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夜訪

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今夜離港25章)。

秦四爺的木桶裏,黃加吉翻身擺尾,要一躍升天;黑鯛魚漸漸沒氣息,絕望等死;寶石石斑凶巴巴惡狠狠,張大嘴喊救命;還有一條斑點九棘鱸不服輸,不認命,撲騰尾鰭卷起一池汙水,可惜都做白用工,孫悟空再犀利,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裏,卻翻不出如來佛手掌。

秦子山在一旁等等等,等得砸電視扔桌椅,等不到秦四爺多說一句話(今夜離港25章)。秦四爺修成了佛,天天同他講佛語,字字珠璣,句句廢話。

他的藍條紋騷包西裝隔夜未熨燙,皺巴巴似一張哭喪的臉,突兀礁石上,吹著腥甜海風同秦四爺喊話,“阿爸——你再不出手,整個龍興都改姓!你說他沒野心,結果全港都知道他是龍興第一!你說要收山養老,他立刻同田七大猛勾三搭四計劃爭話事人。阿爸要有一天甩手不做,他一定第一個幹掉我。阿爸,你真要等到我死,秦家絕後,才肯出山?”

魚竿微動,又一條蠢貨咬鉤,秦四爺提竿收竿,迅捷利落,分毫找不出年邁痕跡。他是老驥伏櫪,心智未改。哪輪得到秦子山——未經風雨,紙上談兵的後背指指點點?

秦子山有好命,投生在老妻肚子裏,不然早被人砍死在街頭。

秦四爺收竿起身,魚吃過餌,又沉底,趁他們父子談話時擺尾溜走。

“用人呢,一半恩,一半威。要他怕你,又要他敬你,不能深交,更不能鬥惡。不要以為出身好就一定壓得住人,你阿爸我,還不是街頭賣字畫發家。那時候多窮,賣魚丸的大媽都看不起,搶鋪位搶得打破頭,叫差佬,差佬還要你給開門利是。”

秦子山聽得頭痛,人越老越愛談論過去,現在是什麽時代?賣字花的大利公司十年前倒閉,誰還願意聽他舊得發黃的奮鬥故事。

秦四爺提一桶撲撲騰騰海魚,花白頭發威嚴仍在,“你爭不過他,不會息事寧人?不懂忍字怎麽寫?凡事隻會強出頭,爭一時之氣,要你做話事人,龍興才會魚變餌,遲早被人吞。”

但是秦子山二十幾歲血氣方剛年紀,被人捧了一輩子,秦四爺這幾句話敲敲打打隻會讓他更衝動。最後一丁點智商也退減,他信奉暴力金錢,混社團哪需要腦?都是一群沒念過書的下層人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螞蟻一樣好對付。

溫玉這邊,尤美賢的消失眾人喜聞樂見,隻有大太在飯桌上不鹹不淡問一句,“三太去了哪裏?這麽多天不回,會不會被台風卷走?溫妍,去報警,免得人家講我失職。”

溫妍應聲,下意識去看慢條斯理夾菜吃飯的小妹溫玉。

聯想一周前兩姊妹低聲對話,溫玉冷靜得可怕的聲音,突然間對小自己三歲的七妹生出難以闡明的敬佩之情。她十六歲時在做什麽?整日做夢,夢王子夢公主,粉紅泡沫滿屋。從未想過要跟誰鬥,跟誰搶,要給未來留足餘地。

尤美賢說的不錯,溫玉生來不同,是…………沒有感情的怪物。

溫妍的想法,溫玉無從得知。

她繳足學費,每一天睡前預備好校服、書本,每一日清晨七點三十分準時起床,吃過早餐,等小巴在市內閑逛夠,慢悠悠經過忠烈祠狹窄入口。

尤美賢在與不在,好與不好,於溫玉而言沒差別,她不需要父母不需要兄弟,她一人來一人去,她是最本埠剛毅女豪俠。

她在床前向星星月亮禱告——我溫玉,不需要任何人,任何愛。

校園生活令人忘卻煩惱,新來的中文老師清臒俊秀,用袁珊妮的話說,這才是真正“中國人”,有風骨有氣派,不似時下男子,大都努力向洋派靠攏,開口英文閉口英文,不三不四不倫不類,哪裏像博達老師,是當世李白,再世潘安,哎呀呀,連名字都好迷人,博達博達,比家豪、振邦好聽千萬倍。

袁珊妮日日對著中文老師發花癡,一隻筆記本上全是前一頁絞盡腦汁羅列出的學術問題,又是《紅樓夢》又是《牡丹亭》,談話都是陽春白雪,高端高雅。

且她另結新歡,放課後不同小社團閑逛聊天,神神秘秘不知去哪裏。

蔡靜怡說,sofia一定是偷偷拍拖,不給我們知道。

溫玉忙著準備英文演講賽,對這些事不放精神,“她想要傾訴的時候自然會開口,她不想說,一定有她理由。與其抱怨,不如好好讀書。”

蔡靜怡不領情,“讀書讀書讀書,你當心讀成段家豪一樣的書呆,一緊張,話都講不清楚。”

溫玉拿書脊敲她頭,大笑說:“謝你關心啊christy,我變書呆一定靠住你這棵大樹,女強人,鐵金剛!”

