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另一種堅守(中)

海生。

大海送來的生命。

因海而新生。

聽完水無痕的講述,海生沉默片刻:

是不是顧家的大郎,他已無從憶起,他熟知的自己,是貨倉夥房的老劉從海邊撿來的,傾財相救取名海生又收為義子,自他醒來後,白紙一般的生命裏隻塗寫著義父義母兩位親人。

至於所有的過往,他都不記得了。

這些年,他早就當自己是這對夫妻的親兒子,三口之家,雖家貧父老母親病弱兒子身殘,卻相濡以沫,平安相守就是福。

他從未去想過自己是什麽人,來自何方。

漫說他前事盡忘,什麽也不記得,就算還有一星半點的記憶,聽了義父講述當初撿到他的情形,可想而知,真實身份的他應該已經是個死人。

再獲重生,救命恩人就是再生父母,何況他們無兒無女,待自己如親生。

“海生呐,他說的應該是真的,不做假。”

老劉頭心緒複雜,有喜有悲也有憂傷,義子的親人找來了,還是位貴公子,是大喜事……隻是海生,終究是別人家的兒子,以後還會承歡膝下嗎?

“爹……”

沒了記憶,那些血淋淋的抄家滅族的慘事就少了親身經曆的慘烈,隻是感同身受的代入,兄弟重逢更多的是驚喜而非悲痛,海生噙著淚,他信了……

“爹!我有兄弟了!”

他拉著水無痕的胳膊,衝老劉頭喊著,醜陋的臉上掛著笑,眼淚滾了下來。

“是啊是啊!”

老頭連連點頭,老淚漣漣,誰能沒有個出身來曆,誰不想知血承何脈?

是喜事,大喜事!

“爹,我有兄弟了!您又多一個兒子了!”

海生喜不自禁。在他心裏眼中,義父就是親父。

這個傻孩子!

老劉頭可不會直接認了這位當兒子,笑了笑:“是,又多了位親人……”

水無痕走到他身前。雙膝跪地,大禮參拜:“您老高義,救家兄於水火,晚輩沒齒難忘,哥哥的義父,就是晚輩的親長,養老送終,人子本份!”

此乃肺腑之言,對老人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當日聽管事講其聞,憐同是天涯淪落人。歎世間仍有好心人……

等到故事的主角換成自己的親人,等管事口中那可憐的瘸子其實是自己苦尋已久的哥哥,個中滋味又是不同!

若沒有眼前人的仗義相救,好心收留,他的哥哥。這世上或許唯一幸存的嫡親早已沉屍海底,化為魚蝦之食。

世道艱辛!世道不公!

這些年,他借助永安侯的勢力,四下尋找,試圖將當年被發賣為奴為妓的女性親人們找回,希望一次次落空,他美麗的母親。早在收押入監後,不堪忍受獄卒的淩辱,撞壁身亡;聽聞男丁被斬,女子沒伎營,慈藹的伯母領著兩位堂姐在押送途中,投江自盡;

其他的親人。或受辱自盡或被虐而亡或下落不明,他一路查探,未曾找到一位生者,偌大的顧家,隻剩下他一個。其他人仿佛從未曾存在過……

“快快起來!”

老劉頭忙去拉他:“自家人不要如此,海生,快叫你兄弟起來……”

海生過去將水無痕拽起來:“……弟弟,你先衝個熱水澡,換身幹衣服,別受了濕氣。我這就將海腸子收拾好……爹的手藝好著呢,做飯好吃……”

“又瞎說!”

老劉頭嗔道:“做大鍋飯的,哪有什麽手藝!能炒熟就是……”

海生嘿嘿地笑,招呼柳根和柳樹幫水無痕抬熱水:“……沒浴桶,弟弟你將就著舀水衝衝,不然拿巾子擦擦身子也好……”

不無歉意。

窮人沒大浴桶,天暖和或天熱時就直接露天衝衝身子或一頭紮海裏,冬天輕易不洗澡,燒盆熱水用布巾子蘸水擦擦就得,弟弟養尊處優的……

海生很抱歉,弟弟被雨淋了,當哥的連個澡盆子都提供不得。

“哥沒事!我擦擦就好。”

水無痕心裏更不是滋味,哥哥的日子清苦卻清白,他的錦衣玉食,卻是……

一想到哥哥也會聽聞自己與永安侯的關係,心就象被千萬枚牛毛針紮著,細細密密又癢又痛……

顧家,就他一個貪生怕死的苟且之徒!

雨下了一天,暴雨之後是小雨,滴滴答答,屋簷下的水聲一直未停。

韭菜炒海腸,果然與哥說得一樣鮮美。

“……現在的韭菜老了,不鮮嫩!若是春天裏就更好了!”

老劉頭帶著歉意,仿佛韭菜不鮮是他的原因:“等明日我包餛飩給你吃,冬瓜餡,拌上海腸粉,可鮮了……”

“好!弟弟一定喜歡。”

海生點頭,爹包的大餛飩味道好極了。

水無痕的眼眶又開始泛暖泛酸,有親人真好……

天色近晚,道路泥濘,晚了不好走。水無痕該回去了,可他不想。

“哥,今晚我跟你睡!”

