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飛的大腦是一個井井有條的存在, 裏麵堆放著許多東西,凡是他看過一眼的,凡是他想過一瞬的, 都被堆放在了他的腦海深處, 等待有一天重見天日, 組成真正有效的信息。

不過很多細節被堆放進了他的腦海深處後就是真的再也不見天日, 畢竟他的大腦容量很寶貴,不能什麽都往裏麵塞。

其中一個這樣的細節是與落羽宮相關的。

當初他的編號是“九十九”,和他一同進入落羽宮的女孩編號是“九十八”, 但那女孩被要求離開後, 她所占的“九十八”這個編號卻沒有順延到他身上, 他繼續用著“九十九”這個稱呼。

他當時沒關心這個小細節, 因為這和他的任務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離開落羽宮後, 這個細節更是徹底從他大腦的活躍部分消失了。

其實如果他再想一下, 就會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落羽宮的編號其實並不代表編號對應的人的資曆。

七十六雖然編號是七十六,但其實是落羽宮中的老人了。

落羽宮的編號係統很不靠譜,進來的人先從頭排到尾,然後被踢出去的人所屬的編號就空了出來, 等待下個被引入落羽宮的人的填上。

和七十六同批進入的近百人之中, 隻有她留到了最後。

她出身市井, 生性機敏, 一雙眼黑白分明,清醒得不像孩子,這種眼神曾讓她挨了很多打, 那些市井上稱“老大”的人是不喜歡這種眼神的。

但她眼中的譏誚從來沒有消退。

直到她被選中進入了落羽宮。

落羽宮的第一批侍女都是落羽宮宮主隨手挑的, 大多都是像她這樣無父無母在底層摸爬滾打的人, 她們這樣的人,性格一半是偏激,另一半是藏不住的野心,很快就讓宮主厭煩了,最後隻有七十六這個編號沒被人頂替。

因為七十六想留下,她願意變成宮主想看見的那種人。

她的偽裝說不上多好,但宮主或許是實在懶得自己處理這一堆破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讓她留了下來,也讓她負責了下一批侍女的篩選。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七十六做得很好,她精心地挑選出那些符合宮主喜好的人,排除不穩定因素,然後安心做她的“七十六”。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以前的名字是什麽了。

七十六這個數字很好,她很喜歡。

她不奢望別的,她知道自己忠心,但她也知道宮主對所謂“忠心”不屑一顧,她知道自己付出許多,但她也知道宮主不會因此多看她一眼。

落羽宮所有的成員對宮主都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配飾,她們隻是這遼闊的宮殿的點綴與工具罷了。

宮主給她們的待遇極好,比如護衛隊的佩劍吧,每一把放出去都是外麵那些修士會搶破頭的寶劍,但與其說是“宮主給她們每個人配了一把寶劍”,還不如說是“宮主給她的每把劍配了個使用的人”。

她們就是這樣的存在而已。

隨時可以替換,連個名字都沒有,隻有一個數字。

如果有一天,她們全都死了,宮主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反應吧。

七十六是這樣想的。

但她完全想錯了,宮主的反應比她想象的要強烈得多。

大約一月以前,五十三,一個新進來沒多久並且進入了護衛隊的少女在修煉時出了岔子,三十二雖然是護衛隊隊長,但說實話她在修煉一事上的造詣屬實一般,折騰了好幾天也沒想明白這岔子到底該怎麽走出來。

這隻是個開始,接下來又有兩人修煉時出了問題,而那些不屬於護衛隊的人,則要更糟糕一些,七十八摔斷了腿,差點就摔斷了脖子,好在三十二當時就在她身邊搭了把手,救了她一命。

心有餘悸的七十八養傷期間,五十五來看她,結果被門檻絆倒摔破了頭。

和五十五一起來的二十二伸手想要扶她,卻在上前一步的時候碰到了一旁的花瓶架,花瓶架上高高擺著的花瓶瞬間傾倒,砸在了她背上。

這一樁樁,一件件,看似純粹的巧合,但巧合巧到這樣,實在叫人心惶惶,人人不安。

落羽宮雖然有充足的靈藥,哪怕是不屬於護衛隊的凡人侍女也可以使用,不需要太擔心受傷的問題,但誰知道下次究竟是受傷……還是死亡呢?

