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炷香後,縮小成隻有孩童手掌大的碧空雲雀在梧桐樹的分枝上跳來跳去,時不時啄幾下樹幹,整個兒把自己當啄木鳥用。

華服少年和穿著半舊僧袍的小和尚坐在西廂房的窗戶邊上,正午明媚的陽光灑遍全身,溫暖而……刺眼——後者僅指某個光頭。

有鑒於目前麵對可以視作燈泡的光頭的人是瞎子,所以光汙染完全沒有影響到原隨雲嘴角勾起的弧度。

聞到一股沁香茶香,他溫和道:“這是什麽茶?”

“是傾流茶,此茶湯是集瀑布之水所煮,味道極美,舒緩人心,可使人經脈活絡。”小和尚一邊解釋道,一邊將茶湯推到原隨雲麵前,“阿雲連夜趕來,正需要以此放鬆舒緩。”

少年端起,隻聞茶香就感覺身心為之一鬆,再抿一口,果然如其所說:“當真是好物。”

“不過傾流茶雖好,卻不能多飲。”小和尚笑嘻嘻道,“長期飲用會使人頸項發硬,故而,此茶雖好,切莫貪杯。”

原隨雲微笑道:“我倒不知竟還有此講究。”

“傾流茶乃是以瀑布之水衝調茶膏而成,而衝茶之水若是取自山川瀑流等地,則長期飲用都會引發頸項發硬的疾病……倒不是隻有傾流茶如此,凡是取自此類水的茶湯都不宜長期飲用。”小和尚撥‘弄’著手裏的念珠,“茶之一物本是調劑身心,又有解讀養生之用,若是因了味美而放棄養生,反而是本末倒置了。”

“這也是阿晚師‘門’前輩所言?”原隨雲問。

“是啊!”一提起師‘門’種人,小和尚剛剛半文半白的腔調頓時丟了個幹淨,“‘門’中每日會有三次講課,代掌‘門’會在‘門’旁內給本‘門’弟子傳功授教,有誌溫故知新的弟子可回‘門’派打坐學習……不過總有些調皮的師兄們喜歡在大家打坐的時候‘插’旗掐架,好想讓阿甘把他們丟下三星望月哦……”

說到最後,已經變成聲音細不可聞的抱怨了。

但是話語中的依戀和懷念卻是絲毫不減。

原隨雲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阿晚平日裏麵對陌生人總是恭謹有禮,有時候即使是已經非常熟悉的人,如他,也會如此。

倒是提到師‘門’之事,以及肚子餓的時候就整個兒丟開那些了……

原隨雲抿‘唇’笑了笑:“待得此間事了,我陪阿晚去找那青岩萬‘花’可好?”

從日常所言中,他知道那青岩萬‘花’乃是在秦嶺中的一處極隱蔽的地方,當年穀主東方宇軒也是無意中誤入歧路,才發現了那一處穀底。‘門’中之人大部分都是厭倦了外頭的風雨前來此地避世索居,可謂是世外桃源。

在阿晚口中,那地方不僅景‘色’極美,人心更是純樸自然,一如那武陵人所見。

世外……桃源……麽?

那等世人夢想中的無爭鬥、無黑暗、無醜惡之景的地方……當真會存在?

人心的醜陋,從未消失過。

一切……不過是,笑話。

原隨雲麵上溫涼一笑,無人窺見其心中黑暗。

忽而身側有暖意靠近,他本能想躲,但是很快注意到貼近的‘花’香。

是……阿晚。

意識到這點,他本擬躲避的動作頓時一頓,然後就感覺到手指握住了他的手。

屬於孩童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另有兩指輕輕搭在他的脈‘門’之上。

暖和的,細小的,阿晚的手指。

小和尚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隻一手抓著原隨雲的手,另一手兩指搭在其脈‘門’之上,“阿雲你膽子太大了……居然敢乘著我的雲雀兒過來,碧空雲雀日行數百裏,這天空之上本就是狂風不止,夜間更是冷如冬夜。虧得你內息修為深厚,寒毒未入,喝杯熱茶解乏了便好。”

確定了阿雲身體無礙,小和尚放開了手,微笑道:“不過近日還是好好休息為好……我倒是沒想到阿雲會這麽快就過來,還是親自過來。”

她的手收了回去,原隨雲自然地垂下手,衣袖蓋住了剛剛搭脈的地方和手掌,隻麵上帶笑道:“阿晚本以為是誰會來?”

“唔,丁己吧?他是你手下的得力之人,很是得你信任,辦事也利索,功夫不錯,派他前來已然足夠。”

“阿晚倒是打得好算盤,”原隨雲抿抿茶湯,嘴角帶笑,溫良謙恭,“帶走了我的得力之人,倒是讓我怎麽辦?”

