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戰前部署(三)

若前幾天的風如少年的微笑般柔和煦煦,那麽今日的風便如將軍手中的利劍般殺氣騰騰。坐於屋中,望於窗外,筆挺的樹幹宛如聽到噩耗時搖晃的身形。這幾日,又寒了。

今日,就是七月廿四。

明日便是最後一戰。若說心潮澎湃,倒也無多少激動之情;若說是平靜如水,這平靜之下已然激起千層浪。望向蒼穹,這不高不低不明不亮的感覺,委實讓人煩悶。沒有溫度的光亮,透露出冰牙山特有的肅殺,暗示著戰前壓抑的氣氛。

“顧公子。”大門是開著的,但是前來喊我的齊峰,卻不敢進門,隻是站在門外道,“侯爺有請,會客廳。”

平日若是有事要告知我,楚唯必會親自前來,就算是頂著段湮的臭臉,也會無所畏懼。今日讓我去會客廳見他……我想了一想,忽然一笑,大概是林婉萱和宋溪到了。

我迅速來到會客廳門口,還未進門,就能聽到林婉萱的那英氣十足的女聲。

“……見麵不到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都不到!!!他居然要告辭了!啊!真是氣死我了!”

哈,果然被記恨了。

“還有,你見到他那副江湖味十足的打扮了嗎?!袖裏匕,腰間刀,還一身白鬼的武袍!我真是被嚇傻了你知道嗎!我看了一圈才認出來!”

“你當著人家的麵,也叫白鬼,我真是佩服你!”

我進門的一刻,宋溪已經捂著林婉萱的嘴,無奈道:“人家是少緣的哥哥,你少說兩句吧大小姐!”

“哈,我還道你倆來找楚唯算賬,怎地背後說起我的壞話來了。”我笑盈盈地開口,將所有人的視線都拉了過來。

“顧小弟!”林婉萱一改之前義憤填膺的態度,三蹦兩跳到我麵前,給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們來得及時吧?”

“是極,等你們多日,總算見到你們了。”我忍住摸上對方頭頂的衝動,“你們一路舟車勞頓,必定要好好養精蓄銳,明日之戰,可要借你們之力了。”

“那當然,少了我林女俠,你們就如同失了左膀右臂呀。”

“噗。”宋溪一個拳頭輕敲對方肩頭,忍笑道,“你還真敢說。”

“咦,顧小弟,上次見麵沒來得及問你,這次本姑娘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

我默默地摸了摸鼻子,“水落石出”這詞是這麽用的嗎?我才疏學淺,果然不太懂行啊。

“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嗎?”說著林婉萱板起了麵孔,眼神半眯裝作呆滯的樣子,嘴巴合得死緊,看著讓人忍俊不禁。

“我以前當真是這樣的?”我捂著嘴,盡量不笑得太誇張。

“就是這樣的,跟楚唯一個德行!”林婉萱說著手一指楚唯,“現在就連楚大哥都變得跟你一樣了,說,你們到底受什麽刺激了?!”

“唔……”我笑道,“這樣不好嗎?”

“變得愛笑了自然不壞,但是反差太大,若是不清楚原因,總讓人覺得怪怪的。”

“哈,說起原因,恐怕也不是你期待的那種。”我看了看楚唯,後者也在微笑地回望我,“疾風怒雨,禽鳥戚戚;霽日風光,草木欣欣。可見天地不可一日無和氣,人心不可一日無喜神。多笑笑,百病皆去。”

“哎呀!”林婉萱立刻做頭暈狀,“討厭,聽不懂啦!”

“哈,總的來講,我隻是明白了一個道理。”我抿嘴一笑,“當年諸多瑣事加身,心中鬱結,卻不肯自己排除,總覺得自己不幸。這麽多年過去,總算明白,幸福不是一種現實,而是一種感覺。使你不幸的,是你自己,而不會是什麽別的人。所以……我想學林姑娘一般,盡可能讓自己開心,使得身邊的人,也能同我一樣愉悅。”

“嘻嘻,顧小弟這麽一變,反而更加有魄力了。”林婉萱忽然一手挽住我的胳膊,“現在我們是二人黨。”

“哎!”宋溪一把扯過林婉萱,一臉嚴肅而又緊張地說教,“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男女授受不親!人家楚唯還在一邊看著呢,亂來!”

“楚大哥還沒說什麽呢,你著急個什麽勁兒啊!”

我與楚唯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宋大哥,婉萱。”楚唯開口製止了兩人的鬥嘴,“你們剛到,還應先作休息,今夜,可沒有打瞌睡的時間了。”

看著露出茫然神色的二人,我補充道:“我們今晚就動身,你們已經連夜趕路了,現下可一定要休息足夠。”

“那你們呢?”林婉萱回過神來問道。

“我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告別宋溪和林婉萱,我與楚唯結伴登上無情峰。山上的積雪依然是刺目的白,厚如木樁,每踩一腳,寒冷植入骨髓。

無情峰除了積雪,卻隻有唯一一棵光禿禿的樹木,在那棵樹邊上,擺了一盤棋,一個白衣如雪的人坐在邊上,靜靜地望著棋局發呆。直到我們走近,他才回過神來,轉過頭看著我們。

那是一雙滄桑的眼睛,他的頭發已經鬢白,白色衣服的袖口,繡滿了了各種顏色的蓮花,那種絢麗和純潔相溶的感覺,讓我心底流過一絲異樣。

“師父。”楚唯一聲輕喚,終於讓他的眼底有了生氣。

他就是,百裏孤行。

“淮之啊。”他指指棋盤,道,“來得正好,跟我下一盤吧。”

