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這樣閉著眼躺了多久,白天黑夜交替了幾遍,期間琉嫣端過好幾次飯菜,又總是坐在榻邊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一些話,楊寧嵐隻是充耳不聞。閉著眼,眼前晃過一幕幕場景,那時候自己被自己忽略的疑問,細枝末節的蛛絲馬跡,如今都串成一線。
淚卻是再也沒有流過,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麽去做,是想辦法逃出皇宮,去尋找自己親人的下落?還是想辦法殺了他,再離開皇宮尋找親人的下落,該怎麽抉擇?她一下子失去方向,心中的天平不斷搖擺。
這樣寂靜冥思了許久,小軒窗外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才恍然睜開眼,眼前一片黑暗,外麵開始下起雨,寒氣一點點逼來,使這冬夜更加潮濕陰冷,起身,推開窗。
“吱呀”一聲,劃破心底許久的寂靜,看著風中淅瀝的雨絲,密密麻麻斜織著,落在青石板地上,落在枯敗的菊花上,如同春雨一樣,潤物細無聲,伸出手,雨一點一點敲擊手心,帶著冰冷的觸覺,凝望遠方,四方圍牆架起的天空,宮殿樓閣,層樓疊榭,飛簷鬥拱沉默無聲,在雨簾裏顯得那麽朦朧,悲寂。
門被輕輕推開,琉嫣手裏端著托盤,上麵放著一個小白瓷盅,看見楊寧嵐木然站在窗邊,一怔道:“怎麽不點燈?”說著便慌忙走到桌邊放下手中托盤,點燃燭火,又從榻上拿了一件披風披在楊寧嵐身上,將她的手包在自己手裏捂著,用嘴嗬出熱氣溫暖她冰冷的手。
楊寧嵐看著她,心中一暖,聲音有自己也感到意外的啞然,“琉嫣,你恨不恨那些馬賊?”琉嫣猛然聽見這一番話,隻覺得刺心一般。
楊寧嵐看著她眼中失落的神情,“如果不是他們劫殺了你父親的商隊,也許你還是個富商家的小姐,過著衣食無憂,安樂舒適的生活,承歡膝下,無事便在屋中繡些女紅,偶爾出門參加一下花會,找到心儀的男子成婚,相夫教子,平安度過一生。”說到最後,目光越來越黯淡,聲音低沉,顯得那麽憂傷。
琉嫣轉身將窗掩好,垂下眼睫,濃密的睫毛好像蝶翅一樣顫動,眸光一瞬,閃過失意,但轉臉卻是淡然一笑,搖了搖頭,“這樣的願望固然美好,隻是,沒有如果。”
是啊!這個世上哪有這麽多如果,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心的底色如同這陰雨天一樣,潮濕,陰暗。
琉嫣拉著楊寧嵐坐在桌前,輕輕掀開盅蓋,一陣誘人的飯香撲鼻而來,琉嫣拿著調羹輕輕攪動著,是用碎肉,玉米,香菇等食材煲的肉粥,隻這麽一小會,滿屋飄滿溫暖誘人的食物香氣。
琉嫣用小碗盛了一點出來,舀起一勺,在嘴邊吹了吹,放在楊寧嵐嘴邊,楊寧嵐想接過來自己吃,卻被琉嫣擋住了,遲疑了一下,才張開幹涸的嘴唇含下飯,溫熱的粥帶著碎肉,入口糯香,鹹香可口,楊寧嵐吃了幾口,便搖搖頭不想再吃了,琉嫣也不逼她,打了熱水來替她簡單地梳洗一下,兩個人便熄了燈躺在榻上,這樣靜靜看了一會天花,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就在楊寧嵐以為琉嫣已經睡著時,卻聽見她聲音輕柔說道:“寧嵐,在我心裏,你不僅是我姐妹,更是我的親人。”
楊寧嵐驚詫無比,側過臉看著琉嫣,她披散著如黑綢般的黑亮的長發,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她的側影看起來很嬌柔很美,嬌小的身體在寬大的榻上顯得更加瘦小。
