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端雙手抱在胸前,皺著眉看著夏端方。
夏端方說道:“你還瞧不出麽?這人五髒乃至骨髓中的精氣都被吸幹了,然而這一副空空的皮相卻毫發無損,三魂七魄全都消失得幹幹淨淨,想是一並被吃下去了,可見害人的並不是厲鬼,也絕對不是妖。”
施無端不言語,等著他接著往下說,夏端方便又道:“不知你瞧出來了沒有,所有這些死了的人,無論老幼,都是男人。據我派祖師爺留下的古卷說,是因為女人性屬陰,與魔性想衝。”
施無端過了好半晌,才接道:“你說得有些道理……”
夏端方知道他後麵是什麽話,便打斷他道:“我知道你想說你不相信是白離做的,我是不知道你和那個人有什麽交情,可殺人取魂這等事是魔物的本能,他來到古吉已經一年半載,忍到此時才動手,若我說,實在也是難能可貴。”
“我不是感情用事。”施無端轉頭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靠在牆角站好,說道,“血統上說,他並不是純魔,就我所知,他身上至少有一半的血是狐族的,總不至於連一半的本能也壓抑不住,何況他那個人我是知道的,向來是心高氣傲目下無塵的,如今年紀大了更不得了,誰也不放在眼裏,你若說他會屈從於本能,我瞧不如殺了他痛快些。”
夏端方聞言本能地一皺眉,他雖然麵相猥瑣,實際上人也很猥瑣,然而畢竟是正經八百的正派出身,從小便受的是大道如何如何的教條,對這些個“邪魔歪道”有種本能的反感,他反感白離,就像是小姑娘反感老耗子一樣,是一種自己也控製不了的深刻的感情。
然而到底看在施無端的麵子上,沒有言語。
“不要打草驚蛇。”施無端想了想,終於說道,“這些日子軍中我會叫人嚴加防衛,城中便交給你了。”
夏端方應了一聲,施無端抬腿才要走,又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腳步頓了下來,眼珠轉了轉,仿佛是在思量著什麽事一樣,夏端方一瞧見他那眼神,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感覺有人要倒黴。
果然,過了一會,施無端說道:“不過……我倒是突然覺得這件事……”
他露出了一個笑容,對夏端方說道:“這些年我等偏安一隅,乃至海寧被邪魔侵入,民不聊生,心中實在有愧,隻是敵暗我明,力有不逮,不如……廣邀各地道友以降之,夏掌門你看怎麽樣?”
夏端方像吃了個死蒼蠅一樣,警惕地看著施無端,想起自己當初便是這麽被騙過來的,忍不住問道:“你又想幹什麽?”
幹什麽?自然是拉山頭啦。築牆屯糧,待到兵強馬壯時,逐鹿問鼎,將大乾這破破爛爛的山河重新休整一番,無所不用其極。
施無端笑了笑,雙手背在身後飄然而去。
不幾日,夏端方便連寫了數封書信,仿佛英雄帖一樣地發了出去,主要便是那些個同海吉小乘教宗一樣散在深山與不拉屎的鳥為伍的小教宗,夏端方一邊寫,一邊在心裏琢磨著,這也算是造福眾人了,將這些個道友從那些雖然藏龍臥虎、但人跡罕至的地方挖出來,省得他們除了一天到晚裝神弄鬼騙錢騙人便沒別的事好做。
然而又過了一陣子,不用旁人,便是路上的普通人,也能瞧出古吉城中不對了——城中起了一層灰黑色的薄霧,並不散去,隻是不濃不淡地彌漫在空中,以古吉為中心,一點一點地往外散去。
市井間各種流言四起,百姓們出門都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在門口灑上狗血,外出的活動少了許多,而後,又過了三五天,一場雪從空中飄落了,這六角之物竟不知何時變成了暗淡的灰色,仿佛天上下的不是雪,是煤灰渣滓一樣。
唯有棺材鋪的生意頗有種要被踏破門檻的感覺,一股子死氣籠上了古吉城。
施無端坐在房中,膝蓋上放著那塊光芒仿佛比往日還要旺盛一些的星盤,他盯著星盤上星子的運行,並沒有列什麽式子,隻是微微撥動星絲,全然在心中默算。
這樣的異象,恐怕是城中有人在燒“陰屍火”。
穀虛走十六宮,玄武為大火掩,是在劫難逃——而天狗既出,太陰將缺……算來不過這四五日的光景。天狗吞太陰時,陰氣到頂,對方必有動作……
夏端方陸陸續續地竟真請來了幾十個散派道友,一個個也都是破衣爛衫的,可見走這條路實在是沒什麽油水,一方麵顧懷陽親自接待,著人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們,一方麵也請求他們與個解決的辦法。
此時,夏端方開始帶著他們規整城中風水,打算在此建一個大陣,先將這股子籠罩在城市上方的黑物給清理了,正值關鍵時候,卻逢著這麽一個不好的時機。
有點麻煩……施無端皺皺眉。
正這當,忽然,門被人推開了,施無端不用抬頭便知道是誰——進他房間不敲門的隻有白離一個。
雖然嘴上不說,可是大家夥都心照不宣,白離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些日子古吉城中別管真假有沒有能耐,各路道人亂竄,白離為了免得麻煩,也盡量深居簡出,盡量不與這些人見麵。
施無端不知這個點鍾他來做什麽,手上的星絲掉回星盤,問道:“你怎麽來了?”
