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黯然神傷,有人在兩軍陣前膠著。

梁楓憑欄而遠眺,一身鎧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胸前的護心鏡折射著七彩的光芒,灰蒙的銀槍戴著烈火一般的紅,身邊的侍衛們望著如同神祗一般的王爺,心中都很不是滋味。

從半月前開始,和中州的對戰就陷入一種僵局。有人記得清楚,大概是在中州的大將軍邵樂飛到了前線之後,他們的泊王千歲便不能安穩住心神安心的領兵打仗。個中緣由,竟是無人敢問。

連清王梁閔也對他的行為無動於衷,任由對方每日攻城叫罵,他們就是高掛免戰牌,根本不理會對方。

城樓上的梁楓偶爾一撇頭便瞧見城下旮旯裏,幾個士兵團坐在一起,叼著稻草杆兒,哼著小曲,有說有笑的手裏還打著牌九。幕僚在梁楓的身邊感受到這個男人身上傳遞出的怒氣,梁楓眉頭緊鎖,曾幾何時,他帶的兵卒們有過這樣懶散的情況發生。

剛要出聲嗬斥,卻被身邊的幕僚拉住了手臂,回頭看,“做什麽?”

“王爺下去要做什麽?”

“大軍當前,竟然如此倦怠,你說本王要去做什麽?”話中已有怒氣。幕僚不為所動,依然反問道,聲音平和已極,“大軍當前,王爺每日掛免戰牌而不出城門迎戰,又想叫手下人們做些什麽?”

梁楓默然呆住,他在盛怒之下竟然忘了自己作為一名守城主將,已然失職。主將不作為,又叫手下人如何呢?帶著些驚奇的目光打量著這位陌生的幕僚,但見此人眉分八彩,目若朗星,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超脫之氣,見自己打量觀瞧,也不驚慌,也不怯懦,僅僅是有禮的點頭應了下,表示回禮。

咦?他的軍中何時有了這樣的人才?

“什麽時候來的?為何本王沒有見過你?”

那人低低垂首,雙手抱拳,恭謹的鞠了一躬,“卑職姓步名歿,來軍中效力不足一月,先前在後.庭中負責輜重糧草,五天之前方才調職到帳中為王爺效力。”

梁楓點點頭,又詢問了一些軍中細節,步歿都一一作答,賬目清楚,數字清晰,表達流利,偶爾還有些很不錯的意見和他探討,經過一個下午的交談,梁楓覺得這個人的確是個可以提拔的人才。

“卑職有一個疑問,不知當問不當問。”許久的靜默之後,步歿忽然第一次主動詢問梁楓。

梁楓眼神一黯,抬手擋住斜照過來的夕陽,眯起眼睛,看著城下的花紅柳綠,大好的浮光妖態之後,這裏也終將變作修羅的戰場,哀歎一聲,收拾起心情,他轉過頭不去看身邊的幕僚,隻是輕聲回答,“她走前,曾留信給我……若有一日與那人對壘疆場,她要我……哎……這筆糊塗賬,誰能算得清。”

步歿的雙眼中流露出不可抑製的悲傷,“王爺口中的她,是指何人?”

“若不是她病重沉屙,此刻便該是她與我比肩於此,共睹我南郡是如何將一片片城池拿下的。”他的話裏帶著顯而易見的惋惜。那樣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女子,竟然……衰敗至此。

“王爺說的可是軍師霄蘭?”

梁楓點點頭,從額上放下的手攥成拳,垂在城牆上,發出悶悶的聲響,“那人如何就將救命的稻草弄丟了?”

“什麽?”步歿驚叫一聲,梁楓有點納悶的回頭看他,步歿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反而繼續追問,“為軍師治病的大巫蠱師丟了?王爺,這話可是真的?”

梁楓眉頭一擰,心中詫異他為何知道的如此仔細,仍舊是點了點頭,表示承認。

“這些事,你又是如何得知?”按理說,這些都是軍中的高層首腦才知道的機密,但他就那麽輕而易舉的說了出來,似乎是家常便飯一樣的簡單,這點令梁楓很不放心。

步歿一對沉靜的眼眸裏忽然卷起了暴風一樣的巨瀾。默默的拱手,像是經過一番掙紮,他才說道,“卑職……老家便在南部……幼年時調皮被毒舌咬傷,所有的大夫都束手無策,幸好遇到大巫蠱師,這才幸免於難,活到現在。”

“他……真的有如此奇能麽?”