於是三十二咬咬牙,將事情匯報給了宮主。

就在匯報的過程中,從來沒有過任何裂痕的大殿的橫梁突然斷裂,砸向了三十二身後的七十六!

她沒受傷,因為宮主伸手停住了那掉落的橫梁。

七十六在有兩人那麽粗的橫梁的陰影下有些怔愣地想到——宮主看上去很生氣的樣子。

落羽宮宮主的確暴怒,這些事件看似偶然,但一連串的偶然就意味著它絕不是偶然了,肯定是有人在針對她們落羽宮。

有誰會這麽做呢?

這個問題可能有的答案實在太多了。

她這些年沒少樹敵,再加上她的行事作風,哪怕沒有刻意樹敵,看她不爽的人也不在少數。

她也懶得細細調查,直接一家一家,一宗一宗地問了過去,其實也就是打了過去,打服之後再問是不是你們在搞鬼?

她還沒問出結果,落羽宮開始死人了。

大概是終於出現了氣運削到了頭的人,有人落水而亡,有人從高處滾落而死。

落羽宮宮主大怒。

她挑選了兩個與她有過過節的宗門,讓這兩個宗門內的所有人選擇逃跑或投降或被她殺死。

就這樣,布州瞬間少了兩個延續了數百年的宗門。

然後她朝所有人宣告——如果在幕後搞事的人不出現,她就會一個一個打下去,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等所有曾與她有過過節的宗門都消失後,事情總能解決。

這簡直讓布州所有修仙者叫苦不迭。

誰掛靠一個宗門不是為了那點資源,現在好了,全布州的宗門都不安全了,落羽宮要是收人也就算了,她光殺散其他宗門又不將投降的人收下,一瞬間布州的修仙者齊齊流落街頭,也不敢再在布州找組織,於是一個一個往其他州湧去了……

落羽宮宮主發瘋的消息也隨之傳遍了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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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飛與傅遙打聽之下,篩除那些話語中情緒占比比較大的部分,終於拚湊出了事情的大致模樣,他和傅遙立刻決定改換方向去趟落羽宮,因為落羽宮遭遇的事和當初的伍家村還有李家莊完全一致,她們的氣運被人為削減了,所以他們必須去一趟。

好在他們二人都很擅長趕路,沒多久就來到了布州。

他們二人到達落羽宮之時,落羽宮宮主並不在,迎接他們的是三十二和她的護衛隊。

“是你?!”

三十二一見到沈青飛那張臉,便睜大了眼睛,她瞬間忘記了宮主說過她們現在不適合與人動手,如果有人來落羽宮找事就立刻傳訊於她這件事……拔出了劍,找好了正好能撞上一片白羽的路線就朝沈青飛襲來。

沈青飛已經不是當初的金丹初期了,三十二的境界卻並沒有太大變動,所以他隻是伸了伸手,便將對方控製在了原地。

三十二被定在了空中,沈青飛因為怕她不給自己插話的機會所以還封了她的喉嚨,所以她隻能依靠一雙大眼睛表達她的憤怒。

沈青飛:“我以為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當初並不是有意冒犯落羽宮,隻是為完成華清宴的任務而已。”

事實上三十二的確知道這事兒,隻是知道歸知道,怨氣卻從未消減,更何況落羽宮宮主本身就是對華清宴不滿的人之一,在她的影響下,三十二等人眼裏華清宴這些為了自己的考核給別人添麻煩的家夥就是十足十的討厭鬼了。

長廊拐角匆匆走出了一個白衣女子,神色身姿都要比三十二穩重得多,眉心微皺,但很快便露出了得體的笑容:“二位真人,三十二性格有些衝動,眼下宮主不在宮內,她對外來人的出現便激動了些,並非有意冒犯,還望兩位真人高抬貴手。”

沈青飛認出了她,這便是當初帶他入落羽宮的人之一,編號為七十六。

沈青飛對她印象算深刻,因為他一度覺得落羽宮內,落羽宮宮主除外,隻有七十六一個人是帶著腦子生活的,其他人都是一個賽一個的傻白甜。

現在她的表現也證實了這一點,她不可能沒認出他,卻依舊表現得像是他並非曾經入侵過落羽宮的敵人,而是真的隻是純粹路過的元嬰真人一般。

雖然迎接他的究竟是三十二這樣的傻白甜,還是七十六這樣的人精,對於沈青飛來說都沒什麽區別,但對方比較好溝通好交流總是一件好事。

他將三十二放到了七十六身後的位置,才收回了她身上的靈氣。

七十六依舊保持著沒有溫度但足夠得體的微笑:“不知二位真人來落羽宮有何貴幹?是有事尋宮主嗎?”

