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生命裏的光
在阿塔圖爾克機場大廳，我呆呆地坐了兩天，不曉得應該何去何從。直到機場保安人員前來關切詢問，我才木然地起身離去。
從沒有如此彷徨過，即使是十二年前的那個雨夜，我也不曾這麽茫然、不知所措。
現在已記不得那一段日子是怎麽過的了！
我渾渾噩噩地從伊斯坦布爾遊蕩到聖馬利諾，已經是四個多月後的事。就在我以為我會一直這麽流浪到死的時候，某天清晨突如其來的嘔吐令我驚訝不已。
我乍然想起，月經似乎有好長一時間沒來了。會是懷孕了嗎？
這念頭令我又驚又喜！
如果真是懷孕了，那麽我今後豈非再不會孤獨一人？人生裏麵，第一次有了一個屬於我的───他會陪伴我，到我老的時候會照顧我，我死了之後會為我流淚傷感！我的生命不再荒蕪如寸草不生的沙漠，因為那一點點的綠，已足以讓我亮麗起來！
但是，我和Lawrence的孩子，真的可以來到這世界上嗎？如果───如果他不像普通孩子一樣健康、更甚至───假如他是畸胎───天，我真不願意用這麽可怕的字眼去想象我和Lawrence的孩子、我的親骨肉！可是……這是無法忽視的現實問題！假如真的到了那一天，老天爺……該怎麽辦？！我要怎麽照顧他？要怎麽才能保護他不受歧視、不受傷害───甚至不受痛苦！？
這一切一切的假想，像無數隻手撕扯著我的心，叫我光是想都痛不欲生了！我麵對不了那樣的情形，我沒有辦法！天，Lawrence！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教教我！
“……”
黑夜像一片巨大的網籠罩著這個城市，也籠罩著我。
我的心在地獄接近出口的地方徘徊。
我不眨眼地看向城市中那一片燦爛的燈火，可惜就連那些看似輝煌的燈火都脆弱極了，仿佛風一吹，它們就會熄滅。
眼淚一直流。
我無法不為自己那孤苦一生的命運而哀傷，無法不為我那連出世的機會都沒有的孩子而哀傷。
第二天一早，我拖著疲倦的身體來到一家黑市診所門口───他們還未開始營業。
我敲響了門。
“是哪個冒失鬼？一大清早來敲我的大門。”一個睡眼惺忪的邋遢男人拉開門，帶著起床氣和未刷牙前的口氣，衝我嚷嚷。
“我想墮胎！”我簡單地說出四個字。
“什麽？”那男人看了我的肚子一眼，不滿意地咕噥道：“墮胎！難道那東西在你肚子裏多待一兩個小時，會長出尾巴來嗎？你就不能等我開了門再來？”
“那東西”三個字讓我很想把拳頭塞到他的嘴巴裏去！但我忍住了，是我要來殺死他的，不是嗎？我這個做母親的都不要他，還怎麽能指望旁人去尊重他呢？
“我想盡快處理！”我冷冷地說。
“我現在還沒開門呢……”那男人嘟嚷著：“幾個月了？”
“四個月。”
“哦，那有一點麻煩呢！”那男人“叭啦叭啦”地踩著他的拖鞋，一邊往樓上走，一邊對我說：“你先自己找個地方坐會兒，我得去洗把臉再說！”
這屋子裏到處一團亂，桌子、椅子、床、桶、器械……哪個地方都擺得是東西，我很難想象自己得在這一堆雜物裏麵動手術。
然後我看到半截簾子遮住一個玻璃罐。
那是什麽？不會跟我想的一樣……
好奇心使我拉開了那簾子───我幾乎被眼前的景象───哦，我───“嘔……”我衝到門口吐了出來。
那是個孩子！我不確定他有幾個月大，但那是個男孩子，眼睛半睜著，泡在藥水裏，肚臍還連著彎彎曲曲的胎盤。
我吐得幾乎快昏死過去！可心裏的驚慌卻支撐我逃離了那個可怕的地方。
我不能讓我和Lawrence的孩子被裝進罐子裏用藥水泡著！就算要我永生永世待在地獄裏受苦，我也絕不讓我的親骨肉遭受那樣可怕的命運！那藥水會從他的眼耳口鼻灌進去……天啊！我怎麽會有那麽可怕的想法，想要殺死自己的孩子？！
我跪在街角痛哭，為我差點鑄成的大錯深深自責，也為我幸免於難的孩子心疼不已。
回到家裏───那是我在市裏稍微偏僻一點兒的地方租來的一個套間───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因年久失修而形成的裂痕，想：“也許這是老天爺可憐我，他看我受了這麽多年的苦，所以終於善心大發，肯給我一個孩子，好讓我的後半輩子有所寄托。”
也許這孩子會沒事，會像普通孩子一樣健健康康……可是───這機率有多大呢？我和Lawrence的身體裏，有一半的血液是相同的！這孩子健康的機率會有多大呢？如果，最終都是老天爺跟我開的一個惡意的玩笑，那麽───我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就讓他跟我一起死吧！”
從沒有哪一刻，我是如此迫切地希望天上諸神能聽見我的祈求。
“如果是因為我的前半生造了殺孽，而要有所報應的話，請報應在我的身上，放過我無辜的孩兒。我願用我永生永世可能來臨的幸福，換取他此生的平安健康！”
每天每天，我如是祈禱。
也許是上天真的聽見了我的禱告，終於，在我的光、我的希望出生的那一天，他在我手上發出第一聲響亮的啼哭，他的小手不停地揮舞，小腳一個勁兒地踢著……
我顧不得生產後的疲憊，仔細地端詳著我的寶貝兒───他可真漂亮！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額頭、下巴、後腦勺……每一個地方，甚至連他的“小蟲蟲”，我都一一檢查過───哦，老天爺！他沒事！他不是畸形兒，他很漂亮！
但我仍然不放心，又約好醫生在適當的時候，對他做內髒方麵的檢查───我要一切都確定下來，才能真的放下心來。
三個月後，我的寶貝兒的檢驗結果全都出來了───他是健康的！他是健康的！他是健康的！他是健康的……
知道心會唱歌嗎？知道心會起舞嗎？哦，假如你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曆，你絕不會知道，這快樂有多麽折磨人！你的心想要吼出來、想要跳出來，但它卻隻能待在你的胸腔裏───那小小的地方怎麽夠它瘋狂呢？！
抓著那檢驗報告，我幾乎要高興瘋了！我的天使，我的愛，他沒事，他平安了！哦，天啊，天啊，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我真怕這是一場夢呢！
我給他取名叫Light───光，他是我黑暗裏的那束光，照亮了我前方的路，也照亮了我整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