步歿點頭,“隻是……不知道軍師能不能有此奇緣,能夠遇上他老人家。”

梁楓忽然想到了什麽,轉過身,雙手鉗住他的胳膊,“你是從南部來的,一定知道那個大巫蠱師在哪兒是不是?本王這就安排你過去南部,一定要用最短的時間把那個大巫蠱師找出來,記住,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將他找出來。”

步歿愕然驚呆,他不知道,這位看起來極其穩重的王爺竟然有如此激動的不能自拔的一麵。

“是,卑職定當盡心竭力。”

“事不宜遲,你現在就出發吧。”

按照計劃一步一步的進行著,步歿的唇邊挑起一抹弧線,隻是剛剛下城門,還未到中軍大廳,他耳根一動,忽然聽見有些許的動靜,似乎竟是在朝他轉移過來。下意識的伸手握住腰間的佩劍,刷的一聲,銀光四射,他的劍已經出鞘,直刷刷的點在一個人的眉心,卻又被一股大力彈開,讓步歿驚愕不已。

“誰?”

“這話該本王問你才對吧,步歿護法。”

來人輕而易舉的說出他的真實身份,步歿心裏一驚,麵上不動聲色的見禮,“原來是清王爺,卑職有禮了。”

話是客氣,手中的劍卻絲毫沒有放下的打算。知道這些草莽人根本不拿殺人放在心上,梁閔也不計較,信手彈開麵前的劍身,步歿也沒有真的打算殺他,借勢放下了手中的劍,不見怎麽動作,那劍便收了起來。

“你怎麽會在這裏?按你的功夫,根本沒有必要通過老五的手下去到南部。”梁閔斜長的眉眼一挑,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收到的信報有誤,傳說她在這裏,我便日夜兼程趕來,按照計劃得了個幕僚的空缺,隻是等我到的時候,她已經不在這裏了。”

“原來如此,”梁閔習慣性的摸上自己腰間懸掛的折扇,精心編織的扇墜好像在告訴他,那對曾經的巧手,如今是怎樣一副慘淡的命懸一線。

“潘默這個名字,你聽過麽?”

“當然,南部有名的大巫蠱師,幾乎可以和他的師傅齊名的能人異士。”

“他不肯為墨雲診治,在墨雲抵達南部之前的一天,他便失蹤了。”

“略有耳聞。”

“你大概不知道,潘默開出了一個條件,隻要我們滿足了他這個條件,他便出手救人。”

“什麽條件?什麽條件是你清王做不到的?”

背負過雙手,梁閔抬頭看著天邊一輪紅日,高挺的鼻梁被日光鍍上一層金輝,“他要四哥的項上人頭。”

四王,梁盛。

步歿愣了一下,沒有想到潘默竟然開出這樣的條件來。

手指抵上額角,有些沉思似的說道,“他還說,即便是我們不答應,他也會想盡辦法取走四哥的命。”

“這是用一命換一命的辦法來救墨雲,你要我如何答允?”梁閔放下手,瞧著他,眼中竟然有絲絲的悲哀滾動。

一麵是手足,一麵是摯友,他該如何抉擇?

“哈哈,”步歿反而笑了,和梁閔滿臉的愁苦截然不同,他笑了幾聲,從他身邊走過去,“六王爺好縝密的心思。”

梁閔輕輕合上眼睫,不去看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喃喃,“危昴若滅,山河悸動。無論如何,不能讓她死去……四哥……九泉之下,你不要怪我。”

***

黑木屋,綠竹林。

褐色的藥汁在他的手中來回被轉移著,手法極其嫻熟,從藥甌裏倒出到另一個小罐,慢慢的過濾著藥渣,隻將頭道的藥湯留下。

完顏印碩小心翼翼的扶起床上的女子,將藥汁灌進去,為了防止她像前幾次一樣的嘔出來,還將她的後背立正輕輕的撫摸著,幫她順氣。

“苦……”

手指趕忙捏起一顆冰糖放進她的嘴裏含著,溫柔的說著,“良藥苦口啊,夕兒,你看今天的精神不是又好了一些麽。”

林夕勉強挑起嘴角笑了下,感受著唇間冰糖留下的淡淡的香甜味道。這苦與樂相交的感覺,竟然和她此時的生活如此相似,明明在生死之間徘徊,但心裏卻從未有像現在一般的寧靜和安詳。

“穿心之毒已入心肺,外傷貫穿心脈,十幾載神思憂慮,勞心傷神,元神大損,哎,真不知道這樣的人她竟然也要救麽?”

“什麽人?”

完顏印碩雙目一凜,什麽人已經在了他的背後,卻一點也不曾察覺。

回頭看去,隻見一名白衣白袍的男子束手而立,長長的頭發垂到背後,頭頂用一根簪子挽起,皮膚白皙,紅唇黑眸,竟是比女子更嬌豔幾分。舉手投足間帶著嬌嬌柔柔的氣息,讓人賞心悅目。

“你是誰?”

白衣男子好笑似的挑起鳳目瞧著他,帶著同樣的驚歎,扶了扶自己頭上的發簪,“我以為世間男子皆是粗魯無狀之輩,沒想到在這裏還能見到如此……俊品男兒,我這一趟,也不算白白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