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欲借好風送你入青雲

想到做到,錦言起身離了窗戶,來到水無痕身側。

心虛地某人倉皇起身:“夫人……”

咦,難道我笑得很猙獰?

麵對水無痕臉上的驚色,錦言暗自納悶,什麽時候她那無往不利的微笑變成大灰狼的奸笑了?

不然,麵前的美人兒為何嚇得如落入灰太狼手中的羊羊兒一般張惶失色?

不能吧?

她明明心懷善意的!

“水公子請坐,不要客氣。”

別弄得我象要來侵犯你似的,話說,以前咱們還對過賬合作過呢,挺正常的啊,沒見這人又戒備又慌亂……

“好。我坐。”

水無痕壓抑著心中的慌亂,很聽話地坐了回去。

絕色公子小綿羊般坐在小凳上,垂手正襟,目不斜視,這下子,錦言成居高臨下狀……

這感覺怎麽這麽別扭!

看來看去,自己都是個不懷好意的女漢子!

“水公子,我聽說你要去參加詩燈會的?”

說正事!

亂七八糟的念頭甩一邊,有這感覺不賴她,主要是水無痕太小受了,瞧那雙大眼睛,沁著水小鹿般地萌……

“啊?是……不,不是。”

她一靠過來,心就跳得更亂,忽而停跳忽而狂跳,話也說不清。

瞧把人孩子嚇的。

不明所以的錦言盡量使自己的笑容更和藹可親,聲音放柔緩,上身微傾:“水公子別緊張。我隻是隨便問問。”

順手安撫性地拍拍人家的肩頭,高度正合適……

不是乘機揩油。是手賤呐……

水無痕一哆嗦,整個人都僵住了……被觸碰的地方酥了般,一顆心又軟又癢,麻麻酥酥的感覺從腳尖直到發絲。

他一動不動,唯恐稍一動作。那感覺就如羽翼輕拂後惆悵飄遠或似雪花落掌心即甜蜜的融化……

一時心跳如鼓,思緒空白。

看來任昆讓水無痕來照應自己這件事,對他打擊巨大,要不這人能整晚都魂不守舍的?

算了,還是不問了,人家想幹嘛就幹嘛吧。

“水公子若是有安排,請自便,左右我是不會離開這裏的。你盡可放心。”

去不去的,是你的自由,別為照應我在這樓裏貓著,回頭永安侯心疼或是誤了你的出頭良機,這種重大的責任她可擔不起……

啊!

水無痕呆怔了片刻,腦海終見清明。

見她轉身要走,強行按捺著激蕩的心情,忙開口:“……夫人。無痕並無別的安排。”

沒有?

疑惑地一挑眉,方才明明聽那小僮兒說得分明,那般大聲不就是為提醒?懶得多管。遂道:“如此?公子自便即可。”

“不是……不敢,在下適才唐突。”

見她沒有繼續交談的意思,穩穩心神,回複了常態:“不敢有瞞夫人,在下確是為詩會而來。”

那還說自己無事?

是老實孩子不敢違了侯爺的命令,還是客氣已成常態啊?

“那水公子自便即是。不必顧忌我。”

說了不下樓就是不下樓。

“……其實,那詩會,參不參加的都一樣,隻是習慣了每年有個念想……”莫名地就有了傾訴的衝動。更想,與她多說幾句。

……

“不知夫人對詩會是否有所知?可知頭名者會有何獎勵?”

“哦?不就是詩壁題名,在士林中得了才名?”

你是為這而來的吧?莫非還有其他內情?

獎銀子?

永安侯心尖尖上的人還會缺錢?

“這是其一,還有其他。”

其他的?是什麽?

曆來的獎勵,不都或名或利或名利雙收,還能有什麽?

“夫人知道這白馬寺的起源嗎?”

沒直接回答,卻賣起關子,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這個,錦言略有所知。

白馬寺據說是京畿一帶最早的寺院,曆朝均由得道高僧主持,經年香火鼎盛。

大周開朝先祖龍潛落魄時曾得白馬寺僧人庇護,故自本朝起,白馬寺享皇家供奉,與另一皇家寺廟大慈寺各執千秋。

“……夫人知之甚詳,”

聽她講故事真是享受,水無痕毫不吝嗇地點讚:“甚至坊間有傳聞,本朝太祖得佛祖點化,方才化形為龍,一舉得天下……”

“曆經多年,傳聞是否屬實已不可考,不過,白馬寺僧人佛法高深,慈悲為懷,渡苦海眾生,卻已是公認……”

那個,確定是要談白馬寺佛法研習成果,而不是討論花燈會奪魁的獎勵?

“據說若能將亡者靈位供養於寺中往生殿,點長明之燈,早晚有僧人誦經加持,每日三遍往生咒,常此以往,可消除業障,福增慧長,離苦得樂,早入輪回……”

……

難道水無痕是個虔誠的佛門弟子?

或者,他有親長亡故?

如此話題冒然詢問當然不妥,錦言緘默,繼續聽他講:

“白馬寺供奉靈位有規矩,等閑人家不是捐香油錢就可以的……”

不明白,但可以理解。

雖說佛前人人平等,但各寺實際情況不同,有自己的行事章法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若能得詩會頭名,便可得到方丈主持惠和大師親自加持開光的平安玉符,若有所需,家中已故者亦可得到寺中香火供奉……”

水無痕燦若星辰的眸子忽明忽暗,隱有悲傷與希望……

“……在下曆年衝此而來,卻才疏學淺,年年不得中!”

