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船上好時光(下)
“姑娘在看書,夏嬤嬤在裏麵伺候著。”
守在外間門外的水靈曲膝見著禮:“四少爺您稍等,奴婢去回稟。”
“快快請進。”錦言知是衛決明來尋,忙起身整理了下走到外間會客小廳。
衛決明長衫玉立,俊雅的麵上帶微笑:“沒有打擾四妹妹看書吧?”
錦言搖頭,她這些時日看的書都是衛決明的。
錦言自己身無長物,進衛府忙著學規矩無暇看書,到了船上衛決明怕她悶,遣人問過後,時不時地送書過來,衛決明此番上京城送嫁後就留居京城,白鹿書院院長把他舉薦給翰林院的梅大學士,在錦言的理解中,就是有名人提攜,便於入仕謀個好職位。
“再過一個時辰就到葉城了,今日歇在葉城。眼下時辰還早,妹妹有沒有想要的小玩意,葉城的木雕很有特點的。”
衛決明溫和的看著錦言,眼底是貨真價實的關愛:“明日午時左右就到京城了,”
錦言眨眨眼,她知道堂兄的意思,無非就是到了京城就不自在了,侯門宅深,同為親戚再見一麵應該也不容易。
難道是為了這個原因,一路上但凡停靠他都會上岸捎些當地好玩的好吃的給她?說實話,對於衛決明的示好,錦言有些不理解,就算是為了利益,但有些感覺是做不了假的,可她實在看不出素未謀麵的衛府少爺會與自己會有什麽骨肉親情。
“四哥哥又要上岸啊?”錦言拉長了聲音:“真好啊,我坐了二十多天船,都不會走路了呢……”
“四妹妹,新娘子是不能下船的……”衛決明很為難,謙然道:“再忍忍……以後四哥帶你逛逛京城……要不,四哥不下去了,我們手談一局?”
真是個不禁逗的老實孩子!錦言不好意思再賣萌,忙說:“同四哥開玩笑呢,四哥你快去吧,我沒什麽想要的,不拘什麽新奇的小玩意,四哥看著順眼地就捎一個……”
錦言不懂。衛家的血親們見得不多,麵上看來都是親親熱熱的,但衛決明,這個從未見過的堂哥竟是發自內心的把她當成妹妹來待,前世錦言閱人無數,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真心假意識得清,衛決明眸中毫無作偽的關愛讓她很是不解,為毛捏?
船停泊在碼頭,錦言透過窗看到衛決明帶著長隨小廝下了船,應該是逛街了吧?
錦言眼饞心熱,真是羨慕嫉妒恨呐,這二十多天,一路北上,經過多少府縣州郡,別說下船,她就沒出過艙!若不是每天晚上趕走丫環做做瑜伽再打兩趟師父傳的健身拳,錦言嚴重懷疑自己會雙腿肌肉萎縮,患上肌無力症。
夏末初秋的夜,風微涼,水影淺,墨色天幕點點銀星亮起,空氣澄淨透明。
錦言吃飽喝足,慵懶地蜷縮在貴妃榻裏,把玩著衛決明送來的沉香木大雁小掛件,心裏暗自感歎:四少爺好人呐,既買了熱乎乎的葉城特產蟹粉小籠並玉葉果子露,就連小掛件都選沉香木的,上等的沉香木啊,嘖嘖,真是好人……
“姑娘,四少爺在甲板上備了茶案,請您過去賞賞河景夜色。”
水靈進來行禮道:“四少爺有吩咐,閑雜人等都避開了,隻留貼身伺候的,請姑娘放心。”
好銀!真是善解人意的好銀呐!
二十多天總在個巴掌大的房間裏數腳步,錦言還真想去甲板上看看,但人家不都說新嫁娘不能見外男的,她也不好太任性,隻好……我忍,忍忍,忍到長了綠毛!忍者神龜把艙底坐穿!
