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煙色綠波漫,幾萬樓台樹影間。天闊鳥行疑沒草,地卑江勢欲沉山。小姐,這首詩真好,有氣勢,又有風景。”青茗打著輕羅綢緞的粉底兒青花的薄扇,在一旁給案前的女子扇著涼風,一邊笑著品評。
女子笑了下,然而笑意卻遠未達眼底。
瞧見她笑的輕浮,青茗也收斂起戲謔的表情。
她忽然歎了口氣,擱下手中擎著的毛筆,“屋子裏悶氣的很,隨我出去走走吧。”
放下手中的羅扇,換了一柄紫竹骨的綢傘,抖了抖,舉步跟上。
花園裏一片姹紫嫣紅,美不勝收,紅的花,綠的葉,黃的蕊,各色各異的花團錦簇,朵朵嬌豔之間,女子已經沒有了賞花的好心情。
她的一顆心,全部懸在另一個人的身上,“青茗,大少爺呢?還在宮裏麽?”
“大少爺一早就上了朝,還沒有回來。不過,奴婢聽說……”
“聽說什麽?”女子轉過身來,杏仁似的眼中閃動著光芒。
青茗不敢對上她的視線,隻好低著頭說,“奴婢聽說許多顧命大臣都舉薦大少爺去親自平定南部的戰事,而且王上也似乎已經同意了。”
沉默良久,女子用極輕的聲音問道,“義父知道這件事麽?”
“老爺……該是知道的,但是他沒有和王上說什麽,最近也沒有什麽字條或是手信從府裏傳出去。”青茗也換了低低的聲音回答,隻是她並不明白為什麽大小姐在自己的花園裏也不敢高聲討論此事。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問,女子的嘴角勾起一個弧度,帶著些許的單薄和冷峭,“在你們的眼裏,這裏就是我的家,而我也可以在這個地方呼風喚雨,為所欲為是不是?”
小侍女呆了呆,點點頭,在她的心裏,不僅僅是她自己一個人這樣認為,全府上下都知道這個大小姐是個說一不二的主兒。相府自從林啟泰一病不起之後,她就可獨掌半個天。然而,她此刻卻說出這樣意味的話來,讓她捉摸不透。
“嗬嗬,”看見自己唯一的侍女點頭,女子笑了下,目光深邃,“我從來都沒有家。”
“你們隻看到如今府內的大小事宜都由我經手,便覺得我是府中的頂梁柱,是不是?錯了,都錯了。真正在這個府裏呼風喚雨說一不二的人,並不是我,也從不是我。”說道最後,她的語氣裏竟有些悵然和幽怨。
不是大小姐,那會是誰呢?
青茗在心裏問著,瞥見大小姐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枝玉簪,通體雪白,簪頭上鑲嵌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玉蘭花。瑩潤的花朵在她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樣的被轉動著。
青茗是在十七歲的時候被挑入的相府做了丫鬟的,對於之前府中的事情她也大多是從別人的閑談中聽到的,傳說,這座府中最受林啟泰喜愛的,並不是大小姐陸嘉,而是她從未見到過的四小姐,林夕。
傳說這個女子有著天下無雙的絕世容顏,而更讓林啟泰對她愛不釋手的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她神鬼莫測的謀劃之功。
總之,她的一切,都令林啟泰著迷到不可自拔。於是,才有了後來轟動全中州的林家的婚事。誰能夠料想到,一代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竟然要迎娶自己的四女為妻!
可是她卻一次都沒有見過這位傳說中的四小姐,她的存在就像是一道解不開的謎題。
“自小的時候開始,她就是那麽優越的一個存在,凡是有她在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將她的光華掩蓋,她就像是一顆珍珠,即便是到了泥土裏,也有纖毫的光暈,讓人不能忽視。青茗,我一生都以她為假想敵,為什麽,為什麽現在她要死了,終於要死在我的手裏的時候,我一點也感覺不到快樂,反而……我覺得自己什麽都沒有了。”
“你告訴我,接下來,我該去做什麽?”
清澈的蟬鳴在林間,蛙聲在池塘,而佇立此間的人,她的心魂卻不知散落於何方。隻是那一問,無人來回答。
“大小姐,大少爺回來了,正在給老爺請安。”園外,有人通秉。
他來了,會對自己說些什麽呢。
陸嘉呆呆的望著門庭前過來過去的下人,等待著那道身影出現。從上午直到夜幕垂落。她一個人呆呆的站著,一直站著,宛如一尊雕塑般毫無知覺。
“大小姐,回去吧。”青茗有點小小的焦急,這個大少爺也真是的,知道每次他下朝回來大小姐都會在這裏等他,他也不說早點過來和她見見麵。
“不好了,大小姐,大少爺他已經集結了侍衛,打點了行裝,看樣子是要遠行……哎,大小姐!”
