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飛是在回到漿紙院落後才發現女孩的變化的。

路途中他一直忙著將周圍的環境和情況記在心裏。

根本沒時間去理會身後人的變化。

一直到回到漿紙院落後, 他才有時間也有機會正視那女孩。

她……的氣質改變了很多。

偶爾和他聊天時的語氣也改變了許多。

沈青飛愣了一下,但倒也沒有覺得太奇怪。

他一邊漿紙一邊在腦內勾勒已知的落羽宮地圖。

一條條他走過的路線在他腦海中一一連接起來,成為了一張3D地圖, 然後再把那些四處巡邏的護衛隊作為紅點加上去,讓她們移動起來,簡單地根據已有的信息推測出她們的軌跡,雖然還不太完整, 但應該足夠他今晚探一探這落羽宮了。

然後是午飯時間。

沈青飛坐下的時候,他意識到有人在看他,不……不對, 他隻是順帶的,那道目光更多地落到了他身邊的女孩身上。

這一上午的時間,這個曾經羞怯, 滿臉害怕與不安的女孩似乎已經徹底完成自己的世界觀的重建,興奮的笑容一直沒有消失,而興奮中現在更多出了一份自傲, 她微微抬起的下巴讓沈青飛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提醒對方落羽宮可能並不欣賞她這樣的作風。

不過……他找到了那道目光的來源, 是七十六, 她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的方向。

看來就算他想要提醒她也有些太晚了。

不出沈青飛所料,晚上他回到休息的院落的時候,已經有人在院子裏等著他們了,是七十六。

七十六隻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移到了他身邊的那個女孩身上。

“九十八, 落羽宮內沒有適合你的功法, 宮主不願耽誤你的雙靈根資質, 你現在可以出宮了。”

被叫做九十八的女孩愣住了, 她臉上存續了整整一天的興奮與快樂徹底消失了。

“什……什麽?”

那不是一句怯怯的疑問, 沈青飛甚至可以聽出她的憤怒。

僅僅是一天而已,這女孩已經學會了表達她的不滿與憤怒——哪怕在並不那麽合適的場合。

“什麽什麽?”七十六其實講話的語氣並沒有展現出她的用詞那麽多的不耐煩,事實上,她甚至頗具耐心地解釋道,耐心得讓沈青飛懷疑自己前兩天看到的那個總是似笑非笑的少女是另一個人,“我以為我已經講的很明白了,落羽宮不適合你的發展,你現在可以回去了,隻當自己沒來過這裏就好。”

女孩的臉色混雜著不可置信的慘白與憤怒的紅暈。

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一樣,幾乎是尖利地說道:“是你!你不想讓我留在落羽宮對不對?我是雙靈根,你嫉妒我!”

沈青飛很難說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他已經很久沒經曆過這種讓他替人的尷尬的毛病徹底發作的場合了。

他眼觀鼻鼻觀心,打算假裝自己不在場。

“你連靈根都沒有,憑什麽決定我的去留?!”

“我要見宮主!”

她之前針對七十六本身的兩句話還隻是讓七十六露出了一個玩味的笑容,但這句話讓七十六的神色徹底冷了下來:“宮主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立刻滾。或者你可以等著護衛隊將你扔出去。”

說完這句話,七十六冷漠地轉身離開。

七十六無情冷漠毫不猶豫的背影讓女孩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了地上。

沈青飛對她的反應有些迷惑。

落羽宮並不是什麽特別大的宗門,事實上,它隻是落羽宮宮主一個人的附庸而已,都不能算個宗門。他不明白女孩為什麽這麽失魂落魄,說實話,以她雙靈根的天賦,落羽宮宮主願意放她離開才是對她最好的。

他發誓自己隻是迷惑地看了眼對方而已,女孩卻格外敏感地察覺到了他的視線。

那女孩眼中湧出的怨憎讓沈青飛不禁挑了挑眉。

“你很開心嗎……我明明天賦比你強,卻要被趕出去了,你是不是很開心?!”

沈青飛最終下了判斷,看來她隻是單純腦子不好使而已。

於是他平靜地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

他的無視似乎再一次戳傷了女孩的自尊心,她猛地從地上跳起來,撲向沈青飛堪堪合上的門。

“你什麽意思?你在得意什麽?我是雙靈根!就算你現在留在了落羽宮又如何,早晚有一天,我會成為你高攀不起的人!”