“公主府的嬤嬤們怎麽說?”明天就到京城了,可不能在艙底要坐穿可以平安釋放的關鍵點上再出什麽意外,黎明前的黑暗忍忍就捱過去了。
“四少爺問過嬤嬤們了,說都是自家兄妹,清了人無妨的,姑娘實在不放心就戴著幕離好了。”
水靈解釋著,心裏道高嫁就是不好,看吧,姑娘都悶了二十多天了,第一反應是問公主府嬤嬤的意思,以後進府當差,自己也得小心些,別給姑娘惹麻煩。
錦言換了身紅色飾窄墨綠邊的寬袖大袍,老老實實戴幕離。
慢悠悠踱出門,水靈水芳隨身服侍著。跨過艙門夜風吹來的一刹那,錦言腿一軟好懸沒吼出來,可算是見著天日了!沒天理啊。
寬闊的甲板正中鋪了地毯,擺了幾案,上有各色水果小點,衛決明正低頭擺弄分茶器具,見她過來,溫言笑道:“四妹妹請坐。”
嗬,整得還蠻有味道的!
錦言就坐,一角的紫金八寶祥雲小香爐裏點著上等的白檀。另一側放著張紫檀琴案,擺一架伏羲式古琴,隱約為杉木斬成,木質鬆黃,白玉製琴軫、雁足。
倉促趕路之中,有琴有香有茶,世家公子果然骨子裏帶貴族範兒。
“謝謝四哥。”
錦言摘了幕離,睜大眼睛,前世因了工作關係,錦言接觸過五花八門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對於茶道頗不陌生,但對於早已失傳的分茶卻未曾親?ぁ4籩芊植枰樟饜杏謔蘭夜笞逯?洌?氖蘢放酢?p>
衛決明微笑不語,揮手遣了下人,邊衝點邊以銀製的茶匙在盞中回環攪動,茶盞中出現一叢蘭花,他將茶推向錦言:“入門而已,尚能一看。”
此時風微江闊,天高星碎,錦言端茶吃果子,看美男棄了茶具,淨了手,弄弦撫琴。
莫非為自己策劃了告別單身的演奏會?錦言心頭閃過不解。
夜靜風清,琴聲彌漫在運河上,漸次展開,嫋嫋傳遞到岸邊。
一曲終了,衛決明隨意撫著弦,講起了故事,故事的開篇是慣用的gago句式。
“此琴名為九宵環佩,世間少有的名琴,原是三叔所贈。”
衛決明低頭輕弄琴弦,仿佛自言自語。
“我三歲起識文學字,由三叔啟蒙。自幼時起,父親在外為官,我與兄長凡有事必找三叔,在我的心中,三叔比父親都更親些……”
“三叔娶親,我那時是極不喜歡三嬸的,就因她,三叔才會搬出府與親長不睦家人不和,為世人恥笑,最後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他的聲音有著微微的哽咽:“人言愛屋及烏,可我們對三嬸……愈在意三叔,後來就愈怨恨三嬸,若沒有她,三叔定會是風光與世……”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又不是他,怎知他的喜歡?他是成年人,他愛誰喜歡誰,自己會不知道?你怎知他娶了別人就會更好?這對我娘太不公平了吧?”
錦言不由為娘親辯護,怪不得無人管她與娘親的死活,若沒有這次婚事風波,衛府中人必還無視她和娘的死活吧?雖然明白衛府諸人的遷怒心理,衛決明此時亦是在開誠布公。
“是呀,我不是三叔……”
長長地歎息:“現在想想,那些年偶見三叔,他都容光煥發風彩照人,整個人都會發光似的……想來是娶了心愛之人之故……可惜,當年少不更事,一心以為三叔被美色迷惑……”
“背後誹議親長,不妥……”
衛決明搖頭自失一笑,卻還是繼續說著:
“三叔失蹤後,大哥和我曾私下尋過你的,那時候我們不喜歡三嬸嬸,卻不想三叔的骨肉流落在外,隻是……當年知情人太少,竟不知三叔把你寄養在哪裏。”
“大妹妹去了,我很難過,但這是她身為衛家女兒的命,家族把她供養大,就得為家族盡心盡力,生在大家族,麵上榮耀光鮮,個中滋味難與人說,”
衛決明的聲音很輕,輕得仿佛要散在夜色裏:“三叔是個特例,那般驚才絕豔的人物!家族給予,他回奉更多,隻不肯賠上自己的親事就弄得眾叛親離,當年,三叔甫一出事,多少人歸囿為報應!我……”
啊呀,原來當年李氏還擔了這樣的惡名,在古代,自由戀愛果然是要命的事,老公失蹤了,沒有安慰不說,還被亂扣一通帽子。
“世家,要世代傳家,必得以族為生,以家族利益為首……一了百了,原以為這樁親就此作罷了,家中原也沒有適齡的姐妹……沒想到祖母竟會尋到你,續了這門親事。”
“祖母是為了家族,隻是……四妹妹不是在府中長大的,衛家從沒給過你任何庇護,你不欠衛家的,什麽也不欠……”
“這門親事不好麽?”錦言也壓低了聲音說悄悄話:“祖母說是與天家結親,許的是侯爺呢!”