“夫人或許不知。在下並非水姓,無痕亦非本名。乃是館中教養師父所取…藝名。”

……這個話題亦敏感,錦言不知如此接話,總不能說有個藝名挺好的或是那個,你別難過,這藝名取得挺有文化的。你節哀順便……

都不像話。

隻好沉默。

水無痕理解她的為難,歉意地笑笑:“此等賤地賤事,提來恐汙了夫人耳目清靜……”

“不會,”

搖搖頭:“人生際遇由天不由人,高低貴賤由己不由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若心自由,便是大自在……”

這般話出自錦言內心。

從賞花會初識那刻起。她即視對方為靈魂高貴者……

一個被世人不齒的小倌人,內心竟還保有分享溫暖的狀態,釣一尾魚,或燉或煮,在食物清香的底色間,在無止境的白山素水的靜寂中,塗抹著最溫暖的企盼。

這難道不是莊重的姿態、高貴的真心?

……

有酸楚衝入眼底,期待的。仿佛突然間如期而至。

打動人的不是語言表象,更有誠懇的心意……

水無痕的心倉皇地蔥綠起來,原本平淡的悸動起來。原本黯然的明快起來,原本平靜的雀躍起來,所有過往的苦難竟沉澱出微醺的平和……

“……謝謝……”

不用。

你本來就是這樣的,我隻是如實描述而已——在目光交流的刹那,他看懂錦言眼中的意味。

“我本姓顧,江南人士。”

定定神。繼續講未道完的事:

“家族累世為官,雖非顯赫門第,倒也殷實富足,子弟進學,小有名望……”

仿佛聽說過,水無痕本是官宦子弟,後來不知何故家族落難,輾轉淪至相公館,不知是何事,竟招至家破人亡……

“……父祖卷入立儲漩渦,全族獲罪……斬首、充官流放,無一幸免……”

聲音下意識地就低了下來,這種易招惹是非的舊事,本不該說給她聽的……

斬首、充官流放,無一幸免!

錦言呆若木雞,這!這,竟活生生的事例擺在眼前!

想當初讀梁紅玉事跡,心中淒然:

因祖父和父親在平定方臘之亂中貽誤戰機,戰敗獲罪被殺。梁家由此中落,梁紅玉也淪落為京口營妓。

盡管她無罪,但一人獲罪全家難逃,無憂無慮的梁家大小姐轉為卑微低賤的官妓,老天何其不公!

好在後來得遇韓世忠,英雄美人成眷屬,如此才留佳話,青史有名。

否則,一代佳人,巾幗英雄,是否就此籍籍無名終老營妓?

那又會是怎樣的淒慘無狀?

而此下,眼前,水無痕。

實質無非是,他家中父祖投錯了選票,中意的侯選人沒有當選!僅僅是選錯了,就要掉腦袋!甚至無辜族人無法幸免!

冷顫!情不自禁連打幾個冷顫!

外麵的世界太可怕了……

她之前還是想得太簡單……

也就是說,若永安侯獲罪她必受牽連,好吧,他深受皇寵……

素未謀麵的衛家大老爺和四老爺都身居官職,就是說,他們收受賄賂貪贓枉法犯事,她也會深受其害!

充官妓滴說?!

小錦言風中淩亂了——

原來她竟坐在火山口!原來所謂認祖歸宗回衛府,其實也是高風險行為…

不如做塘子觀的小道姑幸福自在……

……

“家祖、家父及諸位叔伯,皆是刀下亡魂,因族人收監在押,屍首無人敢收……身體不全,亦沒能入土為安,不知魂魄何在,是否歸地府入輪回……”

“聽說屍首不齊的鬼,地府是不收的,隻能成為孤魂野鬼,在人間四處遊蕩,既不能享香火,也無法投胎,永無超脫之日……”

“聽說,若能有得道高僧每日加持,念消業文去障經往生咒,可找全魂魄,得歸地府……”

水無痕的聲音低至不可聞,錦言要豎起耳朵,才能在嘈雜喧囂中捕捉到他的話音。

他就是為了這個才來參加詩會的?

“因罪而亡,本就不在白馬寺供奉之內,若能得詩會頭名,就能特例接入!可惜……”

“那樣,不需要實名出現嗎?”

若水無痕身上背有這樣的罪名,怕是不會以真實身份示人吧?

“這詩作署名匿名任憑自由,”

水無痕解釋道:“若不方便實名出現,隻需將心願另附紙於詩作後即可,或在詩作燈籠上做些暗號,入選後再告知寺中。若能入選,白馬寺自會將要求逐一實現,無需本人出麵。”

這也是數年來,他心心念念的。

這樣啊……

“你,寫了幾年?”

錦言的心情有點複雜,這個俊美得不像話的水公子,心裏壓了多少重山?

“七年。可惜,未曾入過三甲。”

言語間頗顯無奈。

從知道詩燈會的獎勵後,就年年不曾錯過。隻是,想借著詩燈會一舉成名天下知的文人墨客多如過江之鯽!

……

年年花燈,年年寫花燈,能將舊題材寫出新意,脫穎而出者,難上加難!

那些詩作燈謎的集子,任昆拿給她看過。

就象白米飯,想平中取巧,做出不一般的滋味,確是難為!

一個念頭盤旋心中……

要不要幫他呢?

若知東風,應借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