沈青飛:“算也不算,我們在路途中聽聞了落羽宮的情況,發現落羽宮當前的情況和我們以前遇見過的一件事有些相似,所以想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七十六麵露驚訝,不過還是沒有簡單地讓沈青飛他們進來,她笑了一下:“我這就通知宮主。”

沈青飛和傅遙當然沒意見,便點了點頭。

沒過多久,七十六再次出現時,落羽宮的大門便朝他們打開了。

沈青飛和傅遙立刻查探起落羽宮的情況來。

一邊查探一邊問跟在他們身旁的七十六:“落羽宮這幾年有過客人嗎?”

七十六搖了搖頭:“客人沒有,敵人倒是來過很多。”

沈青飛:“……”

傅遙:“……”

七十六:“前麵便是主殿了,宮主說主殿也可以隨意查探,兩位如果有需要,就請自便吧。”

沈青飛和傅遙對視一眼,兩人便走入了落羽宮的那座主殿,主殿本身就有兩重陣法,如果設陣的人想要找個掩護的話,這裏的確是最好的地方。

但他們兩人把主殿的陣法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任何多餘的陣法痕跡。

於是他們隻好老實用笨法子,將落羽宮整一個地毯式搜索了一番,這一通地毯式搜尋花了他們兩人快一整夜,卻依舊什麽都沒找到。

這下沈青飛和傅遙都忍不住皺起了眉。

而且這樣過了快半天,落羽宮宮主回來了。

再次見到這位高傲的修士,無論是沈青飛還是傅遙都有些尷尬,畢竟當初為了做個任務確實實打實地麻煩到了人家。

落羽宮宮主看見這兩個人,一個當初男扮女裝混進來偷她的印鑒,另一個讓她追出了八百裏地最後不見人影,臉色一時也有些黑。

但是過去的事就是過去了,現在他們是好意想幫忙,雖然她一向不喜歡接受別人的幫助,但這次遇上的情況實在太過詭異,而且偏偏是落在了她這群侍女身上。

她原本以為,這些愚蠢的侍女對她而言,就和落羽宮中的花花草草並無區別,但看見她們天真的麵容轉為驚恐,紅潤的臉龐變得蒼白,她依舊感受到了一種不可控的憤怒——究竟是誰?!有膽子就直接衝著她來,傷害一群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的凡人和低級修士算什麽!

所以她現在不得不接受別人的幫助,如果隻是她一人也便算了,她寧可去死,但這些人……她們是無辜的。

最後是傅遙打破了尷尬的沉默:“落羽宮的情況與我們之前遇上的兩次事件有些相似,那兩次都是有人設陣,所以我們在尋找落羽宮內的陣法痕跡,不過沒有找到,現在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我們覺得設陣者有可能將陣法設置在了落羽宮外圍,所以我們正要出去查探,另一種可能就是,的確在落羽宮內部,隻是太過隱蔽,我們沒有找到,我想應該沒有比宮主您更熟悉落羽宮內部的構造的人了,或許您可以親自查探一番宮內是否有異常的陣法存在。”

落羽宮宮主皺了皺眉:“陣法?”