“恩,許的是侯爺,侯爺的嫡妻……”
衛決明傷感地看著錦言,她看起來好小呀,又是在方外之地長大,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呢,仰著粉嫩嫩的小臉睜著大眼睛認真地盯著他,那雙眼睛又黑又亮仿若小溪清澈見底,看人的時候專注又認真,帶著盈盈笑意。
“四妹妹你還小呢,有些事看起來是極好的,但實際上並不都那麽合心意。”衛決明一咬牙,斟酌著詞句決定還是與錦言交點底兒,管她懂不懂得,總好過傻愣愣地做夢,夢醒了傷心欲絕要好。
“就象這個果子,看起來都紅澄澄的,甜不甜吃了才知道。婚配嫁娶也是這樣,首先講的是門當戶對,至於是不是良人就得看運氣了……”
衛決明挑了挑眉毛,殷紅的唇角帶著一絲笑意:“四哥剛才的琴彈得怎麽樣?”
小樣兒,還打啞謎將我軍!錦言腹誹著,沒等開口,那人又說:“這首曲子叫幽蘭吟,空穀出幽蘭,非是孤芳自賞,而是自在其香,若是不得良人之心,不是蘭不好,而是良人不識花。四妹妹你要記得,這世上有些人是不喜蘭菊桃李,偏愛青竹林木,不是花兒不好,而是花不入眼,世人都道才子配佳人,殊不知亦有才子傾慕……”
衛決明放緩了語氣,“四妹妹眼下若不懂,四哥也不知該怎麽說,你既然是長在觀中的,想是能夠沉得下心,以後不妨也當自己住在觀裏,凡事莫強求,隻要守著本份過自在日子,有家族,有嫁財,定能一輩子衣食無憂。”
看著麵前男子滿臉的關切和壓得極低極低地語重心長,錦言張了張嘴,竟不知如何回他,這是送嫁的堂兄長對新嫁娘的堂妹妹能說得話嘛!衛決明這提點的話說得夠明白,才子欽慕才子,就差直接明說任昆喜男色!
看來便宜爹爹在他的心中確實夠份量,這番話說得夠掏心掏肺的,若真被他人聽去傳到長輩耳中,挨家法,跪祠堂都是小意思!
想到這裏,錦言展顏一笑:“四妹妹不太明白,不過錦言在觀裏住慣了,也算是半個方外之人,婚姻大事聽從長輩安排純因為孝道,修道之人是不講什麽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的,恩,師父這一脈看重的是內視自省效法自然以成大道,不修陰陽道的……”
衛決明先是被錦言的笑閃了眼,隻覺得夜色中一片燦爛花開,再聽那話,知曉她明白自己的話意,心下一片安慰,及至後來又被她甜甜糯糯的綿綿軟軟的最後一句雷了個頭皮發麻,還,還不修陰陽道!這,這是姑娘家該說的嘛!
“你,你!”他紅漲著臉,指著錦言結結巴巴不知該說什麽。
錦言笑,切,這點顏色就受不了啦?這把年紀了,裝什麽清純小處男?
隻覺得心下大樂,與衛決明的距離一下子拉得很近,不由得玩心大發:“四哥,讓開,給我彈彈,我還沒彈過名琴呢……”淨了淨手,一把擠開他,錦言坐了過去。
琴聲又起。
衛決明的眼睛愈睜愈大,這,又是個什麽曲子,琴!琴曲也能彈成這般的熱熱鬧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