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春風也有傷心事(五)

任懷元表情僵住:

活在自己心裏嗎?

活在心裏倒不至於……他確實還記著這個人,偶爾也會想起,會自責……

若沒有他,若非遇見他,這個人一定會活得好好的,嫁個門當戶對的夫婿,當家理事,兒孫繞膝,過所有官家小姐都會過的日子……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說一千道一萬,他在其中,難逃幹係。

“……我知道你恨不能殺了我替她抵命!”

耳邊是長公主慘厲的控訴。

殺了你替她抵命?

那還不至於。

別說她是公主,自己不可能為了外人陪上任家老小性命,就算她不是天家女,他也不會。

恨嗎?

恨是有的。或許曾經有的是憎吧?

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雖然不是她親自動手,卻因她之故。

賜婚、成親是他倆之間的事,不願意尚主也是他的意願,何必遷怒無辜?說起來,長公主終是因他才找上她的,原本就不相幹。

隻見過兩三麵而已,卻為此送上了性命。

對長公主,若說完全無芥蒂,是謊言。

那個花信女子,因他的親事,香消玉殞。

……

喔,是這麽回事……

已經被綁架上了賊船的錦言聽明白了。

駙馬爹年輕時太過出色,吸引一眾閨秀著迷,湖邊偶遇的姑娘亦是愛慕者之一。

這本沒什麽,翩翩公子,向來是許多人的夢中情人。偏她因為與駙馬有過湖邊對答,被長公主惦記上了。

誤以為他倆互有情意。

關於這有意一說,雙方各執一詞,駙馬斷然否認,長公主咬住不放。

按說駙馬是當事人,有無情意自然明白。但也有可能事過境遷,不想長公主多個把柄……

很多男人都會在老婆裝作無意問起婚前戀愛史時,將老婆之前的記錄盡可能刪除,那些記錄在案刪除不了的也盡可能簡化之醜化之:老婆大人。我最愛的隻有你一個!

所以,到底是駙馬按了刪除鍵還是長公主吃錯了醋,做為旁觀者,錦言暫不發表意見。

其實,這樁公案無所謂,誰沒個年輕的時候呢?

特別是駙馬當年長相英俊,能文能武,又是永安侯世子,有個把小姑娘喜歡太正常不過,沒人愛慕才是問題。

當年的任世子被長公主看上。任府婉拒了先帝的暗示,不想尚主。

這主要是因為做了駙馬不能入主朝政,胸有大誌的任懷元有理想有抱負,不願做富貴閑人。

女人是理解不了男人所謂抱負之類的,長公主將此歸為任懷元另有心儀之人。就是那個湖邊黃衣女。

偏先帝問及時,任懷元矢口否認有意中人。

黃衣女子家世一般,按門當戶對而言,做不得任懷元的正妻。

想來是為貴妾準備的,若尚了主,這妾沒得做,勞燕紛飛。

長公主認定了此事——

任懷元為個小官吏之女不要她。這對長公主,無異五雷轟頂。她沒好意思與任何人講過。

偏少女情竇初開,對良人無法忘懷。舍不了對他的那份悸動,還是求父皇賜了婚。

事情至此已經圓滿,安心備嫁就是。

但長公主憋口氣,她是誰?

舉目大周。還有能壓她一頭的女子嗎?

在心上人眼中,她竟比不過一個小吏之女!

從未受過任何挫折的天之嬌女,坐臥難安,不出了這口濁氣,如哽在喉。

於是。就將那女子叫到明秀山莊,含沙射影地敲打了一番,大意內容錦言腦補如下:

無非是表明任懷元已有主,旁人不能不知廉恥惦記、尚主不能納妾之類的……

尊貴的長公主,情戰中的贏家,難免趾氣高揚些,話未必說得難聽,殿下是有身份有教養的,意思嘛,不難領會……

姑娘羞忿難當,回家後又聽說自家母親為她相看了門親事。

頓覺身逢絕路生無可戀,深慕的良人要尚主,做妾都無可能,此番母親已去合八字,若無意外,這門親就定了……

小姑娘遭失戀逢定親,一時想不開,就嚷著要自殺。

結果真自殺了。

玩了個上吊的遊戲,不巧外出有事的丫鬟被羈絆了一會兒,回來晚了,時辰點沒對上。

真死了。

姑娘玩遊戲之前,曾派丫鬟費盡周折送了首酸詩給任懷元,深切表達了愛慕之情:

此生與君無緣戀,來生與君共長風。

最難消受美人恩。年輕氣盛的任懷元噓唏不已。

待知斯人玉殞,任懷元含怒前去與長公主理論,愈發令長公主認定二者有私情,任懷元哀痛之餘,將自己視為幫凶,想討要個說法。

估計氣急敗壞之下,彼此都臉紅脖子粗,詛咒發誓說了不少狠話……最後長公主拚爹勝出,借助身份優勢,首次使出君上的威風,打壓了任懷元的煞氣。

此後,倆人未再提過此人此事。

黃衣姑娘化身為鐵釘子,深入血肉,紮在二人心底。

人命關天。本來是樁暗戀的小事,因為染上死亡的色彩,遂成為沉甸甸地永恒。

生者永遠比不過死者麽?

