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夏末,朝廷傾國之力發動的轟轟烈烈的一場剿匪,便以這樣一個比較好笑的結局告終了。
剿匪軍不幸安營在山南,正好堵在洪水口上,朝廷精銳就像被雨水泡了的螞蟻窩,七零八落,折損過半。比之被圍困了月餘的顧懷陽也好不到什麽地方去。雙方都有各自的不得已,顧懷陽便趁機撤回淮州,與孟忠勇等人匯合,而李四娘卻趁火打劫,一鼓作氣地拿下了湖州糧倉。
一場大水,朝廷中原一線自亂了陣腳。
顧懷陽自然知道趁此機會應該修養生息,並沒有去主動挑釁。大水衝垮了沿路無數村郭城池,他便急命李四娘派兵押送糧食,仿佛顧不得休整自己,便在岷江一線上增設了多個驛站,安頓過往流民。
當然,顧大將軍——眼下自命海寧王的顧懷陽也說不上多麽宅心仁厚,就算看見流民略有些同病相憐之心,也無力做什麽額外的活,這動作沽名釣譽是一方麵,二來也是看中了岷江一線這些突然一無所有的流民,可不恰恰是大好的兵源麽?
紅巾軍幾進幾退,與朝廷南北相望,彼此都是虎視眈眈。
眼下天塹崩,朝廷焦頭爛額,正好叫顧懷陽渾水摸魚了一番,忙著安頓老幼婦孺,忙著將參軍流民編輯成冊,忙著在坊間傳各種謠言……
以及,忙著搜尋施無端。
以往這些個如何安頓,如何調配的事都是施無端幹的,顧懷陽等人負責南征北戰,施無端負責暗度陳倉。顧懷陽對這個年紀輕輕便出於某種奇異的緣分跟在自己身邊的小兄弟非常信任,幾乎全權交給他,也便不知道,施無端這些年在九大洲八大湖中鋪的網是這樣的繁複,那些個事又那麽瑣碎複雜。
紅巾軍中不乏異人,夏端方便在得知施無端失蹤後的第一時間召集了一批擅長算學的人,日夜商討,以求定出他的位置。
施無端的琴和星盤交給了蘭若保管,快攻岷江口的時候下的是騎兵,並沒有帶上輜重和閑雜人等,叫他們在遠處安營寨紮,誰知竟算是撿回一條命,沒被波及。
幾個人幾次試圖從施無端留下的星盤中企圖算出些許線索,卻誰也無法操控那鬼氣森森的東西。更有他養的那隻兔子,不知為什麽,打從施無端失蹤的那日開始,千裏之外的兔子便好像感覺到了什麽,再不肯吃東西了,小仆怎麽逗也不行,便是硬塞它也會自己吐出去。
此間鄒燕來帶人幾次三番企圖截斷湖州到岷江糧隊,短兵相接,紅巾軍湖州增兵,各自幾進幾退,打得不可開交不提。
單說仍然陷在惡火境裏的白離和施無端。
兩人都到了這步田地,施無端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狠狠地掃了白離一巴掌,他自暴自棄地想著,反正出來進去都要你死我活,不如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便跟他鬥上一場。
也不知他這是不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心裏想道:惡火境又怎麽樣?大千各處,碧落黃泉,哪一塊地方能逃得出星星的軌跡?便是星盤不在身邊,難道我便沒辦法困住你了麽?若我死了,學藝不精,自己滾去陰間找師父謝罪,有什麽可怕?
誰知白離卻隻是愣了片刻,竟硬生生地受了他這一巴掌,捂著臉僵硬了半晌,下一刻卻隻是默不作聲地垂下眼,將放著烤肉的葉子往他身側推了推,鬆開了拽著他身上那塊破布的手,仿佛自慚形穢似的,往後退了一步,大半身體埋在火光照不到的陰影裏,低聲道:“涼了便不好了,趁熱吃。”
施無端瞪了他一會,隻見白離一手捂著臉,低眉順目的,顯得下頦極尖削,那一刻竟現出兩分如他年幼時一般的狐族特征,更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了。
施無端見他這副樣子,三分怒簡直已經快變成十分了,心裏想道,你若委屈難道不會打回來麽?沒長手麽?做這樣子給誰看?