沈青飛:……

為什麽在落羽宮這樣一個純女性門派裏他也能聽到這種神秘的“莫欺少年窮”宣言啊……還是在壓根沒人看不起她的情況下……

他突然有點理解落羽宮宮主了,如果七十六傳達的真的是她的意思的話,因為如果是他的話,可能也不想看見這樣性格的人在自己的宮內晃悠。

九十八最後還是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這個院子,沈青飛猜測,她大概不敢真的等護衛來找她,她是雙靈根沒錯,但還沒修煉過,怎麽敢對上那些真正有修為的人。

無論是七十六還是沈青飛,都是凡人——至少表麵上是,她敢在同為凡人但資質較她差的人麵前逞凶,不代表她敢在資質比她差但現有修為比她高的人麵前鬥狠。

落羽宮歸於寂靜時,沈青飛靜悄悄地推開門,他換了一身夜行衣,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依舊在飄落的羽毛,走在屋簷上。

他腦海中那張地圖瞬間又補全了一部分——視野果然永遠是最重要的。

沈青飛輕巧地落在一個角落,這個角落有四條通道通往不同的方向,他在屋頂上等待了一會兒,看見了一列護衛朝這個方向走來。

她們沒看見他,這是正常的,如果沈青飛的隱匿水平差成那樣,他恐怕也不會毛遂自薦來打這個先鋒了。

他看著那隊護衛走過他,繼續向前。

她們來的方向沈青飛很清楚,那是他這兩天走得最熟的一條路,這列護衛隊的軌跡的前半部分在他腦海中清晰可見,後半部分卻一片虛無,他現在就要弄清楚這後半部分。

他小心又緩慢地遠遠墜在她們身後,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原地。

於是他又去找下一隊護衛隊。

一晚上下來,他已經熟悉了落羽宮共十隊護衛隊的軌跡。

甚至可以模擬出在哪個位置引起騷亂,過來的應該會是哪一隊。

第三天早上,他還沒來得及走到漿紙的院落,七十六再次出現在了他麵前。

“有人來替你的工作了,你跟我走吧。”

沈青飛心中微動,跟在她身後左拐右拐來來到了一個跟漿紙院落相比簡直天上地下的院子。

而院子裏好幾個穿著白羽金縷衣的人也昭示了這個院子是哪裏。

“三十二,這是九十九,三靈根,以後就歸你管啦。”

“轟”的一聲,沈青飛抬起頭,看見了三十二。

這個被七十六叫做三十二的少女正維持著一個出掌的姿態,她那一掌落下了一塊巨石上,沈青飛認得那種巨石,一般是宗門裏給弟子測試招式威力的。

現在上麵顯現出了淡淡的紫色。

他瞳孔微縮。

紫色意味著她剛剛那一掌已經達到了金丹境界。

“宮主的修為又精進了,唉,我總也適應不好新的靈羽之力……可愁死我了。”

沈青飛緊緊地攥著自己的手。

他有推測過那從不知何處而降的白羽能讓這些護衛隊借落羽宮宮主之力,但他沒想過這種借力能直接把她們拔上金丹期。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和其餘六人可真是抽中了下下簽,因為他們要麵對的不僅僅是一個元嬰。

還有一群金丹,這一群金丹甚至可能配合極佳。

“三十二你做得已經很好了,我都還沒法和靈羽配合呢。”

這句話讓沈青飛稍微安心了點,可能他們也不用麵對一群金丹……

“你就是九十九吧!”三十二不再看那巨石,而是朝沈青飛走來,沈青飛不確定自己現在該是個什麽反應,就讓自己保持了剛剛的震驚。

看見他這幅模樣,三十二捂嘴笑了下:“九十九妹被我嚇到了呢。”

“來,這是你以後要修煉的功法,不用擔心自己要是修煉不好怎麽辦,宮主可仁慈啦,從來不會苛責我們的進度,所以你放輕鬆就好了。”

“然後呢,等你有了靈氣,你就可以像我剛剛一樣去接宮主的靈羽了,就更不用太過在意自己的修煉進度如何了,更重要的是與宮主的靈羽的同步程度啦。”

沈青飛立刻打定主意,他九十九絕對是個駑鈍到一定程度的人,絕對不會成功引氣入體。

沈青飛一邊翻閱三十二剛剛給他的功法,假裝自己很勤奮努力,一邊又不動聲色地打聽了一些“靈羽”相關的事。

從三十二口中,他得知,首先隻有少數人可以去承接靈羽,借用落羽宮宮主的力量也是有門檻的,尤其是落羽宮宮主最近似乎又突破了,於是門檻也跟著拔高了不少,原本練氣七層以上的人就可以借力,現在要練氣九層以上才可以,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落羽宮最近的實力還下降了一些。

其次,就算可以借用落羽宮宮主之力,每個人能拔高的實力境界也有所不同,比如三十二,她本身為築基後期,借靈羽之力後甚至可以直達金丹後期,直跨一個大境界三個小境界,但大多數人隻能跨一個小境界而已。

