方默認,心中閃過窘迫疑慮卻又極力掩飾著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誰給我上的藥?不會是你吧?”
李暮羽本來想否認,但看她故作輕鬆,實則慌張無比,便想作弄她一下,一把將挪出不遠的她扯進懷裏,無視她的掙紮說:“看也看過了,睡也睡過了,你也不需要再故作矜持了。”
就像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身上一層層漫起寒意,楊寧嵐一下子愣住,欲哭無淚,羞憤地一巴掌就劈麵掃了過去,“你個死斷袖!你個死變態!”下麵的那句還我清白在喉嚨口咽了下去!
李暮羽很輕巧地架住她的手,握在手裏,媚眼如絲,微微一笑,豔麗無雙,晃得人眼前隻發暈,這張堪稱禍國殃民的臉便更加好看起來,臉一湊便在她額頭上一親,閉著眼睛無所畏懼,“你喊也沒有用。”
楊寧嵐胸口翻江倒海,想吐卻吐不出來,奮力地掰開他的手指抽出手,用力地在他親過的地方蹭著,恨不得把一層皮都給蹭下來。
李暮羽冰涼手指在她臉上又點了幾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也親過了。”最後手指居然停在了她的嘴唇上。
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晴天霹靂!楊寧嵐一把甩開他的手,從他懷裏死命地往外鑽,卻怎麽也鑽不出來,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魏澈知道你這麽水性楊花,不守婦道會傷心的!”她刻意在“婦道”這兩個字上咬重了音。
“魏澈?”他美麗的眸子布滿疑雲,正對上那廂她不屑又得意的目光,趁著他這一刻的分神,她便往外鑽了出來,拔腿就想往門外跑去。
衣角被人拽住了,身子一空就被撈回了床上,難道這輩子她就離不開這張床了嗎!心裏一閃過這個念頭,就恨不得抽自己,什麽跟什麽!鬼要跟他一輩子!
推了推他,跟他保持一定距離,似乎想起什麽,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我現在在哪裏?"
楊寧嵐四周看看,一張紫檀木大床正對著萬馬奔騰屏風,靠著窗邊放著休息的臥榻,小案幾上供著一盆水仙,一應的家具都是暗色的紫檀木,陳設簡單,除了必須的用品外再無多餘的擺設,這一看就是個男人的臥室。
李暮羽默然無語,眼神複雜地看著楊寧嵐,於此同時門外響起管家蒼老慈祥的聲音,“三少爺,老爺在書房等你。”
楊寧嵐的表情驟然變幻,腦袋好像被人一把敲到了牆上,猛地想起昏迷前,意識還保留著一縷清明時,聽見的那一陣爭吵聲,疑心頓起,眼神淩厲地盯著李暮羽。
他卻是熟視無睹,起身從衣櫃裏拿出一件墨玉色的裘袍穿上,他本就生的豐神俊朗,穿上墨玉色的裘袍便更添了一層天潢貴胄的貴氣,這奢靡的貴氣卻被他的氣質很好地變成了英氣,原本模糊了性別的美,增添了一絲逸氣。
楊寧嵐麵色陰沉,清淩淩地質問道:“你一直想在我身上找到羊皮地圖?是你的父親想得到漢王寶藏?”一拉轉身要走的他,揚起臉問道:“你們有什麽企圖?”
李暮羽劍眉舒展,飄逸淡然,笑容一下子變得清淺無情,語氣不容置疑道:“你無須知道。”說完甩開她的手推門離開。
門口的婢女會意關上了門,楊寧嵐從半開的窗戶看見,一片漫天鵝毛大雪中,那一襲墨玉色是那麽顯眼,墨玉色的衣角拂過廊上白雪,修長的身影掩映在一片銀裝素裹中,好像白色宣紙上一首美好的闕詞。
那一團墨色,慢慢在瞳孔裏散開,就像一個黑色的謎一樣,魅惑人心,讓人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