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小印子詫異的看著她,下意識的摸出懷裏的小瓷瓶。那是一隻薄胎黑瓷的鏨花小瓶,葫蘆嘴的雕工甚是精巧。
喬言看著他手裏擎著的瓶子,隻想到那個讓她愛入骨髓的樂飛哥哥是如何溫存體貼的哄騙她日日服藥的光景。
隻是物是人非,萬事休休。對著眼前人,喬言收起自己過往的沉雜和傷感。
她很是隨意的搖了搖手:“我近來覺得身子硬朗多了,是藥就有三分毒,能不用的時候還是不要用了比較好,你說呢?”
小印子知道她的性子,是近乎偏執的執拗,沒再說什麽,默默點頭。
她自己提著裙擺,往馬車處走去,邊走邊說:“那藥留著就礙眼,丟了吧。”
小印子抬頭看了看她細瘦的身影,微微皺眉,嘴上答道:“知道了”手裏,卻是將瓷瓶放回懷中。
於是,在這個冬日無陽的清晨,喬言帶著簡單的行李和衣物以及四個官差模樣的侍衛,連同小印子一起。
她和小印子兩人同乘一架馬車,那四個侍衛則是一個駕車,其他三個坐在車轅上。這樣的安排,實在是為了喬言安全的考慮。
這幾個人喬言都有些眼熟,想到一路長途,還要共處,就忍不住在見麵之時要和他們說上幾句,免得路上幾人生疏,過多尷尬。
小印子比她先開口,一口尖細軟綿的地道南郡口音:“幾位大哥,一路之上多有勞煩,一點心意,萬望收下。”
喬言看著他手裏驀地多出幾錠元寶來,銀燦燦的,煞是可愛。
那幾個漢子麵麵相覷,一起擺手:“不敢,不敢。”小印子又是與他們一番推諉,喬言在一旁掩嘴輕笑。
“這位公公,不要同我們兄弟作難了。”推辭中,有一個大漢開口說道。
小印子一臉不解,問道“怎麽?這其中還有什麽隱情讓幾位大哥為難了不成?”喬言也露出好奇的神色,看著那人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那大漢看了個頭,其他三人也不再忌諱,另外一個漢子,拱手對著喬言施禮:“喬大人,您是有所不知,不是我等矯情,而是……”他由於先前說話的男子對視一眼,露出點不明所以的笑意。
“我等兄弟都是秦榮秦統領的手下近衛,這次統領聽聞喬大人要遠行,所以特派我等前來照護,臨出發時,統領一再囑托,定要盡心盡責,護得大人安全抵達萬良鎮。所以,大人的這番好意兄弟們隻能心領,這銀錢卻是萬萬不敢收下的。”
喬言聽他說完,愣一愣,依舊是一臉困惑,不過,她天性使然,很快換上輕鬆如常的笑意:“既如此,就全當是這一路的車馬腳糧錢好了,從來也沒聽過銀子出手還要再收回的道理。”
她斂衽一禮:“那麽,這一路之上就多多勞煩了。”
那四人顯然是沒想到她如此客氣,慌忙還禮,心裏是對她有了些許好感,個個暗想:“原來傳說中的少傅卿喬言,也是個會說會笑的主兒。”
幾人說話已是耽誤了不少時間,客套話說盡,六個人就一起上了馬車,喬言坐進去之後,細細打量周遭,有點驚訝。
這個車廂顯然是特意裝飾過的模樣,青色的軟凳,踏腳,茶幾,香爐,靠墊,薄衾蓑衣也都折疊的整整齊齊放置在車廂的另外一頭,真可謂一應俱全。真沒想到這輛看起來與尋常馬車一般無二的外表下,居然有這麽大的乾坤。
小印子見她看傻了眼,解釋說:“小姐還看不出麽?”
喬言會意的點頭,說:“到這時候我在看不出,就真是傻子了。”說完,她忽然就歎口氣,手指摸著身邊軟凳上的絨線,手感極佳,顯然是上等的貨色。
“茶壺用的是驪山的紫砂紅泥,茶幾是北漠的胡楊老樹根,香爐上雕的是大安閣司的狻猊神獸,衾被是天山的烏絲蠶吐的蠶絲。件件是奢華綺麗,富貴裏又不乏高雅神韻,這等手筆也隻有那個自命逍遙的風流王爺梁閔才幹的出了。”
說完,喬言煥然大悟似的,盯著小印子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瞧小印子在那兒嘿嘿幹笑,拉下點臉來,一點他的腦袋:“早就什麽都清楚,獨獨將我一個蒙在鼓裏,你可真是……”
“難怪這兩天不見人影,卻是躲在暗處,琢磨這些鬼門道了。”喬言一邊笑涔涔的說著,一邊把玩著手裏的玉杯,“當我是三歲小孩子麽,淨擺弄些哄小孩子的東西來唬我。”話是這麽說著,但喬言的眼睛裏卻是一直閃動著喜悅的神色。
小印子不著痕跡的掩去一點沒落,伸手將車門拉攏,“車子顛簸,小姐往裏麵坐些。”
“恩。”喬言下意識的應著一聲,就將身子往裏挪挪,隻是手裏還在擺弄著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車馬滾滾,車轅震蕩,這架外粗內華的車駕在平坦的官道上暢行無阻,喬言靠在車廂壁上,閉目假寐,她看起來麵色平和已極然而沒有人知道,此刻她的內心隨著車一起上下,實際上是忐忑的很,她很多東西都還未想通,比如,勵王梁盛加劇的病情,忽然犯境的北狄人,這兩者明明一個在南,一個在北,相隔十萬八千裏,但她就是覺得這兩件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隻是她一時尚不能理出些頭緒來。
這一路走得十分平坦,通順,凡事關卡盡皆順暢通行,並沒有遇到阻攔之人,而這一路走來,喬言也有機會能夠完全的領略南郡的風土民情。
連日來的大雨傾盆,讓剛剛駛出華陽岇的她們隻得漸漸放慢車速,還有越是往南,車窗外的景色就越是讓人驚心,尤其是那剛剛退去些許的積水,還有路旁被衝毀的房屋,建築,泥濘中的那些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難民,都讓這幾個在南郡朝廷裏的侍衛,瞠目結舌。
沿路,他們幾次下車停馬,拿些銀錢換了糧食,周濟些難民,到後來,難民越來越多,這幾個漢子眼看是救不得了,索性隻好選擇人少,地勢較高的山路行走。
這樣一來,沿途倒是清靜了不少,但是路況卻更是艱難,這駕車馬居然搖晃了沒有幾天,車箍便顛簸了下來,不時出些狀況。這天晌午,喬言正吃了點幹糧,躲在馬車裏休憩,忽然身子一輕,身邊的小印子早就一把撈住她。她睜開眼睛,問:“怎麽停了?”