躁動不安的夏天即將過去,天生眼盲的小狗晶晶漸漸長大,舊時光翻過一頁,她等待的故事始終沒有開始。

走失的福仔如泥牛入海,了無音訊。六姐溫妍的戀愛對象不夠成熟,關係時好時壞,一周必然有一兩次躲在被子裏哭。

溫玉冷眼看,好幾次想要勸她分手,你的男人既然不能讓你快樂,又何必像盲腸一樣留住他?當斷則斷,斬倉止損,股票幾千幾百支,本埠男子可達三百萬,換一個又如何?繼續糾纏,除開哭哭啼啼浪費體內水分子,外加打擾睡眠之外,沒有任何效用。

溫玉這段心理活動如果折現,一定把溫妍嚇得退避三舍,坐實“怪物”這兩個字。

不管有多麽充分理由,你不可以挑戰既定框架,女人是怎樣,就一定怎樣,不可以高聲說不。

好在溫玉沒有一對多,單挑整個社會的計劃。

或是一個秋雨連綿夜晚,溫玉伴著同房間溫妍的細微哭聲與窗外淅淅瀝瀝小雨入睡。睡前讀完亦舒所寫《哀綠綺思》(注),這位冷漠殘忍拒絕親子的女人寫道,“而那個時候,卻像發了狂似的半夜跳起來在零下三四度的天氣駕車去敲門,為了說一句:“愛倫娜!我想你。”那裏來的勇氣?這個勇氣後來又跑到基麽地方去了?想起來已是非常遙遠的事,但心中仍然牽動。”這令溫玉驚詫,她的書裏竟還能寫這樣溫柔而壯烈的愛情,如同一團火,油潑進去,火舌轟然上竄,一口氣燒掉你眉毛額發,仍覺甜蜜。

這必然是屬於不計後果的年輕人,未經滄桑,靠激情與戀愛生存。

溫玉的心已老,不是怪物,而是老古董。

但人生總有驚喜,不然不敢叫自己“命運”。

淩晨時分,溫玉隱約聽見悉悉索索聲響,以為是隔壁床溫妍睡醒後繼續哭,懶得多嘴,溫妍近來變身祥林嫂,一段戀情翻來覆去講個沒完,他對不起她,她一次又一次原諒,給他機會受愛情感化。老天爺,快頒給她諾貝爾和平獎,堵住她哭求怨忿的嘴。

溫玉想一想,決定翻個身繼續睡。

無聲無息,恐怖片場景,背後伸過來一隻手,掌心些微冷汗,緊緊捂住她口鼻。

瞳孔放大,心髒緊縮,她嚇到渾身冰冷,正要掙紮呼救,一對溫柔熾熱唇瓣便貼過來,吻在她小小耳骨處,夜半爬牆的匪徒嗓音嘶啞,喝過酒又抽過煙,還嫌不過癮,要見到她才知滿足,他說:“有沒想我……嗯?伊莎貝拉…………”

他喊她伊莎貝拉,從來不用英文連貫發音,他舌尖上翹,觸碰上顎,一點點挑動情緒,微微的癢,久久的困惑,成為她——伊——莎——貝——拉——

男人獨有的沙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充滿力量,卻又沁滿纏綿思緒,是溫柔婉轉的夜風,是蒼茫大海的孤燈,尾音徐徐,侵入她心口。

等不到她回答,他惱怒,咬她耳垂,舌尖一卷,含在口中細細品味。

溫玉看不見他的臉,也看不清他身形,是誰?是否真是他?

能否假設,她內心深處,期待是他?

她預感自身墮落,抓不住握不緊,事件發展已超出可控範圍。

她甚至有些恨陸顯。

他從她身後繞過,黑暗中尋找她的唇,口中烈酒遺跡、香煙餘味,途經口舌之間,全然渡給她——是他的夜晚,紙醉金迷,由做主,汙染她的人生,循規蹈矩,安穩平和。

他愛過她,更要毀滅她。

寬大的手掌從她睡衣下擺探入,撫過一身玉做的外皮,感受皮下血管細胞點點顫栗,最終握住少女圓潤飽滿胸房,小小白鴿一般惹人愛的物件,任他緊握放鬆,揉搓成各式形狀。粗糙溫熱掌心磨過細細軟軟兩顆珊瑚珠,一瞬而已,男人的呼吸沉重急促,**裸難忍難耐。

不必邀請,他自發躺在她身邊。

從後將她纖瘦身軀環抱,得馨香滿懷,多好,一個男人的終極夢想他一個不落都達到。

“不想我?”

高高突起的欲念頂住她後腰,強壯的手臂一點點收緊,昭示他的絕對占有欲。

“我想你——”

他重複,魔咒一般,“我想你,溫玉,我的溫玉——”

為什麽雨還在下,為什麽溫妍仍未醒,為什麽他在身旁,為什麽她的心跳陡然加速…………

一千一萬個為什麽,該去哪裏尋找答案。

今夜,小船出港,偏離軌道。心與情通通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