我看見他清楚地看了我一眼,但是他並沒有與我說話,隻是對著楚唯說。我將楚唯往前一推,做了個“去吧”的口型。

折一根枯枝,玩著雪中的泥土,日光落在雪白的山峰上,將整片大地也染上了太陽的顏色。棋局,我是不懂,看了也是白看,索性就在一旁開起小差來。一個時辰過去,隻聽得一聲大歎,我轉過頭望向對局的二人,勝負已分。

“就沒見你練過棋,怎麽棋藝如此精湛!”百裏孤行一臉不甘心地望著楚唯。

“不是我棋藝好,而是你的棋藝實在是太差了……”第一次見楚唯與他師父的互動,我這才發現楚唯一言,當真是不留餘地。

“那位小兄弟過來。”百裏孤行對著我抬了抬下巴,“跟我對弈一局。”

我疑惑地指指自己:“我嗎?”

百裏孤行一樂,笑道:“你轉頭望望,如果你背後沒其他人,那就是你。”

“……”我站起來,走近他,“我不會下棋。”

“喔,不會下棋。”百裏孤行哈哈一笑,“可你走的每一步棋,都很精辟。”

“嗯?”我一愣,“還請前輩賜教。”

“跟我裝傻?”百裏孤行放下棋子,轉過身來,“對楚江設下的天羅地網,還差我這一道口子,所以你過來補了,是也不是?”

“前輩言重,我無意利用前輩,隻是想請前輩幫這個忙。”

“涉世淺,點染亦淺;曆世深,機械亦深。”百裏孤行突然對著楚唯念叨了一句,卻讓後者皺了眉頭。

什麽意思?我轉向楚唯,後者卻是搖了搖頭。

“最美的圖畫也不會比白紙幹淨,能看透小人心計的人,自己也不會纖塵無染。”這句話卻是對著我說的。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什麽意思了。

我不知道百裏孤行此番話如此挑明,不知想要聽到怎樣的答案,正在思索中,卻聽一旁的楚唯上前一步道:“計謀也未必是壞事,看要怎麽用。有些藥材,用來害人,就是毒藥;用來以毒攻毒,就是良方。劊子手和大夫的手上都有血,它的意義卻是不一樣的。”

“你倒是護他護得緊。”百裏孤行轉向我,道,“我把話放在前頭,我決計不會離開無情峰,所以我未必能幫得上你。”

我低頭沉思了片刻,忽而笑道:“前輩喜歡蓮花?”

對方神情有些怔忪,似乎不知為何我突然提起絲毫無關的事情來,瞅了一眼自己的袖口,於是也道:“不錯。”

“蓮花出淤泥而不染,無細葉冗贅,純潔無垢,獨開獨樂,如果觀看外形,確實是花中君子。大多數喜歡蓮花的人,都是敬仰其品格,欣賞其風姿。”我頓了頓,繼續道,“不過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實蓮花有另一層的意思。”

“喔?”百裏孤行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問道,“小兄弟似乎話中有話,不妨說說。”

“蓮花生於淤泥,非淤泥而不長,可見其喜汙垢。其花柔嫩清麗,其根卻藏在淤泥之中,池水越是汙穢不堪,其外表越是純潔清爽。”我話鋒一轉,銳利地望著對方,“前輩不是喜歡蓮花。你以蓮花為案刺與袖口,是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選在這冰雪覆蓋的無情峰,也不過是想洗去過去汙穢不堪的自己罷了。”

“……”百裏孤行聞言,半晌沒有發話,直到一陣冷風襲過,他才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卻是很久,才算停下。

“小兄弟,你這番話,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百裏孤行落寞的眼神落在遠處依稀可見的桀驁崖上,“他當年,也是這麽對我說的。我確實做過很多不堪入目的事情,後來我在他麵前發誓,終生不離無情峰,讓他清清楚楚地看著我。”

“前輩,我知道你遵守諾言,不能離開此地。”我望著他說道,“不過我要你幫的忙,也不需要你離開無情峰。”

“喔?”百裏孤行來了興致,忙問,“說說看。”

“我聽聞百裏前輩臂力過人,箭術超群,百裏之內能憑一弓取人性命。”

“小娃,你還敢說你不會下棋!”百裏孤行扭過頭,用十分怨恨的眼神掃了楚唯一眼,“說吧,何時行動。”

“明日申時,泣鳩嶺方向,目標是楚江。日落時分,他會逃竄到斑斕亭,前輩隻需在那時候,對著遠處明塔方向射一箭便可。”

“連敵人動向都料準了嗎……”百裏孤行擺擺手,“明日申時,你且看著吧。”

“多謝前輩!”我與楚唯對視一眼,燦爛地笑了。

離去的那一刻,我望著背對著我們的身影,而他卻望著那被雲層遮擋住一半的桀驁崖。我忍不住開口,如果前輩覺得,隻要不離開無情峰,就能洗淨自己的罪孽的話,你從一開始,就錯了。

那白色的衣袂忽然被風吹得驟響,最後一抹餘暉撤離了這個寒冷之地,隻留那禿枝在風中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