有多久沒有再認真凝望這個總是在自己身邊默默關心自己支持的人,她總是為自己冒險,擔驚受怕,總是想方設法照顧自己,總是包容著自己的一切情緒,可是自己總是忘記身邊還有她,她還需要自己。一直提醒自己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刁蠻任性的郡主,可是現在自己依舊是那麽自私地沉浸在自己的傷痛中,卻沒有發現,她的身邊,還有一個珍惜自己,守護自己的人。
一雙手忽然從後麵環住了琉嫣,楊寧嵐頭抵在她有些咯人的肩膀靠在她的頸間,像隻受傷的小貓一樣,輕聲道:“琉嫣,我會為了需要我的人,好好活著。”
琉嫣身體一顫,仿若在夢中一般點了點頭,想流淚,卻還是咬咬唇忍住了,為了她,她不想再流一滴淚,不想她擔心,不想她失望,便獨自堅強起來,等她需要自己幫助的時候,站在她身後,給予她最大的支持。
等到東方泛起魚肚白,小院裏開始熱鬧起來的時候,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起身推開窗,第一縷稀薄的陽光照在臉上,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昨夜剛下過雨,屋簷還在一滴一滴淌著雨水。
新的一天到來了,她還有事情需要去完成,所以她必須站起來,走出去,而不是蹲在一個漆黑的房間裏舔傷口,那不是她楊寧嵐的作風。
梳洗的時候,忽然發現臉上的黑斑淡化了很多,隻剩下星星點點的一些分布在臉頰周圍,入宮時帶進來的藥也全部用完了,眼下隻能原形畢露了。
梳洗完畢後,卻沒有換上宮女服飾,而是穿了一件煙羅色的長裳,披著紅色的披風來到閆嬤嬤的小院。
剛走到門口,猶豫著要怎麽開口,卻聽見閆嬤嬤的聲音從裏麵飄出來,“進來吧!”
於是便推開門進去,閆嬤嬤站在窗邊用軟帕擦著一盆蘭花的葉子,看見楊寧嵐,雖然依舊不苟言笑,但是目光卻是溫和寧靜,嘴角卻是一毫一毫緩緩展開一縷如同冬日稀薄陽光的笑,“比我想象中要快。”
楊寧嵐被她沒來由的一句話噎住,奇怪地問道:“什麽?”
閆嬤嬤隻低頭擦完最後一片葉子,將軟帕放在一邊,走到茶案前席地而坐,指了指麵前示意她坐下,一邊衝洗著茶杯一杯緩緩道:“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快振作起來,或許是我太低估你了,但是看看你的樣子,卻不像是裝的。”
楊寧嵐低頭看著她將碧綠的茶葉鏟進茶壺中,熟練地泡著茶,也不說話。
閆嬤嬤的病奇異地好了,眾人雖然驚訝萬分,但還是喜出望外,前幾日,各宮的宮人都前來問候探望,卻沒幾個真正見到閆嬤嬤,卻都聽到一個震撼無比的消息,閆嬤嬤提升了挽霜為尚宮局尚宮,將尚宮局的事務全權由她管轄,自己則金盆洗手,不再理會任何事情。
秋水則為司言司,琉嫣接替了秋水之前的工作,替她照顧起閆嬤嬤平日的飲食起居。而楊寧嵐現在尚宮局的身份最特別,自從燕婕妤那回來後,好像隻是個暫住的閑人,由於閆嬤嬤並沒有就此事發表任何看法,所以眾人也不好說什麽,隻能是放任自由。
眼下閆嬤嬤正十分清閑地煮著茶,跟楊寧嵐撿些有的沒的話聊,卻始終未曾提過關於她任何事,倒是楊寧嵐問道:“閆嬤嬤,你為何不跟我說說以前的事情?我想知道的更多點。”
閆嬤嬤目中精光一閃,眼神好像能穿透楊寧嵐的身體,“我想,四皇子很姝兒也希望你能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卷進這是非恩怨之中,他們不告訴你那些秘密,便是不想你卷入其中無法自拔,之前你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一切已經明了,你還不明白他們的良苦用心嗎?”
