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見郗超有些激動,說話漸漸跑了正題,及時的輕咳了一聲,郗超精明似鬼,立刻收回了話頭。
“唔……那謝安本人也不多說了,今日大家就要想個辦法,針對此事要有個應對,決不可任由他人胡來;皇上受奸人蒙蔽,我等身為朝廷命官就必須要諍言直諫,向皇上稟明其中利害,正大司馬之名。”
一名官員起身道:“大人說的極是,這北府軍名不正言不順,不能任由它發展下去,要麽收歸大司馬治下統轄,要麽解散,絕無第三條路;文的不行咱們就來武的。”
王登赫然起身,揮舞著拳頭道:“叫俺說,大司馬帶幾萬人馬過去一股腦兒將那蕪湖縣什麽鳥新軍全給滅了,就說是平逆,皇上暗地裏或許下了聖旨允許他們建軍,明麵上卻並未昭告百官,俺們正好裝糊塗將計就計,兜了他的老窩兒。”
眾人都驚訝的看著王登,王登一張臉漲得紫紅,瞪著眼道:“怎麽?俺說的不對麽?”
“王將軍說的太對了,沒想到王將軍這幾年著實長進了不少,此計大妙啊。”王珣鼓著掌站起身來。
“好一個將計就計,趁其羽翼未豐,將他們扼殺在萌芽裏,正是一招妙棋。”郗超也撫著胡須讚道。
眾人心道:誰無此意?隻不過都不願說出來罷了,隻有這王登傻了吧唧竹筒倒豆子,這麽一來豈不是要內亂不休,外敵環伺之下,不知道大司馬會不會兵行險招走這一步棋;去歲廢黜先帝之時,大司馬就念及內亂一起紛爭不斷,大廈或許就此傾倒,所以才和謝安王坦之韓暮等人達成妥協協議,隻是不知今時今日大司馬作何想法。
眾人打定主意不胡亂說話,且聽大司馬和郗超做指示,反正身在這條船上,逃是逃不掉了,隻能跟著幹,最好是有柔和一點的辦法,既不傷國體又能解決問題。
可是桓溫依舊一言不發,垂首沉思,任由大家胡亂猜測;桓衝起身道:“王登將軍的辦法好是好,但卻不是最佳的辦法。”
郗超笑道:“桓將軍還有更妙的辦法麽?願聞其詳!”
桓衝道:“北府新軍雖然新建,但終歸是兩萬之眾,要全滅了恐怕要費些周章,適才有位大人說的好,最好能收歸大司馬名下,既可化敵對為實力,又可不生內亂。”
矮個子桓秘張著漏風的嘴巴譏笑道:“你說的輕巧,哪有這麽好的辦法。”桓秘極其嫉妒這位五弟在桓溫麵前得寵,仗著是他哥哥,總是不失時機的挖苦打擊兩句。
郗超微笑道:“桓秘大人且勿插言,聽桓將軍將話講完。”
桓秘屢屢在韓暮手下吃癟,早已不為桓溫所喜,但因誣陷司馬晞謀反之事才挽回了大哥桓溫的信任,此時自然不敢多言;其實桓家兄弟個個都怕這位郗參軍,他的話有時比桓溫的話還要有用,所以郗超一說話,桓秘便乖乖的閉了嘴。
桓衝續道:“末將以為應該先禮後兵,先想辦法將這兩萬人攫取到手,萬一不成再武力討伐。”
桓秘一句“廢話”滾到嘴邊,但一見郗超的眼神正淩厲的盯著自己,隻得將之咽下肚子。
“將軍以為該怎麽做呢?”郗超換了副笑臉問桓衝道。
“末將以為,皇上此舉的目的就是削弱大司馬的影響力,造成製衡大司馬的局麵,很顯然皇上對大司馬有了猜忌之心;眾位大人可以想想,皇帝一旦猜忌臣子,那麽臣子的下場會怎樣?”桓衝侃侃而談,俊逸白皙的麵孔上深有憂色。
眾人默然不語,桓衝也不等有人回答便道:“其實下場我們心裏都知道,自古以來這樣的例子多不勝數,前朝漢帝是如何對待功臣的,彭越、韓信、臧荼、盧綰,那個不是功臣良將,再往前追溯,始皇是如何對待曾經一手輔佐他的呂不韋和李斯的,不言而喻,大司馬今威望高隆,三次北伐戰功赫赫,又鏟除朝中宵小,力保大晉社稷安定;當今皇上若無大司馬力薦恐無緣染指皇位,但愈是如此便愈是惹人嫉恨,皇上看來也想走秦皇漢武的老路了。”
眾人聽他一席話說下了,俱都心驚肉跳,聽他語義便是說皇上正在想辦法除了大司馬,此事可非同小可,大司馬手握重兵,豈肯引頸就戮?這番話不是在勸大司馬造反麽?
廳上原本就無聲無息,但到了此時更是一絲聲響也無,眾人都聽的到自己胸腔中的一顆心髒“咚咚咚”的急促跳動,無人敢喘上一口大氣兒。
桓衝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裏,索性不管不顧繼續道:“不招人嫉是庸才,正因為大司馬功蓋千秋,所以才有宵小蒙蔽皇上作此鬼祟之舉,現在還不能確定皇上的心意到底如何,末將有一提議可試探皇上反應,若皇上應允,則大司馬可名正言順的將北府軍番號撤銷納入淮南郡方鎮之兵,此為化幹戈為玉帛之舉;若皇上不應,則我等已知皇上心意,後麵的事情便請大司馬定奪,我等自然會盡心盡力唯大司馬馬首是瞻。”
郗超淡淡道:“什麽提議可試探出皇上心意?”
