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陣凶險,”半崖畢竟還是有兩把刷子的,比當年被施無端用一截蠟燭就給絆住的幾個不成器的,整天除了武修咒術,仿佛不知道有其他修道之路的徒弟強得多,他細細地觀察周遭,掐指算來,過了片刻,才慎重地說道,“方才我等大意了,叫人摸去了隨身之物,竟以此為引,將我等陷入這陣中。

他的大弟子趙承業皺皺眉,湊過來低聲道:“師叔,這樣的詭計,倒叫我想起一個人來。”

半崖抬頭看了他一眼。

趙承業說道:“您記不記得十年前逃出九鹿山的……施無端?”

半崖一驚:“你說什麽,是那個小子?”

趙承業道:“當日青觕被刺一事,徒兒便一直想這件事了,青觕脾氣暴躁,神獸吼叫時山巒顫動,尋常我教中人都不敢隨意靠近,如何就會被一群外人誘出去刺殺的?我記得那小子小時候不是整天和青觕廝混麽?”

半崖臉色越來越冷,說道:“先不管這事,若是他,我等都要小心脫身了,回去非要將此事稟報掌門不可,唉,當初一時心慈手軟,斬草不除根,必留禍患。”

打算回去再告一狀的半崖真人絲毫也沒有障礙地便說出了這句話,大概是知道自己在陣中,所以一點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說完還搖頭晃腦地歎了口氣,就像他真的曾經被什麽玩意附身過,心慈手軟過一樣。

“眼下當務之急是破陣。”蔣崇文也說道,能被帶出來參加大周山會盟的人,大抵都算是一些教宗中的精英了,尤其蔣崇文,自認頗有些才華,尤其在一群從小隻會摸爬滾打、嗷嗚叫喊著放火叫水,連一百以內的算術都要去摸算盤的同門中,他很早便對陣法幻境有所心得,更是顯得很了不得。

當年一時不查,被施無端困在陣法中,可以說是蔣崇文一輩子的汙點,這些年直恨不能找到他,雙方坐下,一加一、二加二地大戰三百回合,一雪前恥,好不容易撞上這機會,便忍不住一掃人五人六的穩重表象,跳蚤一樣地上躥下跳起來。

“方才誰與過那些個乞丐隨身之物的,錢財銀兩也算,將身上所有沾染之物都離身,此陣我有耳聞,名約藏顆陣,屬陰,不可助長此陣陰氣,需將那些物件盡數取出,以火燒之,方可擺脫此陣桎梏。”

半崖一聽覺得有道理,便將荷包取了下來,催動三昧真火給燒了,他倒是涼快,未曾想到,這些個玄宗精英們不是個個如師叔一般,出門需要時時注意名門大派的形象,還人模狗樣地配上荷包玉佩,大多隨便在袖子、腰包中揣上點財務,便於隨時取放也就罷了。

這可壞了菜。

師兄出了餿主意,師叔也首肯了,下麵人不得不跟著照做,唯恐因了自己這裏處理不幹淨,連累同門一同被困,彼此對視了一眼,便也隻能捏著鼻子燒了起來,一望之下,玄宗精英們半數人成了“斷袖”,這還算好的,還有幹脆將整個外袍都給脫下來,穿著中衣一臉愁眉苦臉。

半崖一瞧這一群衣冠不整的球球蛋蛋們,頓時也覺得蔣崇文是個餿主意簍子,可事已至此,他也沒別的辦法。他暗中痛下決心,回九鹿山必要給門人們加緊訓練陣法之術,按說施無端真正在九鹿山學藝的時間,也不過到他十二三歲,其餘要麽被曬到了山頂上,要麽是流落他鄉,哪怕他比旁人稍有天分,又如何有這樣大的天差地別?

有那麽一瞬間,半崖懷疑他是另有奇遇,有人暗中教導,然而後一想,那時候密約還沒破,三大教宗中人是萬萬沒有可能去教導他的,那還能有誰呢?

三大教宗之外的不成氣候的小蝦小魚,誰會有這樣的能耐?