趕車的侍衛過來打開車門,抱歉的說“喬大人,原來是馬掌不知什麽時候掉了一個。”
喬言點點頭,說“不打緊,慢慢休整。”侍衛領命而去。她說完又靠著車壁打盹兒,感覺胳膊被人一托,小印子在她旁邊輕聲說“還是先下車等候,比較妥當。”
喬言無奈,隻好起身,隨他下車,嘴裏嘟囔著:“修馬掌也要下來麽?”
小印子隻是不語。
等她下來就看到那匹高頭駿馬正在死命和幾個侍衛折騰,兩個大漢,眼看汗濕夾被也不能靠近它半分,她好奇的走過去,圍著那馬瞧,終於看出些門道,這才認同的看了眼小印子,表示感謝。
你道是怎的?原來近幾日連走山路,崎嶇泥濘,縱是那馬是良馬,也禁不起這樣折騰,缺了馬掌的蹄子居然被山石子嘅出一道好大的口子。
侍衛們見驚動了喬言,都有些不好意思,一邊擦汗一邊說:“喬大人請在旁歇息,我等這就收拾好了這個畜生,然後再趕路。”
喬言微微挑了眉毛,看著那大漢說:“你要怎麽收拾他?”邊說邊自懷裏取出條帕子,小印子見狀一笑,遞給她金瘡藥和針囊。
幾個大漢都慌忙阻攔,“喬大人這是?”
“就是你說的這個畜生才拉著我們走了幾天難行的道路,這才丟了馬掌,傷了腳,叫我不管他,實在是良心難安呀。”
她說話的時候永遠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而唇畔暖如春風的笑紋卻讓人看得心驚且寒。
但見她走過去,撫弄著馬的肚子上的毛,一邊喃喃低語著什麽,幾個侍衛隻怕那馬突然發起瘋來,傷了她,正要阻攔,卻被小印子示意無事,隻好退後幾步,靜靜看著,小印子自己卻站在離喬言很近的地方。
不多會兒,他們就驚訝的看見,那匹正嘶鳴掙紮的倔馬,漸漸平靜了下來,然後,喬言也慢慢蹲下身子,抬起馬兒的前蹄,用手指間夾著的銀針輕輕一勾,那馬似乎吃痛,微微顫抖著前蹄,碩大的蹄子似乎就要落下來似的,看的幾個人替喬言捏把冷汗。
喬言又撒了些藥粉,才用帕子細心將那馬蹄子裹好,又招手示意一個侍衛過來,“有勞幾位將這個馬蹄鐵修修,要加寬些,它這道子傷口挺深,估計要養上幾天才得好了。”
那侍衛用敬佩的目光看了眼喬言,點頭答應:“原來少傅卿是要這馬打著藥布養傷,屬下這就去辦。”
喬言微微一笑,自去尋了個水窪清洗著手上的泥土和藥粉。
幾個侍衛望著她的背影互相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敬佩和讚賞的神色,難怪頭領和清王都對她青眼有加,甚是尊重,原來這個單薄的女子確實是如此的值得人來尊重。
區別於宮內其他女人的皮相示人,婉轉求寵,少傅卿這個官職既高雅,又不失氣度。真真是與她相稱的很。
看那主仆二人且去河邊,這幾人趕快動手打弄個灶壘,點上鬆油旺火,將那壞了的鐵掌放到火上燒紅,然後找出帶著的小錘,叮叮當當的打起來。
喬言蹲在河邊洗手,似乎還在哼著什麽歌兒,小印子聽了一會兒,沒有聽懂,似乎是她們家鄉的民歌土語,聽著聽著,小印子的眼光慢慢柔和下來,像水一樣的注視著她。
這女子單身隻影的來到南郡,人生地不熟,不僅要麵對朝堂上文武百官的質疑,還要應酬與眾位皇子之間的瑣碎諸事,最要緊的,她自己還有那麽一個宏大的計劃,那麽艱巨的事要去一一做好。
哪裏有女子活的這般辛苦,真是難為了她,日日揣著這麽多心思,倒是怎麽活過來的?
他走神的厲害,沒聽見喬言一直哼的小曲兒已經停了下來,然而,他的耳際卻被另一道聲音充斥,是很急促的馬蹄之聲。
風中似乎也帶上了來人倉促和緊迫的氣息,小印子立馬驚覺的站起,然而已經晚了,他忽覺腦後生風,一道白羽箭順著他耳畔擦過正是直直向著喬言射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