小時候他和哥住在緊挨的兩個院子,他不願睡自己的床,常在天黑吃飯後跑到哥哥的屋裏,賴著不走,哥哥就會把乳娘打發回去,任由自己和他在一個大床上滾來滾去。

“好是好!隻是土坑硬實,不知你睡不睡得慣……”

海生不是要拒絕,弟弟願意與自己親近,高興還來不及,隻是,家裏的條件甚是粗陋,弟弟受不受得?

“睡得慣!”

水無痕忙應下,找到哥哥他仿佛一下輕鬆了放多,雖然哥並不記得他了,但是,哥哥就是哥哥!

哥的臉毀了,他的眼睛還是原來那雙,又黑又亮,專注而溫暖。若是單看他的眼睛,自己或許第一次見到時就能認出來……

每次他提出什麽要求。若哥覺得為難,就會露出想拒絕又怕他失望、想縱容又覺不妥的眼神,就象剛才,他提出要睡在一起。哥就露出這種熟悉又久違的神色。

“柳根柳樹,你們倆回去,”

哥家肯定沒有多餘的地方給這倆人住,他要與自己哥擠一張床,敘敘別後情,說說心裏話,不能讓這兩小子跟著一塊擠。

入夜後,雨停了。

風從海上吹來,帶著涼意。

兄弟二人躺在海生的小土坑上,一頭一個。一塊粗布單子隨意搭在二人的腰腹處。

身上的土坑硬硬的,的確有些咯人,舊席子下鋪著新換的麥稈草,吸了水氣的草稈散發著帶著香味的潮氣。

那是青草、泥土、新麥與熱饅頭的味道,不熟悉。卻帶著家常與日子的味道。

水無痕使勁嗅了嗅,深呼吸幾口,讓自己的心肺間充滿這種味道,如此,似乎又有了下一場對話的勇氣。

他已經講過了自家的遭遇,講過了禍患前的幸福生活,講過了父親母親。講過了祖父與伯父等人……他已將哥哥忘記的前塵舊事,一一詳細道來,將以往顧氏的生活重新呈現。

方才,他問過了哥哥的生活。

哥將他重生後的日子說了個遍,義父母如何、街坊鄰裏如何、夥房同事如何、發生過什麽趣事,甚至連義母要給他說親。結果他的臉卻把上門相看的女方親長嚇暈的糗事都講了出來……

“哥,你怎麽不問問我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

明明是自己心虛不敢講,偏要虛張聲勢,先聲奪人,好象如此就能好過些。是因為在哥哥麵前嗎?

水無痕的眼前又閃過當年那個任性二郎,在哥麵前甚少講理,有事總是惡人先告狀的驕縱弟弟……

“……”

海生沉默了,“哥知道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他隻是瘸了醜了失憶了,並不是傻了白癡了腦袋壞掉了,京城的貴公子來了這麽多天,他的身份,早就不言而喻。

區別隻是,原先那是高高在上的與己無關,如今,卻是自己嫡親的弟弟,他如何不心疼?

家破人亡時,他才多大?還是個孩子!長相俊美的孩子!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能獨自存活長大,豈止吃苦兩字以蔽之?

……

“我沒吃苦!我日子好著呢!住華廈居美屋,吃穿用度無一不精!出入有車,仆從如雲,飯來張嘴衣來伸手!”

明明應該是心酸的傾訴,卻成了孩子般堵氣地炫耀:“……在你被打得血淋淋生死不知時,我正在聽話地任人調教……在你們紛紛寧為玉碎、玉石俱焚時,就我一個為瓦全而偷生,身陷泥淖,不知清白為何物……”

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沒錯!就是他!就是他玷汙了家門清白,顧氏雖起於工匠,靠手藝吃飯,清清白白!累世書香,婦人亦知風骨為何物,就他一個生了一身軟骨……

往日他還能用忍辱求全來麻痹自己,今日見了哥哥,映襯地自己愈發不堪……

說來說去,他還是怕死吧?所以他認命了,他自甘下賤,用男色事人……

永安侯對他還不錯,委以管事職,他就厚顏無恥以管事自居,將原本的真正身份選擇性忽視;

因為永安侯對自己有兩分欣賞,他就將此擴大為惜才相惺,實際上,他就是個小倌兒!賤玩意!

世人眼中如何,他可以不在意,但哥呢?哥不是世人,哥是他無顏以對的親人!在哥的麵前,他自慚形穢,羞愧難當,羞恥至無以複加……

他甚至有點後悔沒能壓捺住心頭的興奮,直截了當與哥相認了,令哥蒙羞,哥的義父義母都是本分人,定也不喜與他這樣的人有瓜葛……

“傻瓜,愛哭鬼……”

一雙溫暖的手將他的腳摟到了懷裏:

“哥不如你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