他這麽一抬頭,才發現白離與平日的不同——他那雙眼眼神竟有些空洞,極黑的瞳孔中仿佛間或有一縷紅光掠過,臉色很不好看。
那些黑霧便是陰屍火燒出來的碎屑,這些東西對他來說,就好比常人的鹿鞭虎骨一樣,吃了是大補之物,不過補過頭了,也是要上火流鼻血的——更不用說他也感覺到了月相的變化,周身的血仿佛都翻騰起來,叫他苦苦壓抑,竟片刻不得安寧。
離極陰之夜越來越近,他覺得自己的血仿佛都被煮沸了一樣,燙得五髒六腑都在疼,身後的影子更是蠢蠢欲動,隨時打算脫“影”而出似的,白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來的,他隻覺得一個恍惚,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到了施無端房中。
不對勁——施無端心裏一跳,一隻手掩在袖子裏,悄悄地扣住了一柄藏在寬大的袖子裏的短劍,麵上卻若無其事地問道:“小離子?”
白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往後退了一步,背靠在門上,低下頭,仿佛壓抑著什麽,好半晌,才聲音沙啞地說道:“我……恐怕要離開這裏一陣子。”
施無端愣了一下,過了片刻,問道:“這裏……的事對你是不是有些影響?”
白離不再出聲,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好。”施無端幾乎沒有猶豫便點頭同意了,說道,“我派人送你走,你先去安慶住幾日,雖然同屬海寧,安慶離古吉還有一段距離,暫時影響不到那邊……”
他下麵說了什麽話,白離已經聽不見了,滿腦子都是那句公事公辦的“我派人送你走”。
他恍惚間聽見有人冷笑了一聲,在他耳邊說道:“是了,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如何願意和你混在一起?更不用說什麽遠走高飛。瞧你賤不賤,隻要他對你好上一點,你便要感恩戴德好些時日,對你笑一笑,你心裏便仿佛開了花似的。他一句叫你留下來,你便恨不得拋下一切,一輩子住在這小地方,可在他心裏你是個什麽呢?那天夜裏,你對他說了那麽多,他往心裏去了麽?到現在給你答複了麽?還有沒聽見他說,要派人送你走麽?”
白離放在兩側的雙手握緊了拳,狠狠地在自己的舌尖上咬了一下,這才使得自己清明了些,以一種奇異的語調問道:“無端,你不和我一起走麽?”
施無端有些詫異地看著他,說道:“我走什麽?我走了這不知從何而起的爛攤子誰來收拾?不說別人,我一走,商會的心便要散,到時候豈不是要亂套了麽?”
“啊……”白離感到耳邊那人輕輕地笑了一聲,“爛攤子,商會,小無端好大的心胸,恐怕是不願意在海寧偏安一隅呢,你記得他和那個姓顧的人說過的話麽?還記得他那時的表情麽?他可曾與你那樣說過話?他可曾那樣看過你?你說……若他知道你是什麽身份,你和顏甄那些人是什麽關係,還會不會再看你一眼?甚至……他會不會像組織那些人對付陰屍火一樣,帶著他們對付你?”
白離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坐在那裏的施無端,感覺對方臉上那討人喜歡的笑容好像不見了,就那樣冷冷地看著自己,陌生中甚至帶了一點敵意,像是多年前蒼雲穀中的那個山洞,自己被綁在柱子上,那些個狐族看他的眼神。
不——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別人都可以,唯有你不行!
然後他看見施無端慢慢地站了起來,手中竟抽出了一條長長的匕首,刀尖冷冷地指著自己。
那一刻白離感覺心中有一根弦突然崩斷了,他不顧一切地像施無端撲過去,一隻手狠狠地掐住施無端的脖子。
你是我的——他想,你必須和我在一起,一輩子都別想從我這離開,一輩子也別想與我刀劍相向,你——
施無端原本坐在椅子上好好地與他說話,便見白離的表情越來越不對勁,然後以一種他看也看不清楚的速度突然撲過來,施無端猝不及防間竟是避無可避,連椅子一起被他按了下去,竟就這麽摔了下去,死死地被白離卡在了地上。
他手肘吃痛,原本藏在袖子裏的短劍便掉了出來,白離瞥見,眼中赤紅更盛,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熾熱的呼吸噴在施無端臉上,往日裏輕聲細語中帶上了幾分陰冷的危險。
他輕易地將短劍從施無端手中奪下來,說道:“你拿劍幹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我是存稿箱……諸位看見這一章的時候,主人已經坐在了去拉薩的火車上。那個……歸期不定。
望天……壓力好大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