比如同樣是築基期,雖然是築基中期的十九,借了靈羽之力也隻能達到築基後期。

這無疑讓沈青飛鬆了口氣。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他不得不假裝自己一直在認真研讀功法,三十二或是其他人會時不時來熱情地指導他,他也恰如其分地扮演了一個想要聽懂但真的悟性有限,真的什麽都沒明白的,刻苦但愚鈍的學生模樣。

雖然某種程度上也算進入了護衛隊……但除了獲得了一些必要的信息以外,其實這對沈青飛對整個落羽宮的環境調查沒什麽幫助,他白天依舊被困在院子裏,隻是換了個院子,環境變好了而已。

他並不能跟著護衛隊一起出去走過落羽宮的每一寸土地。

他依舊要靠夜晚的掩護來查探它。

其實他對這裏已經很熟悉了,隻是還有一個關鍵問題,落羽宮宮主印鑒,究竟被放在了哪裏。

沈青飛望著道道宮牆內那一座最華麗最大也最高的宮殿。

那是落羽宮宮主的住所。

值得慶幸的是,這座宮殿外隻布了兩座陣法,一座是針對外人的,他已經被落羽宮接納,所以可以直接無視。

另外一座隻是普通的迷陣,他今天白天盯著那本功法假裝毫無頭緒的時候在腦海中推演了好幾遍,已經成功破解。

隻是還有一個問題,他並不能保證自己的潛入可以騙過一個元嬰修士的感知,他的斂息訣確實可以將他偽裝成凡人沒錯,但凡人隻是在靈氣內沒有波動,在離對方那麽近的情況下,他不覺得自己可以逃脫。

他的調查行動大概也隻能到此為止了,接下來就是回去和其餘幾個人製定計劃了。

.

傅遙難得的有些煩躁。

他知道沈青飛行事一向謹慎,但一想到他正獨自一人在一名元嬰修士眼皮子底下,就感到一陣不安。

——他這是不知道沈青飛在碧落山莊的事。

今夜月色很好,因為已經接近滿月,又沒什麽雲遮擋,所以月光亮的很。

落羽宮周圍有一圈護城河,或者也不能說是護城河,因為那河道是四通八達的,圍繞著落羽宮的那一條寬廣得近似江,其他分支則細巧許多。

傅遙他正坐在這樣一條分支河流旁,銀白的月亮印在水中,時不時地就破碎一次。

然後他的傳訊玉牌亮了起來。

是沈青飛!

“我將於今夜順河流而出。”

這是沈青飛給他的消息,這句話下麵還有簡單而潦草的一幅地圖,傅遙看得出來那是河道圖,在那些細枝末節的河道之一,沈青飛點上了一個點,意味著他將在那裏出現。

傅遙仿若心中一塊石頭落定,立刻通知了其他人,然後自己率先趕去了沈青飛標注的地點。

月夜中,隻有一片一片的流水聲在不知加重還是舒緩傅遙的緊張情緒。

忽然間,他麵前的那片流水波動的幅度大了起來。

然後一個身影從河流中冒了出來。

他烏黑的頭發被水徹底打濕了,垂落在他身後,水珠順著他的臉頰而下,銀白的月光籠罩在他身上,讓他看上去有幾分不似人間客。

傅遙有些恍惚。

沈青飛總是有能力保持那樣冷淡的神情,無論是終於可以離開滾燙的岩漿時,還是在籠罩的危險下順著那縱橫交錯的河道來見他……們的時候,他出現時的模樣總是淡然自若,平靜得讓人……讓人什麽呢?

不過這不是他恍惚的主要原因。

他恍惚的原因是,沈青飛換了一身衣服。

雖然他們在成衣店的時候就決定了沈青飛會是那個男扮女裝的人,但他當時的衣著……讓傅遙也覺得這就是個普通的任務所需罷了,對女裝這個概念並沒有任何實感。

但是現在,沈青飛換了一身真正的裁剪得體的裙裝,白色的裙裝,精致的發髻,被他的符咒改動得稍微更柔和了一些的五官,還有他永恒的深得如水的目光,讓他從月光與流水中出現時,驚豔得令人動容,傳聞中的九天神女應該也不過如此……傅遙覺得自己既想挪開視線,又不舍得。

但是等等!等等啊!沈青飛是男的!是他的好兄弟!好朋友!他怎麽能以這樣的目光看他!

傅遙猛地驚醒過來,在心底狠狠地唾棄了自己一番,連忙伸手將沈青飛拉上岸來。

沈青飛愣了一下,雖然他不懂為什麽他一個金丹期修士上個岸還要人搭把手,但是他把這歸結於傅遙無可救藥的助人情節,所以也就順手握住了傅遙伸出的手,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