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到後半的時候,清王府裏仍有人未歇息,清王梁閔臉色不大明快的看著麵前的兩個屬下,他們二人皆是黑色夜行裝扮,麵有愧色,他們奉清王之命尾隨著印公公而去,卻在半路被倒算了一把,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好馬在他倆麵前生生變成一匹死馬。

是那人示警,如果他們再不知好歹的繼續追下去的話,下場必然會同那馬一樣。

他說要它什麽時候死就什麽時候死,他有定人生死的權利和能耐。

梁閔搖了搖手,示意他二人退下。

他想了想,換了身衣服,往梁筠的東暖閣而去。

東暖閣裏,許久未見的悔塵大師和梁筠正在對弈,旁邊有人紙扇輕搖,看著棋麵上的局勢。不時皺眉,他身旁的黑大漢見梁閔進來,正要開口,被梁閔用手勢擋了回去,示意他不要打擾正專注的對弈二人。

棋盤上,黑子略勝一籌,抬眸看,黑子赫然夾在悔塵大師的二指之間。

笑著搖了搖頭,梁閔嗬嗬笑道,“二哥,你這棋藝怎麽一點都沒見長進呢?”梁筠正苦思冥想,見到她來,自嘲的笑笑,“孤這兩手,怎麽能和悔塵大師比較,胡亂擺幾個棋子,養養心神罷了。”

他今日穿著一件隨意的玄色袍服,頭發被玉簪束著,衣服上有暗色的雲錦樣式,雍容華貴,氣度天成。

臉上的笑是發自內心的溫暖,梁筠納悶的問道,“這時候能見到你,真是稀奇。”

梁閔莞爾,他這時候大多是沉醉在溫柔鄉之中的,所以梁筠才故有此問,他也不臉紅,繼續晃著扇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你這趟來,也是為了女人的事吧?”命人撤去棋盤,換上茶盞糕點。梁閔隨意的坐下,先拿了塊點心放到嘴裏,又喝了口茶才說,“今日兆麟殿誰當值?”

“今日……該是印公公吧。”小太監在梁筠身邊躬了腰,輕輕答道。

梁閔嘿嘿一笑,對上梁筠探尋的眼光,“要說起來得說這位印公公才是真正為美人不要命的家夥。”

“怎麽說?”陳杼在旁邊問道。

梁閔也不賣關子,直接答道,“將當值的差事放到一邊,策馬出城,私會美人去了。”

“王爺怎知道他是去會美人?”趙武睜著一對豹子大眼,驚詫的說,“他一個太監,會什麽美人?”

陳杼嫌這話有點粗俗,白了他一眼,沉思道,“難道坊間的傳言竟是真的?”

梁筠眉頭一挑,“什麽傳言?”

“人們都在盛傳,醉湖庭的當家花魁看中的既不是富貴江南的公孫家,也不是世家名門蘇氏公子,而是大內的總管太監。哎,聽說那個姑娘長得一副沉魚落雁的姿容,品性高潔,沒想到最後竟然給自己挑了這麽個主顧。更有傳言,說印公公不惜重金將她從醉湖庭裏帶了出來,自置辦宅院,效仿古人金屋藏嬌。”陳杼說完不時瞟了瞟梁閔,那張俊顏上一陣青一陣白,十分精彩。

趙武不解的看著他,“王爺你的臉怎麽了?莫不是身子不適麽?”

梁閔咳了聲,“本王哪裏是不舒服。我說柏桓,你要是打趣本王,也不用說的那麽明白嘛,在聖上麵前,一點情麵也不給我留啊。”

陳杼嘿嘿一笑,抱了抱拳,“王爺說笑了,小臣哪裏敢取笑王爺,不過是將民間趣事說出來給陛下解解悶罷了,王爺切莫見怪。”

趙武壓低了聲音在他身邊低語,“你好大膽子啊,連王爺都敢戲弄。我老趙算是服了你。”

梁筠不管他們在一旁說笑,沉默了下,道,“難怪他今晚神色匆匆,原來是為見佳人。”

陳杼點頭笑道,“估計這事要歸咎到那個北狄使臣身上了。他遠道而來,才在京城呆了不過四五日,竟然也聽說了她的豔名,這件事陛下和王爺可要好好重視起來啊。”

“不過是那個使臣好色,他個蠻夷的韃子,見過什麽世麵,還不是見了咱們南郡的美人就先骨頭酥了一半?”趙武不大讚同陳杼的話。

陳杼橫了他一眼,“你懂什麽,這至少說明了兩件事,第一,這個北狄使臣神通廣大,在短期之內連這種無關緊要的風月中事也能摸得清楚。這個第二嘛……”他拉長尾音,不往下說。

趙武是個急性子,忍不住催促道,“第二是什麽?”

“第二嘛,簡單了,就是這位霄蘭姑娘果然美色過人,讓他過目不忘。”陳杼擺明了就是故弄玄虛的逗他。

這下趙武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了柏桓,你不要打趣阿武了。再說下去,他可就要惱了。”梁筠笑著看了這兩個自小便跟隨自己的半友半臣,“小印子的事先放一放,孤正好有事要請你來。”

梁閔也收斂了笑意,問道,“什麽事?”

“咱們這次和北狄的聯姻算是成了,關於彩禮,還有細節還需要好好商定,這些孤都交給江岐去辦了,可有一樣,得你親自去辦孤才放心。”他眼眸溫潤中閃著沉穩的光,“含光殿裏怎麽樣了?”