傅遙:“不錯。”

落羽宮宮主:“給我講講,你們上兩次遇見的是什麽情況。”

於是傅遙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地講述了伍家村與李家莊的事件。

落羽宮宮主點了點頭,道了聲“我明白了”。

於是三人分兩頭行動,沈青飛與傅遙去落羽宮外查探,宮主本人則負責宮內。

半天後,沈青飛看向從另一頭飛來的傅遙,搖了搖頭,傅遙也衝他搖了搖頭,他們分頭查探,都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兩人隻好寄希望於落羽宮宮主有什麽發現。

落羽宮宮主真的有發現。

“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這裏不對,雖然沒有陣法痕跡,但是我很確定有人動過。”

落羽宮宮主點出了幾個地方,有的是地上的石板,有的是屋簷的一個角落,地方都很隱蔽,而且乍一看別說陣法痕跡了,沈青飛和傅遙就連別的痕跡也沒看出來。

落羽宮宮主解釋了一下:“這宮殿是我親手造的。”

沈青飛與傅遙瞬間肅然起敬。

傅遙走上前,蹲下摸了摸那塊被落羽宮宮主特意指出來的石板。

他釋放出一道特殊的靈氣,注入那石板內,然後轉頭看向了沈青飛:“你來看。”

沈青飛走上前,看見半道暗紋。

和他們在李家莊見到的陣法明顯同出一源。

傅遙以口型對他說:“是傅家的手筆。”

落羽宮宮主並不知道傅遙是根據已有的陣法反推,也不知道他是根據傅家的秘術才顯現出了陣法,隻以為是他的什麽獨門秘技,所以倒也沒細問,隻是在看見那陣法的痕跡顯露時挑了挑眉。

另外幾個被落羽宮宮主點出來的地方,傅遙也找到了殘留的陣法。

而順著這些殘留的陣法,他們三人又一路抽絲剝繭,找到了更多不對勁的地方。

沒過多久,落羽宮內部就被他們翻了個遍。

翻出來的陣法殘留雖然都很殘破,但明顯是屬於同一個大陣。

“奇怪……”傅遙看了眼前方與他和沈青飛隔了快幾十米的落羽宮宮主,下了一個隔音禁製轉身對沈青飛說道:“你發現了嗎?所有陣法殘留都在主殿以外……”

沈青飛“嗯”了一聲,點了點頭,他當然發現了,他隻是在思考為什麽。

他和傅遙對視一眼,兩人眼中是同樣的迷惑。

按照最直接的思路,主殿外才有陣法殘留,最該懷疑的就是落羽宮宮主本身……但是這個假設在這裏就很難成立,畢竟——

第一,落羽宮所有人對於落羽宮宮主來說,要碾死甚至都不需要她動用一根手指頭,何必廢這麽大勁特意設置一個陣法……

第二,落羽宮宮主的反應不像作假,她就差把布州的修仙宗門全殺穿了,沈青飛不得不修正自己當初對她的印象,他以為她是個冷情冷性到極致的自負性格,沒想到她對這些純粹生活在她庇護下的人也會在乎。

但如果陣法不是出自落羽宮宮主之手,設陣的人又為什麽偏偏要將主殿排除在外呢?

這不合邏輯。

落羽宮宮主一人的氣運就抵得上其他所有人加起來,設陣者如果想要掠奪氣運,又為什麽要大費周章排除那個真正可以算得上是目標的人……

沈青飛和傅遙隻猶豫了一瞬間,便將隔音禁製除了去,追上了前方的落羽宮宮主。

“宮主,你沒注意到嗎?所有的陣法殘留都位於主殿以外,沒有一個在主殿內。”

傅遙說完後,落羽宮宮主臉上一怔,她似乎真的才意識到這一點。

她皺起眉,在原地思索了很久。

很久之後,她突然開口:“那些不對的地方,其他的我並未留心,但那個屋簷,我第一次前往無日宗的時候,便是從那個方向離開的,當時那塊屋簷,並沒有損壞的痕跡。”

沈青飛不禁皺起了眉:“但那時陣法不是應該已經起效了嗎?所以你才會決定要去尋找罪魁禍首。”

傅遙:“不,宮主所說的意思應該是,那之後陣法被損毀了,這個陣法在刻到建築本身時應該幾乎不存在改造的痕跡,宮主之所以注意到這些位置不對勁,是因為陣法被損毀了。”

落羽宮宮主點了點頭,她的神色變冷了一些:“十七和六十三出事後,我離開去無日宗前,特意加固了防護大陣,就是為了確保我離開的時候不會有任何人能在她們的無知無覺之中闖入。”

沈青飛:“所以……”

落羽宮宮主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不錯,是內鬼。”

她幾乎有些想笑,但她很快便收攏了臉上不知是譏諷還是其他的笑意,一攏袖,高聲道:“所有人,來主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