未等小侍女說完,陸嘉提起裙擺就向反方向跑去。
他要走了……
她有預感,這一次,她是要永遠的失去他了。
必須,必須要見上他一次,一定要把那句話問出口,一定要!
“大小姐!”
兩個侍女麵麵相覷趕緊跟上她的腳步。
府門外,燈火輝煌,侍衛們手舉火把,將這個夏日的夜晚照的通透。
火光中,他眉眼剛毅,一襲黑色的玄袍罩在他的身上,幾乎要和這個夜泯為一體。
“樂飛!”
抬起的腿又放下,剛剛要上馬的邵樂飛聽見身後那個聲音,猶豫了下,還是沒有立馬的上馬離去。
遠遠的,陸嘉提著裙擺跑得很快很急,鬢間的發絲被風揚起,散亂在風中。在他的身前站定,顧不上整理自己的形象,陸嘉仰著臉,注視著這個讓她魂牽夢縈的男人。
“你要走了麽?”
許久,她聽見自己用很小心的聲音問出來,卻怕聽見答案似的搶著回答,“走了,也不來和我告別麽?”
邵樂飛低下頭,瞧著她,忽而抬起手,為她整理了鬢間散亂的發絲。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陸嘉一時居然怔忪。
“以後,莫要這麽任性了。陸嘉,不是每個人都會一直容忍下去。”他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
“樂飛。”陸嘉抓住他的手,留戀的放在自己的麵頰上,語調中已經有了哭聲,“為什麽?”
男人似乎發出一聲低沉的喘息,“十年之前,我告訴你,你在我的心裏,隻是妹妹。”
“夕兒的位置,沒有人能夠取代。”
“我剛剛去拜見了義父,他身體越發不好,我不在家中,你需多加操持家事,好生照顧義父。”
“你不恨他麽?”陸嘉忽而問道。
邵樂飛看著她眼中的仇恨,歎息,“他畢竟將我們養育長大,我們每個人都欠他的。這點,你要記住。”
久久不見陸嘉有什麽反應,邵樂飛最後望了一眼相府的牌匾,翻身上馬,“陸嘉,找個可以依托終身的好人吧。”
“出發!”
馬鞭一揮,所有的侍衛一起策馬,頓時卷起一地煙塵。
青茗忍不住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口鼻。
卻有一人在馬後追著,喊著:“你回來,你身上還有毒沒有解!你……”
陸嘉哭倒在大道上,在一片塵土飛揚中梨花帶雨,撲到在地,精致的妝容被淚水和灰塵衝刷的花了,越發顯得她的倉皇無助。
“你還有毒沒有解……你還有毒沒有解……”她匍匐在地,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這句話,任由身邊的侍女們勸說,一句也聽不進去。
眼前,那個人已經隨著消散的灰塵一樣不見了蹤跡。
最後一眼看到的天邊圓月,冷徹千古,似乎像是一個大大的句點,昭示著今生的終結。
相府門前無窮樹,隻有垂楊綰別離。
醉中眼波橫眼笑,十一年間夢一場。
從開始的開始,一切都已被命運書寫完整,隻待他們按照那些既定的軌跡一點點的走下去。
要讓老天爺去看笑話麽?
完顏印碩一個激靈從短暫的睡夢中驚醒,手中感覺到有些許的動靜,他睜開眼便見到氣息奄奄的霄蘭躺在床上,竟是張了眼睛,望著他。
“怎麽醒了?”原先奪魂攝魄的畫眉鳥般妖嬈的眉眼此刻黯淡無光,臉上也泛起了死亡的死灰色,完顏印碩心裏一痛,強忍著悲傷問道。
微微動了動,搖頭示意,“我……不想睡了。”
“印碩……”
“我在。”
“我們這是在哪裏?”
完顏印碩一驚,“我們在南部,就是慕容恒的地盤上。”
她點了點頭,“慕容婉瑩那件事……你去了解了罷,我不想……自己死了以後,還有人……誤會。”
用力握緊了她瘦弱的不像樣子的手掌,“好。”
見她答應,霄蘭這才勉強露出點笑容,望著天空,腦海裏是過去的一幕幕,一點點,都像要全部跳躍出來似的湧現在她的眼前,她跟著一位好友學過一些時日的醫術,她知道,這是死亡臨近的前兆,隻是,她不明白為什麽那些回憶都是那麽美好的原來,她曾經那麽的幸福。
昏昏沉沉的睡去,聽見珠簾響動,隨即有男聲問道,“霄蘭軍師怎麽樣了?”
霄蘭?
床榻旁邊的人還在交談著,等到人走了,她緩緩睜開眼。今天她的精神似乎特別的好。
卻越發讓完顏印碩心驚膽戰。
他生怕這就是民間常說的回光返照。
“怎麽了?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霄蘭……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