“一切安好,那個慕容郡主既然答應了我們的要求,就該不會反悔,畢竟和她交易的是堂堂天家,她要敢耍什麽心眼,慕容一族的性命也不是她能賭得起的。”

梁筠點點頭,梁閔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說,“其實那次臣弟去冷宮之中說服她的時候,並非是那麽順利,那次,起初她並不配合,甚至還有很強的抵觸情緒,而在一個人進去和她低語了幾句之後,她便答允了。”

“此人必然是掌控了她的死穴軟肋,才會讓慕容婉瑩如此屈服。可慕容家與京城並沒有什麽往來,咱們對她也並不熟悉,也正因為這一點,對於說服慕容婉瑩的事孤才覺得心裏沒底,這個人到底是什麽人呢?”梁筠沉思著說著。

“正是小印子。”

陳杼將手裏的扇子一收,“說起來,這次李代桃僵的計策是江少傅出的主意,而在他上表之前,有人曾見到小印子公公到過他的府上。如此一聯係,微臣竟然覺得這個公公還真的不簡單了。”

梁筠點頭,“孤在意的始終都是八妹,既然此計能為八妹脫身,孤也不對他多做計較,但是也不能大意,六弟,自今日開始,他的一舉一動都不可逃脫你的眼線巡查,如有異動速速來報。”

“另外,孤已下了密旨命四弟調部分兵力拱衛北部防線,和親在即,邊境太平,咱們才有足夠的底氣。”

梁閔看了一眼陳杼,“有陳先生這位小諸葛在,陛下盡可以安枕無憂。”領命之後,又道“時候不早,臣弟先行告退。”說完斜睨了眼一旁誦經的悔塵和尚,溫婉笑道,“本王前幾日得了一本經書,有許多地方都不能領悟,想勞煩大師過目。”

悔塵眉眼不動,眉下一雙桃花眼閃著讓人安定的光芒,垂目答道,“小僧就隨王爺一起前去觀看。”

兩人一起並肩而出。

從東暖閣出來後,才發覺天色不是已經不早,而是很早,早到有稀稀疏疏的朦朧白光就要穿透雲層。

悔塵一並隨同梁閔走到一處無人之處,他停下,悔塵也停下。

梁閔回頭看他,負手而立,“大師看起來好像並不驚訝。”

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悔塵的聲音平平淡淡,“王爺說前方有佛,小僧便一路相隨,有佛在前,無可訝異。”

梁閔輕笑兩聲,對他說到,“大師說的有理,佛都是渡人苦難,斷然沒有勸人早夭的。聽說,在落虹崖的行宮的時候,墨雲曾經深夜到過正殿,而那時,正好是大師你當值守夜,可有此事?”

悔塵點點頭,道,“正有此事。”

“具體細節,還請大師一一講來。”

悔塵歎了口氣,“阿彌陀佛,王爺若是要問那日喬施主對小僧說過什麽,小僧盡可以全部相告。那日,喬施主半夜來正殿上香,神情憂傷,目光哀戚,仿佛剛剛遭遇了什麽不幸一般。小僧忍不住出言相勸,而後,喬施主便問了小僧三個問題,就是這三個問題,叫小僧一直困惑不解。”

他再歎氣,麵對著漸漸明亮起來的天際,曼聲道,“喬施主說她要問,問何以日升月落以生生不息,何以春秋往複而循環不怠,何以她輾轉兩世,隻為一人。”

悔塵低沉的嗓音娓娓道來,不急不慢的速度讓人一下子就能被他吸引。

“對於前兩個疑問,小僧猶不能解,不知王爺可否賜教一二。”他說著,探出一隻手掌,做了個請的動作,越發顯得謙和恭謹。

梁閔久久未能言語,他對於那前麵的兩問並不感興趣,而那最後的一句,輾轉兩世,隻為一人,卻是深深紮進他的心裏。

許久,他收回思緒,低聲問道,“大師近來可觀測天象?”

悔塵點頭,“不過近來天際雲濃,星鬥排列布局皆不能很好看清,小僧也不敢妄語。”他年輕俊美的臉上帶出深沉的神色,回頭直視著梁閔道,“王爺,今日越是寧靜無波,來日越是驚濤駭浪。”

“上方諸星宿晦暗不清,甚至一直光芒銳現的危昴也暗淡了不少,幾乎不能讓人肉眼可見,越是如此小僧心內便越是不安。”

“大師既然這樣說,又為何不盡早告知陛下?”梁閔覺得奇怪,這話,悔塵不該和他說。

悔塵和尚露出說不出是什麽的神色,合攏雙掌,“日月命理誰人能辨,王爺不必為此再過執著。”

“大師不是早有言論猜測墨雲便是危昴的宿主麽?那麽,危昴星並未消失,是不是就意味著墨雲還在世間呢?”他眼前忽然一亮,將心裏所問脫口而出。

悔塵微微一笑,“王爺癡念深重,小僧也無能為力,現在小僧唯一要做的,就是日夜為八公主殿下祈福,願我朝此番和親順意,生靈安泰。”

梁閔聽著悔塵的祝禱之詞,不由回頭向來時望去,那裏燈火依舊,看來又是要一夜無眠,“哎,是不是那個時候,二哥也不必如此耗費心力了吧。”

“啊哈,還是本王這個逍遙的來的好些!”他大笑一聲,甩袖而去。

悔塵望著他灑脫不羈的背影,唏噓出聲,“又有多少人明白這聲逍遙到底讓王爺舍棄了多少呢?”

眼前利,身後名,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

逍遙王,舍得了江山,你,卻未必能舍棄伊人。

這也許就是你的命,而她的……悔塵抬眼看向天際西南,那裏危昴星黯淡無光,四周卻漸漸圍攏起暗啞的雲淡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