“求賜九錫之禮!”桓衝堅定而又清晰的吐出這句話。
在座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果然如此!這桓衝將軍語不驚人死不休,說來說去還是繞到了這上麵。
眾人皆知,九錫之禮乃是皇上賜予有功之臣的九件物品,一曰車馬:指金車大輅,和兵車戎輅;玄牡二駟,即黃馬八匹。其德可行者賜以車馬。
二曰衣服。指袞冕之服,加上配套的赤舄(xì,鞋)一雙。能安民者賜之。
三曰樂則。指定音、校音器具。使民和樂者賜之。
四曰朱戶。指紅漆大門。民眾多者賜之。
五曰納陛。有兩種說法。一是登殿時特鑿的陛級,使登升者不露身,猶貴賓專用通道。二是階高較矮的木階梯,使登階別太陡,這兩種說法都不甚具體。能進善者賜以納陛。
六曰虎賁(bēn)。守門之軍虎賁衛士三百人;也指虎賁衛士所執武器,戟、铩之類。能退惡者賜虎賁。
七曰弓矢。彤弓矢百,玄弓矢千。指特製的紅、黑色的專用弓箭。能征不義者賜之。
八曰斧鉞。能誅有罪者賜之。
九曰秬鬯(chàng)。指供祭禮用的香酒,以稀見的黑黍和鬱金草釀成。孝道備者賜之。
九錫之禮的九件東西倒不是主要的,以皇家之富有天下便是每個大臣送一套,也送得起;但賜予九錫之禮便是在向世人昭告:此人乃大功臣,大英雄,大德行者,此人是萬民典範。
還有一層隱形的含義便是:皇帝將會將一切政務交由此人處理,從此皇帝便是個空架子了;這一點可以從曆史上受過九錫之禮的兩位奸雄的身上窺見一斑,那兩人便是王莽和曹操。
桓衝此言一出,大家心頭雪亮了,桓衝何人?桓溫的五弟,一名從四品宣威將軍而已,他哪來的膽子說出這樣的話,從頭到尾都是一出戲,演給大家看的而已;這些都是商量好的,何人黑臉何人白臉,何人發飆,何人冷靜,角色分配的合理自然,演技也頗為高超。
謎底揭開,最後的演員即將登場,眾人甚為配角自然要配合這出戲直到**部分,立馬有人帶頭起身在郗超還未開口的當兒呼道:“桓將軍此言說到我等心坎裏了,我等舉雙手讚成大司馬加九錫之禮。”
“我等讚同大司馬加九錫之禮!”眾人忙爭先恐後的呼道。
這小小廳內幾十人製造出的的聲勢絕對不小,聲浪震得耳朵都痛,小廳邊的枯樹上的殘雪也被震得簌簌而下,這架勢便是傳說中的眾望所歸了吧。
桓溫再不能保持微笑和矜持了,看著下麵眾人喊得聲嘶力竭麵紅耳赤,他的心頭忽然湧起一陣感傷,他揮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端起案幾上已經半溫的涼茶喝了一口;眾人知道大司馬要發話了,廳上靜了下來,半晌桓溫蒼涼的聲音慢慢的響起。
“諸位大人,我桓元子今年已經已界花甲,彈指間在這人世已癡活六十載,我祖桓範乃曹魏第一忠臣,我父桓彝乃先帝親封“百六掾”之一,亦是一代名流,但死於蘇峻亂臣之手;老夫十八歲那年手刃蘇峻為父報仇,後步入仕途。曾經溯大江之上剿滅盤踞在蜀地的“成漢”,又三次出兵北伐,可謂是戎馬倥傯,無一日閑暇時光。”
桓溫聲音悲涼,眼中似有淚花閃動:“臨到老時,卻依舊鞠躬盡瘁,事必躬親,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和馬虎,為何?隻因我心係大晉社稷,心係大晉百姓,朝廷拜我為大司馬,我食君之祿,怎敢有絲毫懶惰之心。”
“然,人言樹大招風,又言樹欲靜而風不止,老夫嚐笑之杞人憂天,但凡做事做人隻求無愧於心,何須怕人腹誹口詆,可是老夫錯了,活了六十年到今日方知自己錯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很好,這句話很好,很恰當的將老夫此時處境顯露無疑,老夫心冷了,就如這盅中之茶水,涼了!涼透了!”
桓溫神情激動,兩頰上的血紅色麻點漸漸顯露出來,忽然大聲道:“今日諸位大人的言辭,老夫一字不漏的全部聽了進去,但老夫不能如你等所請,皇上猜忌老夫也罷,不猜忌也罷,都無關緊要,老夫適才已經決定,明日即上京麵聖,辭去歸隱,老夫大半輩子為國事操勞,皇上不念功勞也念苦勞吧,想必也會念及老夫盡心盡力數十載,放老夫回家享幾天輕福。”
眾人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桓溫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頓時廳中大亂;郗超、王珣、桓衝、桓秘、王登等人急忙離席匍匐在地流淚高呼:“不可!大司馬此事萬萬不可呀!”
眾人緩過神來,‘噗通通‘跪滿了一屋子,個個高聲大喊:“大司馬三思,此事萬萬不可。”
這些人此時是真的慌神了,桓溫在位他們受益良多,桓溫一旦撂挑子,頭上的那片天就塌下來了,今後自己這些人便無所庇護,任憑謝安王坦之一黨予取予奪任殺任剮了,這一次再沒人動別的心思,此刻他們才真正表露出真實的想法,再無人耍奸偷滑故作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