這是打死半崖也不肯相信的,於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且說眾人依蔣崇文的餿主意,一個個地將自己隨身的東西都燒去了,蔣崇文便蹲在地上寫寫畫畫起來,半崖同他一起,兩個人各計算一邊,其餘“斷袖”與“解袍”的眾弟子護法。

此情此景全叫站在高處的白離盡收眼底,鄒燕來不知什麽時候,也來到了他身邊,帶領一群早已經安排好的密宗術師隨時準備。施無端還未現身,白離也不著急,隻是抬了抬手,旁邊一棵大樹便伸出一支長長的樹藤來,竟是自己糾糾纏纏,編成了一個座椅的模樣,請他坐下。

白離撐著下巴,看耍猴似的看著陣中半崖真人和蔣崇文忙前忙後,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

鄒燕來抬頭看了他一眼,隻聽白離說道:“看他們兩人這樣如臨大敵,我雖然不甚了解這些個彎彎繞繞的東西,卻也知道,他十歲出頭的時候,一個人拿著小樹枝便能解決了。”

鄒燕來在朝中沉浮多年,自然是會說話的,便接道:“那位施先生確實有不同凡響之處,想當年玄宗道玄掌門也是涉獵頗廣,不僅自己修為高深,於算學,星學乃至玄門陣法幻術都頗有境界,想來他的高徒這些年雖然走得坎坷,畢竟底子在那裏。”

“不盡然,道玄也沒有這樣的本事。”白離帶著一點笑意,好像回想著什麽似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他十來歲的時候,非要拉著給我算命,弄出了個什麽九星層遞式,雖然沒見他算出個什麽,卻將雷也招了來。”

鄒燕來心裏一動,這陣法直窺天機,若不是天分非常者,萬萬不可窺其門道,忍不住問道:“九星層遞?”

“怎麽?”白離挑起眼看了他一眼,那眼中笑意仿佛散了,隻剩下冷冷的光。

鄒燕來忙道:“不敢,後學本是凡人,不敢窺視天命。”

天命……一生有兩顆命星。

白離想起施無端稀裏糊塗地說出這句話來時的模樣,他想著,尋常人不過一顆命星所束,終生走不出星辰的軌道,他卻要有兩顆,老天是要將他牢牢地綁起來麽?

這世間原本真有一個人真的能綁住他,他也曾真的想要和那人留在那邊陲的小郡裏,每日吃茶聽書,悠閑玩鬧,可是人家……偏偏不稀罕。

就在這時,突然陣中動蕩起來,顯然是半崖真人和蔣崇文找到了破陣的法子,那小小的結界裏地動山搖起來,衣冠不整的玄宗精英們圍城一圈,盤膝而坐,加持念誦,竟是要用咒文之力破除陣法束縛。

半崖高聲喝道:“保守元一,排除雜念,所謂陣法不過是幻境的一種,若你心如明鏡,便沒人困得住你!”

這當然是句廢話,人生於世間,吃五穀雜糧,有七情六欲,如何能心如明鏡?

土地隆起,每個陣法中都有各自的規矩,隻要按著這個規矩來,便是被困於陣中的人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操縱陣中的東西,鄒燕來小聲對白離說道:“這陣中困住人的是山岩土堆,走的是‘土’字訣,他們方才燒去自己隨身物品,此刻便是拴在身上的線索斷了,隻要在算出陣中橫式,按其規律便可變動土地山巒,可以破除障礙。”

白離優哉遊哉地看著,笑道:“若這樣簡單,施無端還能說是詭計多端麽?”

他似乎為此與有榮焉一般似的,總認為那人是特別的,誰也比不上他,除了自己,沒人克製得了他……殺得了他。

果然,陣法應聲而破,一聲巨響,擋路的山巒仿佛被人生生拔起扔在了一邊,然而就在這時,不對勁的地方出現了——那山巒之下,什麽都沒有。

半崖和蔣崇文同時呆住了。

這可比當年困住夏端方的陣中之陣高級多了,一座山,如何能在一片虛空虛空上擋住他們的去路,那他們是站在什麽地方的?那山又是長在什麽地方的?他們該往哪裏走?走到虛空上會掉下去,還是……

鄒燕來眉頭倏地一皺,對白離說道:“玄宗教派中自有一物名為‘虛空’,便是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存在的意思,若是什麽都不存在,人自然是無法走上去的,然而若是什麽都不存在,山又是如何架上去的,那山豈不也成了虛空?”

一群密宗的術師們竊竊私語,搖頭的搖頭,思索的思索。

白離“啊”了一聲,搖頭笑了起來,說道:“虛空本身豈不是也不存在,若如此,他們瞧見的又是什麽?”

