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之地有能人奇士若幹,上饒水務澤園之處,有百裏陳姓村,世代出先生鴻儒……後世之上,陳氏一脈又出新丁,名靈,字溪,村人皆尊稱靈溪先生,善觀星,能用人,好不平,時人乃稱狂生陳靈……”
梁楓捏著信紙看了良久,遞交給身邊女子,“中州派了個使臣前來,怕是為了此次戰事。”
霄蘭薄薄的麵紗底下,一雙眼目流轉著自信的光芒,“來者何人?”
“狂生陳靈,中州上饒水務人,墨雲可有耳聞?”梁楓抬手揉了揉太陽穴,麵有倦色。
“一個文人而已,王爺何須煩惱。”座下有人見他思慮,忍不住開口,霄蘭看去,說話的是梁楓的一位幕僚。其實梁楓身邊一直都有著那麽幾位幕僚,隻是平時得不到梁楓太多的賞識而已。此時梁楓仔細打量起這個灰衫儒士,但見他細眉長目,顧盼間帶著些許冷硬的氣息。
見梁楓打量他,起身抱拳施禮,“小生莫燦,王爺府中嘉熙二十六年的幕僚。”
梁楓向他點點頭,便看見身邊女子眼中隱藏的笑意。
梁楓攥了個空拳,放在唇邊尷尬的咳了兩聲,自己帳下的幕僚都認不得,說起來著實有些說不過去呢。
“莫先生有何高見?”不見霄蘭表態,梁楓隻好再次詢問。
有意無意的,莫燦的眼光掠過那襲純白的麵紗,躬了躬身,向上開口,“大不了舌戰群儒,不信我南郡文臣莫不有一位能勝過那狂生了去。”
他說完,耳畔便有女子清晰的笑聲。
梁楓挑了挑眉,剛要點下去的腦袋停了下,向笑聲的發源地看去,果然,隨著笑聲的震動,霄蘭麵上的紗巾也跟著卷起了些許波浪。見到梁楓詫異的看著自己,霄蘭收斂了自己的笑意,微微頷首,“好一個兵不血刃的辦法,莫先生想的很不錯。不過……”她拖長的尾音在空氣裏清澈而悠遠,“不過,時間有限,這個狂生陳靈,我還有用處,莫先生想要舌戰群儒的話……倒是可以在日後和他切磋較量。”
莫燦本是個心思剔透之人,轉瞬便明白了幾分,恍然之後又皺了皺眉道,“軍師未免太過胸有成竹一些,陳靈……並不是一個利欲之人。”
對他坦然直接的反對之聲並不以為意,霄蘭轉過臉朝他友好的點了點頭,一笑之下,竟帶著幾分迷離之色。
莫燦心中一凜,都道軍師絕色,堪為人中錦鳳,隨隔著一道麵紗看不真切,但那種曠世奪人的絕代風華,已經深深讓他震撼。人言女子禍端多源美色,若此女色傾天下,豈非堪擾江山的一大禍端?
在他愣神之中,霄蘭清淺笑道,這次卻是對著梁楓,“莫先生說的很對,但凡這種恃才傲物的狂生啊都是難以馴服的斯文猛獸呢。”
梁楓聽見她的比喻,不禁莞爾。“這麽說來,軍師是有好對策了?”
“對策不敢說,也誠如莫先生所言,或許我所謂的對策根本就對那個狂生不起絲毫的作用……”
“真如軍師所言,又待怎樣?”莫燦不死心的再問一句,霄蘭聽後隻得微笑淺語,然而卻令在場眾人無不驚駭。
“再狂的陳靈,也不過是介儒生,興得起多大的波浪?實在看不順眼,砍了也就是了。”
梁楓眉頭一皺,終是未發一語。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更何況這個陳靈在中州頗有些威望,這要如她所言斬殺了此人,隻怕日後就算是攻下城來也難以服眾。
“阿彌陀佛,打擾各位。”門外赫然是仙風道骨的悔塵大師,梁楓一見他便同情的對霄蘭投去自己的目光,其他人尚且不知,這位功力篤厚的大師每日都要給軍師霄蘭講上個把時辰的經卷,佛理。都說悔塵是自己請命來到前線,但在梁楓看來悔塵隻怕還是受命於王來此,監督他和霄蘭兩人的一動一靜。
霄蘭一見他,便直覺的皺了眉,這時候,他來幹什麽。和尚的身後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匆匆走來,站到她的身後,苦笑連連,“兩天未見你,這和尚硬要過來。”完顏印碩剛站定便用了傳音入密的功夫說給她聽,原來,悔塵和尚連著兩日沒有見到霄蘭,怕他前些日子的講經布道功虧一簣,竟然直接找上門來。
“大師何事前來?請上座。”雖然他是梁筠的人,但悔塵的另一重身份則是醒天和尚的獨傳弟子,又是護國寺的主持,還是仔細為好。
“王爺,各位將軍有禮了。”他揮了揮袖子,並沒有真的坐在上位。悔塵的視線一直膠著在她的麵紗之上,俊美的容顏上兩隻桃花眼將眾人的反應看在眼裏,輕合雙掌,在誦佛號,“阿彌陀佛,五王殿下,貧僧聽聞此處有座掩塵山,風景極好,特意來請軍……王爺千歲並軍師一起前往。”
“大兵壓境,大師來邀請本王出遊,這恐怕……非是好時機。”梁楓冷笑道。
