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宋溪之死
落日終於隱於山後,玉白的天始為橙藍色,山風也漸漸轉寒。幾縷發絲擋住了視線,一隻手輕輕地為我撫過,藍黑色的眼眸中仿佛隻容得下我的一雙眼睛。領口,微涼。
“小鬼們,幹得不錯啊。”韓逸口中叼著一根草根,吊兒郎當地走了過來,一手牽著淺笑的樓驚澈,神情好不得瑟,“沒想到連百裏孤行都被你們說動了,厲害厲害,我還以為那家夥腦子已經變成石頭了呢。”
“韓逸前輩,汪前輩,聶伯伯。”我一一叫過,“還有……呃,樓前輩。”
“噗哈哈哈……”韓逸忽而大笑,甩了甩樓驚澈的手,道,“被人叫前輩的滋味如何?”
“不敢當……”樓驚澈唇線一長,濃密的睫毛蓋住眼角,“聶無雙為各位添麻煩了,我代為賠罪。隻是……這幾千條人命,可不能就這樣加進罪罰中。”
“你是說那些準備焚燒的藥人?”韓逸詫異地瞪大眼睛,“你想怎麽做?”
“那些藥人可以治?”我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充滿神秘感的白衣人。
“嗯。”樓驚澈似乎是一個比較內向的人,若是不清楚其本質,光看外貌,會以為他是一個毫無武功的孱弱美人。
“你們應當知曉,七巧並不是毒,確切來說,那是我的血。”
樓驚澈的答案,讓我們五個人都十分吃驚。
“聶無雙體內,有我三分之一的血液,他將血放出,引得楚江最後如此下場,我十分過意不去。”樓驚澈漂亮的眼睛半合,“月牙訣加上我的血,是否真的‘長生不老’,說實話,我自己都不知道。一句抱歉,或許無法消弭你們的仇恨和遺憾,但是我力所能及,一定會想盡辦法挽回。”
“哼。”韓逸忍不住插嘴道,“當年的月牙訣可是江湖上公開的武學秘籍,但是很多人都不屑練,如今居然成為江湖炙手可熱之物,段家還因此遭遇滅門,真不知道這個江湖怎麽了。”
“藥人並不是不懼刀劍,隻是‘七巧’讓他們失去了痛覺,流血過多,其實也是會死的。他們之所以沒有倒下,我想,應當是利用了蠱毒。”樓驚澈的神情忽然變為嚴肅,“我懇請各位,千萬不要用火攻,隻要找到蠱王的宿主,滅掉蠱王,藥人不攻自破。”
我一呆,轉向韓逸:“韓逸前輩能助我們一臂之力嗎?”
“蠱毒我不擅長,但可以一試。”韓逸好似忽然想起什麽似的,便對身後三人道,“阿澈,除了藥人,還有南疆兵事來犯,撼動國家根本,此事要不要管?”
“雖然江湖朝堂向來兩不相幹……”樓驚澈眉頭一蹙,輕聲道,“此事若是追溯源頭,我們依然有責任。這裏就交給你,我與汪連、小聶前去看看。”
“好。”
連告別的話語都沒有,三人便瞬間消失,隻留下我們五人與韓逸一同站在原地,耳邊聞著那蕭瑟的涼風。
“其實……我剛剛一直想問。”宋溪大拇指一抹幹燥的唇,開口道,“既然楚江能夠操縱藥人,那蠱王是不是應該在他身上?”
此話讓大家瞬間仿佛醍醐灌頂一般。
“有道理。”韓逸點了點頭,神情間似乎有些疑惑。
“哼。”林婉萱幾步小跑到那已經成焦炭的屍體旁,重重地一踢,“都是你,害得那麽多武林同胞都人不人鬼不鬼的,踢你都不解氣!”