長公主向來不是個理性的人,何況任懷元是年少時就愛上的人?一時隻覺心灰意冷滿目蒼涼,這麽多年,心心所盼的無非是一場笑話。

“……知道了。本宮明日就進宮,請陛下下旨和離。”

當初賜婚由自己而起,而今還由她劃上句號。

強拘在身邊數十年,難為他了……

……

“你到底鬧夠了沒有!”

任懷元忍無可忍,愈鬧愈離譜!

翻扯陳年舊事就罷了,冷酷跋扈漠視人命也忍了,到底還想怎麽樣?

她還覺得委屈?不滿足?

到底誰應該不滿?

自成親之日起,他時刻提醒自己,挺住意味一切,如今倒好。輕飄飄來句下旨和離?

你想成親就成親,你想和離就和離?

任懷元如同被激怒的獅子,眼都紅了:

“你到底想怎麽樣?為個死了幾十年的人犯得哪門子酸?想和離是吧?我陪你一塊進宮請旨……”

長公主嚇壞了,從來沒見過他這般暴怒。不由氣焰銳減,結結巴巴道:

“……我,我沒想怎麽樣,明明是你,你心裏一直惦記別人……”

對呀,明明是他忘不了當初的心上人,怎麽卻成了自己理虧?

長公主找回底氣,不由提高了聲音,拉上旁證:“錦言,你說。是不是這麽回事。”

錦言頓時杯具了,尤如逃課在外的小學生被班主任遇了個正著,害怕忐忑又局促尷尬……

這個,那個,嘿嘿。別問我,我不知道啊。

“錦言你說,不用怕!”

任懷元被氣糊塗了,非但沒有借機讓她離開,反倒與長公主較起勁來,竟也要她做評判!

錦言覺得自己這回粉身碎骨也交代不過去,自古清官難斷家務事。哪有公婆吵架讓兒媳婦做裁判的道理?

難道真相是這倆口子看她不順眼,合謀聯手挖坑埋她?

她這小身板,不值當這麽費勁吧?

“那個,嘿嘿,這個……喝茶喝茶,好象還沒上餐後水果……”

誰能告訴她。婆婆有理還是公公有理?

……

啊……

這話題轉的!忒生硬忒沒技巧了吧?

長公主和駙馬直接無語了……

沉默。

無厘頭的插科打諢起到緩衝的作用,駙馬首先恢複理智,冷靜歸位——

他真是被氣傻了!當著小輩的麵與她扯掰些沒影的不說,還吵吵鬧鬧地,連和離都嚷出來了……

竟要錦言給評理。她一個晚輩,被迫對上長輩的陳年官司,能說什麽?

全亂套了……

他也被帶成癡傻了……頭痛!

他捏了捏眉心,啞聲道:“錦言,這裏沒事了,你先告退吧。”

難不成真要孩子將這場瘋魔的戲從頭看到尾?

以後他們還有臉在她麵前道貌岸然,擺長輩譜兒?

這一回,長公主沒反對。

大火之後是灰燼,就算錦言站在自己這邊又如何?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認為自己有理,又如何?

她要的是他心裏的位置。

就算這一場戰爭又是她贏,又如何?

從第一次分歧開始,都是她贏,最終服軟賠禮的一定是他,那又怎麽樣呢?

實際上,從一開始她就輸了……

……

錦言知道自己應該迅速離開的,駙馬爹爹遞過的台階,不僅是給她的,也是給他和長公主的。

她旁觀了一場不應該有觀眾的二人戲劇,不能真等到帷幕落下,曲終人散……

可是,麵前的兩人神情疲憊,麵容憔悴,尤其是長公主,渾身上下都流淌著絕望。

……

忽然就想起以前在家中,向來恩愛的父母偶爾也會爭吵,特別是當他們對於共同經曆的往事有著截然不同的記憶時,會彼此不相讓,要對方接受自己的內容。

有時吵久了相持不下,媽媽就會找場外救助:“……不信,你問妞妞,上回你不是這麽說的!”

向來理智的爸爸也會象孩子似的堵氣:“問妞妞就問妞妞!妞妞你來說,到底誰說的對!”

全然忘記天下哪會有女兒見證父親年少時的慘綠舊事的。

每每這時,被強行拉做裁判寄予厚望的她總是笑嗬嗬的沒大沒小:

“好啊,先說說你們當年怎麽看對眼的,第一次約會幹了什麽好事,我看看是誰記得不準……”

那倆人會馬上結為同盟,轉頭聯手對付她……

當時隻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