“那麽,軍師是否有興致隨貧僧一同前往呢?”好看的桃花眼又轉回到霄蘭的身上,他本來就是要來請霄蘭的,至於梁楓要不要同去,壓根也不在乎。
垂首想了一想,神色一黯,隨手轉了轉袖子,對梁楓說道,“正要和王爺討一天清閑,和大師出行……也好。”
梁楓猶自不解,正待要詢問究竟,耳邊便聽到完顏印碩清冷的聲音:“明日是山曉白日的忌辰。”梁楓點了點頭,一抬手取了符印按在紙張上,親手遞到她的手裏,“到底時局不安穩,出去要帶上自己人才安心。”
霄蘭笑著接過,仔細收好,便隨悔塵而去。剩下座中之人無不慨歎。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一行人不緊不慢的緩步在山間夾道之上,催馬轡行,清歌緩帶。同行的不過三人,霄蘭,悔塵,以及不離霄蘭左右的完顏印碩。馬座之上,霄蘭一身縞素,鬢間簪著白花,一手勒著馬韁,一手隨意的耷拉在身側,清歌曼唱。
“堪恨還堪歎。當初不合輕分散,及至懨懨獨自個,卻眼穿腸斷。似這地,深情蜜意如何拚。雖後約,的有於飛願。奈片時難過,怎的如今便見。”
這一曲,辭藻華美,香豔旖旎,然而她馬側身邊的兩人都聽出了曲中別具的悲愴和哀傷,借情訴情,那詞中還可再見的男女在霄蘭的心裏竟是無比的羨慕。不為別的,隻為她已和那人天人香斷,陰陽永隔。
“當初不合輕分散,及至懨懨獨自個,卻眼穿腸斷。”女子又一遍重新曼唱開來,悲切淒涼,山穀中有叫鬧的鸚鳥也被驚起無數,撲棱棱的從枝頭跳躍騰空,發出好大一陣響動。似乎是被身邊的景色感染,霄蘭加緊馬肚,一聲輕斥,馬兒奮蹄而去,竟將那二人遠遠甩在身後。
身後留下一道蘭花淡雅至極的清香以及清麗婉轉的歌聲,聲聲直入雲霄,響徹心際。
掩塵山,高萬仞,阻斷紅塵滾滾,粗可見,浮雲縈繞在半山腰畔,棧橋多有坍塌失陷,多為年久失修,絕少人跡之過。
果然好一處清淨的所在,霄蘭坐在馬上,在山底向上仰視,隻覺得一陣心胸開闊,下意識的摸了摸胸口處一直係著的錦囊小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裝了些什麽東西。完顏印碩再她身邊停下陪她一起仰視蒼穹。
清麗美豔的麵龐在空曠遼遠的山林之中看來,仿佛是一尊貶謫入塵世的仙子,然而……悔塵卻一聲哀歎,此女枉有傾國傾城之色,然而絕美的容顏之下,那嗜血仇恨的內心已經開始漸漸外露,印堂之間那團血紅的顏色,到底……是從何而來,又該如何化解。
掩塵山之巔,俯瞰而下,萬千雲朵匯集成海,翻滾著白色的灰蒙蒙的霧靄,伸出手去,似乎就能抓住一團。
山之巔,雲之海。
山曉,我的呼喚,你可聽見。
在有風的日子裏,帶你上最純淨的高山之巔,向北,拋灑一分骸骨的齏粉,若我所料不差,此生,中州相府隻怕我都不會再踏足一步……用這樣的辦法,送你回家,可好?
素手在山巔的風中顫抖著,觸碰到懷中貼肉放置的小小錦囊,忍不住眼眶一熱。這小小的方寸之間,盛著的皚皚如雪的灰粉便是疼她愛她的山曉。
芳人已逝去,餘魂獨往來……
曉,一聲不成聲的痛呼驀地讓霄蘭心痛如絞,忍不住俯下身,摸上自己的胸口,原來這裏還可以這麽清楚的感受到痛苦。
眼眶中的酸澀忽然在瞬間將理智全部土崩瓦解,冰涼的淚水沿著眼眶而下,不能斷絕,無聲的悲戚在風中轉為低低的嗚咽。手掌心裏捧著的錦囊緩緩被抽開一絲縫隙,才剛打開來,裏麵泛著淡淡光暈的灰粉便不可阻擋的湧了出來,溢滿她的掌心。
那些骨灰出來的是那麽迅猛,霄蘭慌忙用雙手一起合攏,企圖留住更多……然而,令他們想象不到的是,一直是北飛的風忽而轉了方向竟在第一縷灰粉隨風而飄的時候,變作向南。
捧著骨灰的雙手,忍不住開始瑟瑟發抖,是手的主人抑製不住的笑引發的震動。
笑,淒涼的笑合著她未幹的淚一起交錯著寫在她絕豔的臉龐上,淚,無聲無息的發自內心底層沉澱的苦澀之淚,蔓延到風中雲中……
這是天意麽?勉強提起一雙被淚水昏花住的眼睛,凝視著這看似近在咫尺的天際,那麽遠,那麽近,看似近在眼前,然而出手的時候夢境便會破碎,那個地方,世人永遠無法企及。
曉,你還是要回到那個黃金牢籠裏去麽?是了,我忽略了,你怎麽會舍得?怎麽會忍心丟棄?手指縫裏不斷漏下的點點白灰色粉末和她剛剛哭濕的衣衫粘連在一起,像一條無法隔開的絲線。
手臂平平的抬起,讓那些齏粉在風中盡情釋放出最後的張力,霄蘭驀地摸了一把淚,透過白雲,向著無盡的深淵輕輕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