我悄悄地看了眼楚唯,發現後者並沒有露出反麵的情緒,才鬆了口氣。然而……
一陣陰風吹過,突變皺起。
那渾身漆黑的屍體突然在林婉萱身後坐起,凝結在一起的五指如同鈍器一般隻往林婉萱襲去。我大駭,在腳步動起來的那一刻,映入我的瞳孔的,是宋溪飛揚的長發,甩出了一個月牙的弧度。
所有的時間,似乎都慢下來一般。在我眼裏的情景,清晰得仿佛像清晨綠葉上,落下的水滴。一隻如同黑色荊棘的手,貫穿了宋溪的腹部,飛濺的血肉,模糊了那在我眼裏,向來高大的身影。
被推倒在地上的林婉萱,眼神呆滯地,如同戲中的木偶。
快放手……快,放手……
心裏,在歇斯底裏地呐喊,而喉間,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腦中一片空白,什麽事情都不敢想。等回過神來,我的匕首,已經架在那成為焦炭的楚唯的頸間。
“摘頭!”那脖子堅硬無比,我用最冷靜地聲音,發出最後一道命令。
秋水劍的劍身,在頃刻間與我的匕身交叉,渾身的力道,卻隻能將其推到一半。楚唯紫色的身影躍入眼間,旋腳一踢匕身與劍身的交接處,黑色的炭頭,終於從那身體上,飛滾出來,落於林婉萱的手邊。
仿佛塵埃落定般,風,終於止了。回首的那一刻,是我一生都不堪想起的情景。本該談笑風生的宋溪,無聲無息地倒在血泊中,整個腸子都被扯出腹部,染上地上的沙礫,如同被動物啃食一般,血肉模糊,殘破不堪。韓逸托著宋溪的身體,垂落的發絲,擋住了他的神色。
“宋……”林婉萱手腳並用地撲到宋溪跟前,那雙眼睛透露出的驚慌與無措,讓人無法直視,“宋大哥——”
“韓逸前輩!”楚唯單膝跪在一邊,焦急的聲音流露出的,是深深的絕望,“請救救宋大哥!”
“我……”韓逸疲憊地連聲音都有些沙啞,“無能為力。”
這個回答,讓腳下的大地,更加沉寂。
“不可能……”林婉萱嘴巴一張,聲音哽咽得難以辨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宋大哥才不會死!不會的!他剛剛還好好的!剛剛……明明還好好的……”
“……”
“我一定是在做夢,一定是的!”林婉萱的臉已經毫無血色,蒼白得嚇人,“宋大哥待會兒馬上就會敲門,叫醒我了……”
“林姑娘……”我在一旁輕喚,卻說不出安慰的言語。就算她將所有的怒火,歸咎於我,若是能減輕她的痛苦,那我也甘願。
“我們還在見城,待會兒要出發和楚唯、少緣小弟會合,這個夢實在是太嚇人了,一定要和宋大哥說說。”
“……”我實在不忍打斷林婉萱的喃喃自語,她閉著眼睛,想象著一切都是夢,也許這樣,會讓她容易接受些。
是我掉以輕心,是我放鬆警惕,宋大哥死在泣鳩嶺,至今,都是我心中一根無法拔除的刺,隻要一想起,就會劇痛無比。我曾說過,會將所有人如數帶回。卻終究,食言了……
遙不可及的,並非十年之後,而是今日之前。如果……如果時間能倒退……就算讓我再死一次,我也絕無怨言……
“鐵三江,少了一個,就再也不是鐵三江了……”林婉萱睜眼,忽然嘴一咧,大聲地哭出來,“哇啊——哈——哇啊——他……他還……沒……沒說……話……”
林婉萱每說一個字,就哽一次,聲聲衝撞著楚唯發顫的背影,我深吸一口氣,仰頭看那漸漸沉下去的天。
“嗚——我……我……還有……話……沒……告……訴他……哇啊——”
迷亂的泣音,顛沛眾人悲慟的心。沙塵中的斑駁血跡,是褪色的生氣,冷風中,無聲無息。蕭瑟的風聲,奏著漫漫回憶的歌,死者變幻的容顏,漸漸遠去,在呼吸中,刹那盛開,徹夜流轉。
哭泣的人,大口吞落灼燒的思念,緊握的手指,死抓帶血的泥沙,衷腸無言訴說,鑄成淚中的空城;痛心的人,固執留戀醒不來的夢,當初所許誓言,可曾偷偷地反悔?寄不出的心聲,換不來的瞬間,沾衣成杯,隻能默默擱飲。
宋大哥,願你此生無憾,一路好走……
七月廿五,鷹眼宋溪,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