然而這句話在他嘴邊轉了一圈,終究還是沒出口,施無端也感覺說出來不像話,仿佛是有點沒事找抽似的。
肉的香味飄了過來,施無端低頭看了看,還是決定不能和自己過不去,他在海寧時,向來是坑蒙拐騙無所不為,臉皮早已經練得出神入化,絲毫也沒什麽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意思,毫無心理障礙地撈起來叼住,站起來便往外走去。
至於之前的事……他想著白離殺都不止殺了他一回了,兩人撕破臉之後什麽傷人的話也不是沒說過,便是被這瘋子羞辱一番,日後也自然有機會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施無端畢竟九鹿山上長大,如今做得這行當又比較特殊,骨子裏便帶了幾分離經叛道,隻覺得自己如今傷情反複,勢不如人,白離這混賬東西不知怎麽的把自己弄成這副魂魄不全的鬼樣子,做出這樣的事倒也不足為奇。
隻是他也不是什麽聖人賢人,別人打了他左臉,他不大會把右臉也湊上去。回給白離那一個巴掌,在施無端眼裏,也比較算是情理之中。
其他的事……其實也沒大放在心上。
白離一開始躲著不敢見他,此時猝不及防撞見了,便又突然不舍得躲著他了,遲疑了片刻,便也隔著一段距離跟在施無端身後。施無端懶得理他,看見他就來氣,也不知道說什麽好,於是走一會歇一會地上了這裏最高的一座山。
他身上別具一格的圖迦葉圍成的衣服顯然不大符合這個鬼地方動物的審美,才到了山頂,便聽見一聲尖嘯,一道勁風自後腦襲來,施無端想也沒想便側身躲開,隻見那是一隻足足有小羊羔那麽大的鳥,嘴裏一口尖牙,張牙舞爪地便撲騰著蝙蝠一樣的翅膀,四不像地飛過來。
正是一隻步虛。
這蠢東西見一擊不成,便在空中打了個旋,打算再來一次,施無端眉間一跳,想道,虎落平陽被犬欺,難道還能被鳥欺負不成?掩藏在大葉子下的五指便陡然蜷起來,打算把這麽肥的一個物件給拖回去燉了。
誰知還不待他出手,身後突然一條手臂伸過來,猛地把他往後一拽,白離半尺長的指甲彈出來,電光石火間便將那隻步虛的腦袋從這頭穿到了那頭,一陣腥風血雨,那鳥臉一聲都沒發出來,便高高地吊在了那裏。
幸虧施無端反應快,見眼前黑影一閃,頓時意識到事情不妙,抬起袖子擋住了臉,這才幸免於被噴個一臉血,隨後他一點也不客氣地推開白離,見他拎著鳥屍手足無措的模樣,忍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白離呆住了,見他開口,簡直受寵若驚,乃至於根本沒聽清楚施無端說了些什麽。山頂的風極烈,吹得他那身也變得破破爛爛狼狽不堪的白衣獵獵作響,他一個俊俏青年手裏拎著一隻肝腦塗地的死鳥,傻乎乎地站著,竟憑空多出幾分喜感來。
施無端忍不住掃了一眼他地上躲躲閃閃殘缺不全的影子,心道怨不得老人說三魂七魄不全的人行事荒唐癡傻呢,果不其然。
一想到這裏,他頓覺頭大如鬥,放眼所望惡火境中層層疊疊的山巒都望不到頭似的,那些山像是要壓在他的肩膀上,心裏死沉死沉的,苦於被白離攪合得出不去,又要在這裏等上十七天,外麵大水過後不知怎麽樣呢,他盤膝坐下,皺起眉來仔細思量著東越邊境的戰事,越想越心急,餘光瞟向白離,卻隻想歎氣。
白離將鳥屍放在一邊,隨手揪起草葉,將手上的血跡細細地擦了,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過了去,施無端一開始不理會,直到白離距他有三尺遠的時候,才麵無表情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白離不知怎麽的便心領神會,知道他是叫自己止步了,於是小心翼翼地隨著他坐下來,心裏醞釀了半晌,才低聲道:“無端……若日後你不願意,我不會再做那樣的事了。”
施無端抬眼沒看他,反而將目光放到了那日太陽升起的地方。
白離抿抿嘴,兩頰被他咬得死死的,又頓了頓,非常坦率地道:“可是我很高興。”
施無端雖說自覺不怎麽放在心上,卻也知道這事說不上光彩,原不想聽他提起,正自己在心裏盤算著惡火境裏為什麽十七日才見一次日頭。
他幾日百無聊賴地麵壁,燒得雲山霧繞的時候,竟不知觸動了哪根筋,靈光一閃,突然對萬魔之宗和這個所謂“從哪來才能回哪去”的惡火境有了幾分想法。
忽然聽見白離說了這麽一句話,頓時火氣又上來了,轉過頭來皺著眉看著他,感覺這混賬東西實在不會說人話。
白離見他終於將目光施舍到自己身上,忍不住看著他露出了一個孩子一樣的笑容,竟有幾分慘淡的純真,隨後他輕輕地閉上眼睛,山風將他的頭發卷起,那張好看得驚人的臉即使在暗紅色的天光下,也依稀能驚心動魄一般,白離輕聲道:“你終於算是和我在一起了,雖然是我強求,可我也……很高興。”
你娘的!施無端滿心怒火地想。
然而這怒氣好像很快地被那張頹敗、絕望卻生生露出些許追憶和滿足的臉抹去了,施無端感覺胸口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喘不上氣來似的難受,有股奇異的酸,這使得他心裏竟也生出幾分迷茫。
忍不住懵懵懂懂地想起那些話本小說上說的情情愛愛,他了解不深,好些東西隻覺看了可笑可氣,這會卻突然有一句話,如福至心靈一般地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這世間情愛……便是這樣如鯁在喉麽?
過了不知多久,施無端才開口問道:“你……魂魄不全是怎麽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呃……看到有孩子說我更得慢了,前兩天很多瑣事拖累,中間隔了兩天沒更,其他時候大部分保持在日更和隔日更之間,到本文完結,非特殊情況也就這樣了。
還有最後一卷,把惡火境裏的事交代清楚就到卷四,應該也快收尾了。
最好能在九月以前寫完。
至於以後……我向來比較不學無術,精通的唯有吃喝玩樂,每天過著混吃等死的日子,但是不知道以後這樣的日子還有多少。月底要走了,為了以後能混口飯吃,趕腳也差不多要去讀些書了,等這個書也讀完了,就徹底要去給資本家打工了,到時候文什麽的還更不更……這個比較難說,要看實際情況。
但是不用擔心,V了的是肯定會寫完的。
誰都要有養家糊口那麽一天滴,還請諸位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