“額……這個,是我考慮不周……”

在原隨雲看不到的對麵,小和尚的臉頰上泛起羞澀尷尬的粉‘色’,如朝霞初升。

“所以我隻好親自來了。”原隨雲笑眯眯地補上這一句。

小和尚本打算點頭,忽然覺得不對:“可是雲雀兒隻載了你一人來……”

“啊,丁己功夫不行,而且似是對高處極為恐懼,半道上就下去了。”原隨雲淡定道。

“……”

這一刻,想象力極豐富的某人腦中無數場景,其唯一共同點就是絕對需要打上一堆馬賽克才能公布於眾。

小和尚:好想問一句怎麽下去的可是萬一聽到什麽很血腥的事怎麽辦……

“這會兒,應該離此地尚有數十裏路吧,大約明日可到。”

“……哦。”看來這次並沒有發生什麽慘絕人寰的事……

原隨雲心頭稍有疑‘惑’:這種既鬆口氣又隱約有點失望的聲音是怎麽回事……

不過很快,他就把這點疑‘惑’放到一邊了,小和尚開始仔細講述濟南城中的事,另有楚留香可能‘插’手並其調查方向推測等等各種事項,正是他目前所需的。

聽那稚嫩童音一個一個有條不紊地說下來,華服少年微微頷首,默默記在心中。

等第二日一臉菜‘色’的丁己敲響烏衣庵的大‘門’時,原隨雲便帶上還未來得及休息的可憐丁己直進濟南城。

同時,易容成關外長白山大參客張嘯林的楚留香也進入了濟南城。

不過一日,這位大參客在朱砂派粉麵孟嚐冷秋魂麵前以三十萬兩銀子投石問路之舉就做成了詳細的情報,送到了原隨雲手中。

“虎嘯山林……麽?”手指似是無意般在紙箋上一拂,其上細微的凹凸感就印入心底,化作文字,原隨雲微微一抖箋紙,那白‘色’箋紙就化作粉末般的碎屑。

“名字倒是好名字,隻不過,人卻配不上這個名字……便是換做盜帥楚留香,也是一樣。”說著這話的原隨雲,眼底的漆黑如同暴風雨中的大海,幽深無光。

丁己送上情報後並不發言,聽得他家公子如此道,才低聲問:“那我們的計劃……”

原隨雲背過身去,淡淡道:“保護那幾人的安排不需動,我們就先當個看客吧,看這一場……好戲。”

這的確是一場好戲。

便是原隨雲也沒想到,隨後,竟然有殺手中原一點紅出現。

月夜之下,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在濟南城幹燥的晚風中淩空飛掠,就像是一根線上係著的兩個風箏。

片刻間,兩人便已飛掠出城。遠處煙水‘迷’‘蒙’,已到了大明湖邊,這月下的名湖,看來實另有一種動人心魄的風韻。

“……那前頭的一條人影看著有些眼熟?”依舊一身半舊僧衣打扮的小和尚後腰上掛著一個紫金木魚,有些呆呆地看著在不遠處停下的兩道人影。

隻聽聞後頭的一道人影笑道:“朋友你還是留步吧,我保證絕不傷你毫發,但是若是想躍下水,就未免要自討苦吃了。”

大明湖邊‘花’木繁盛,小和尚的身影在夜‘色’中被掩了個結實,故而兩人並沒有發現這裏還有一個旁觀者:“嗯……這會兒看著後頭的人影也有點眼熟了……”和某個把她當小‘雞’一樣從海裏頭拎起來的某人特像……

那前頭的人影夜梟般一笑,道:“楚留香!我終於認出你是誰了!”

話聲中,突然有一股奇異的紫‘色’煙霧爆發而起,吞沒了那兩道人影。

小和尚一愣。

這等手法……東瀛忍‘玉’?忍術?這是忍者?從手法看……是伊賀忍者?

因杏林一脈的阿麻呂師兄的緣故,小和尚對東瀛方麵的了解並不算少,一眼認出了那人所用乃是伊賀忍者的脫身法。

繼而,一道人影自紫‘色’煙霧中衝出,無聲無息地沒入大明湖中。

待得那後頭一道人影閉住呼吸,衝出煙霧,到湖邊時,那人影已不見了,隻有湖水上一朵漣漪,正在嫋嫋消散。

大明湖何等麵積,入了水,隨便找個地方上岸便堵不住人了,故而楚留香並沒有下水追去——而旁觀的小和尚則是因為自己正處於易容中,無法使用輕功,也沒法追上去。

不等旁觀的小和尚表示自己沒看懂這發展準備現身出來問個明白,又是一人出現,一出來就要求楚留香拔劍。

不多時,兩人戰到了一起——但奇怪的是,這打鬥卻和往日裏所見不同,那黑衣人回過長劍,直刺自己咽喉,楚留香卻是上前試圖劈手奪下其兵刃!

星光下,隻見劍光閃動,人影起落,兩人畢竟已動起手來,但這兩人動手,一個為的竟非傷人,而是救人。另一個要殺的也非對手,而是自己。

這樣的動手,倒當真是空前絕後,絕無僅有。

小和尚表示自己活了十三年,還沒見過這麽二缺又……無聊的比鬥。

就算是葉師兄那個看到惡人穀紮堆就忍不住一個風來吳山呼上去的藏劍弟子,也沒幹過這種……無聊又‘浪’費時間的事。

人生啊……你的名字就是‘浪’費!

正當已經懶得看那邊比鬥的小和尚認真思考起人生哲學的時候,變故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