楊寧嵐隻是執拗搶白道:“我隻想了解關於他更多的事情,隻想你告訴我,怎麽樣才能靠近他。”
閆嬤嬤聞言,刹那間恢複到從前那幅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峻麵孔,疾言厲色道:“你太高估老身了,老身可沒有那麽大的本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眼神更加凜冽逼人,“況且,我也並不想幫你!”
楊寧嵐卻毫不在意她無情地拒絕,態度更加強硬決絕,“如果我堅持這樣做呢?”
眼中怒意騰起,目光卻是幾欲噴出火來,隻那麽一瞬間,在閆嬤嬤狂熱犀利目光的逼仄下,楊寧嵐感覺自己就墮入了一個深淵,一層一層下墜著,直到摔得粉身碎骨,閆嬤嬤的眼神已經告訴她,她的立場不會動搖,她是不可能在她這裏得到一分一毫的幫助,哪怕是言語上的隻字片語。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氣氛陷入無比尷尬的境地時,琉嫣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寧嵐,殷大學士有事相見。”
楊寧嵐還未做回應,閆嬤嬤倒是先開口了,“也該讓關心你的人知道你已經安然無恙了。”
她怎麽知道她跟殷念泫的事?楊寧嵐狐疑的目光忍不住掃在她臉上,她卻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對方已經下了逐客令,自己再堅持也是徒勞無功,所以就此拜別,便向翰林院走去,卻是在禦花園的一株青鬆下看到了殷念泫。
站在青鬆下更顯得他身姿挺拔,過於莊嚴死板的官服穿在他身上也多了一份俊逸翩然,黑色的官靴踩在潮濕的鵝卵石小道上,眉目間透著俊朗淡泊,殷念泫看著楊寧嵐,卻是認真溫柔地問道:“郡主,你還好嗎?”
楊寧嵐走上前,曲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發絲,笑容滿麵,語氣歡快道:“我沒事,我可不是那麽輕易就能被打倒的。若雪她怎麽樣?她身上的毒?”
“她已經沒事了,調養幾日便好了,隻是她十分掛念你,一直纏著要進宮來看你,不過這件事沒過多久,我便叫她過段時間再進宮,現在看見你安然無恙便好,晚上我便會去尚書府告知她。”
他一邊說,一邊沿著鵝卵石小路走著,楊寧嵐也跟著並肩走著,低著頭看著自己的繡花鞋,心中愧疚萬分,聲音地低了下來,“若雪,我對不起她,讓她為了我冒那麽大的風險。還有你,念泫,謝謝你一直幫我。”
殷念泫的目光好像冬天早晨的濃霧,“我不需要你的愧疚,你的虧欠,這是我自願的。”話說到這,卻是如魚梗在喉再也說不下去了,那句一直縈繞在心間的話卻是始終說不出口,看著她低著頭沉思的樣子,想起那日在亭子中那驚鴻一瞥,如同盛開的青蓮一般,仿若看一眼便是褻瀆,罷了,這樣放在心間,安靜地喜歡,便好。
“泫兒。”忽然一個溫柔的女聲從身後傳來,兩人都意外地回過頭一看,卻是在兩個人的身後不知道什麽已經浩浩蕩蕩地站著一群人,卻是杜皇後跟殷夫人。
殷念泫跟楊寧嵐行禮過後,杜皇後恬靜微笑道:“大學士,我正跟夫人聊到你跟阿雪,沒想到就看見你了,到底是母子連心,夫人一眼就認出是你。”說著看向楊寧嵐道:“寧嵐也在呢。”
杜皇後拉著殷夫人的手說道:“這個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厲害的小宮女,上次就是她跟大學士一起翻譯了佛書。”
殷夫人對楊寧嵐文靜一笑,細看之下又覺得哪裏不對勁,楊寧嵐分明看見她眼裏異樣湧動的疑惑眼神,忙低下頭,這個殷夫人跟自己在寒露寺有過一麵之緣,難道她認出自己?眼下還是盡快離開最好,於是便行禮道:“皇後娘娘,奴婢先告退了!”
皇後點了點頭,楊寧嵐看了一眼殷念泫,殷念泫目光了然透徹,楊寧嵐低著頭急急忙忙地走了。
殷夫人忍不住轉頭看楊寧嵐離去的背影,這一看之下越來越覺得,這個背影真的好像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