鄒燕來歎道:“這個麻煩得很,他們恐怕真的走不出來了,這是什麽陣?我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就在這時候,突然,趙承業驚叫了起來,指著身邊一名弟子說道:“你……你的頭發!”

隻見那人的頭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白了下來,不光是他,所有人都是如此,皮膚飛快地發皺,頭發像是被霜雪染得一樣,地上草木瞬間破土瞬間發芽瞬間枯榮瞬間換代,快得幾乎叫人看不清楚。

修道中人本身便能溝通幽冥萬物,自有延年益壽之道,百歲千歲也不過等閑,那陣中的時間竟仿佛真的白駒過隙一般,飛快地加速,百年一彈指,千年一刹那。

“不好!”鄒燕來猛地站起來,“這不是陣中之陣,是陣法中摻雜了幻境,除非設陣的人,否則無法分出那裏是幻境哪裏是陣法,若是幻境,人在其中老死,破境而出時卻不過如大夢一場,可若是人本就困在陣中,又在幻境裏被加速光陰,便可能真的……”

白離不言語。

鄒燕來道:“魔君,若不製止,恐怕這些玄宗同道們……”

“那和我有什麽關係?”白離輕輕地說道,“他又沒有現身,那些人的死活,又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就知道這魔君滿是為一己私心,根本不把教宗放在眼裏,鄒燕來眉頭一皺,進言道:“魔君細想,若是任叛黨困死玄宗精英,他們恐怕根本暗中進行,不會現身,那施先生並非俗人,恐怕也沒這個興致來收他這原本同門師叔的屍體。”

白離眯了眯眼。

鄒燕來一見有門,立刻獻策道:“若我們突然插手,叛黨定然不甘心就此功敗垂成,到時候那人必然現身,您看……”

“你不必說了。”白離從藤椅上站了起來,冷冷地掃了鄒燕來一眼,“我知道你想要什麽,用不著拐彎抹角,直說便是。”

“是。”鄒燕來忙做恭謹狀,“下官請魔君破陣。”

隻聽白離輕哼一聲,身如鬼魅一般,突然下山,這時,一陣狂風掀起來,仿佛要將整個山穀也毀去似的,那風來自四麵八方,仿佛有了生命一樣地往那陣中擠過去。

鄒燕來大驚失色,叫道:“魔君!”

他卻根本找不到白離人在何方,仿佛他無處不在,日光隱形,鋪天蓋地的黑影籠罩了整個山崗,術師們各自念起咒法以自保。

傳言上古有小世界,或放入水球中,或放入火球中,世界之外皆為神靈,彈指即可將其毀去,小世界中雖山川河流各自俱全,卻抵不住界外之人團掌一壓。

白離便是借著無與倫比的霸道外力,要用使巨風將那陣法擠碎——他說破陣卻果然破陣,絲毫不考慮陣中之人是死是活。

隻聽一聲巨響,原本正在想方設法對抗陣法的蔣崇文首當其衝,竟被內外兩道對抗的風力生生穿透,胸口破了一個碗大的洞,鮮血噴出,登時躺倒在地,竟是死了!

那突然碎裂的陣法中幻境與陣法相衝更加混亂,饒是半崖功法深邃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來,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頭發半白半黑,一臉懵懂。

破陣的刹那,中間困住的功法稍微低微的弟子便都吃不住,各個倒下,不知是死是活,唯有半崖等人碩果僅存,狼狽極了。

“陣法破了。”黑影漸漸歸一,白離重新出現在鄒燕來麵前,然而他卻沒有等鄒燕來的回答,隻是抬起頭往遠方看去,那裏有一個人影,逆光而立,穿著一身半舊的布衣長袍,手執一根崩斷的細線,以白離的目力,竟能看出他的手指被突然崩斷的線勒出的血痕。

“無端。”白離近乎癡迷地看著他,半晌才說道,“見你一麵,當真不容易。”

他們相對極遠,卻仿佛麵對麵說話一樣,施無端身後,還穿著乞丐裝束的夏端方等人站了出來,與他們遙相對應。

“是你啊。”施無端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歎了口氣,眉目不驚地打量著他,“魔君甫一出關,便在此等候,我輩當真幸甚。”

白離笑了起來,話音更見輕柔,他說道:“對你,我可不是要陰魂不散麽?不但如此,還要陰魂不散一輩子。”

施無端看著他,麵無表情地說道:“在下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