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楚留香一甩船舷邊的長繩,打了個活結,把那具屍體套了上來。
小丫頭看看被跟什麽一樣拖上來的死屍,再想想自己,覺得自己有必要把楚香帥的恩情記得重一點。
這屍體穿的是昂貴的錦緞衣裳,腰畔掛著翡翠的鼻煙壺,黝黑的臉已被海水泡得浮腫起來。
楚留香將他平放在甲板上,搖頭道:“無救了。”
小丫頭皺了皺眉頭,提著裙角,不讓從蘇蓉蓉那邊借來的衣服碰到死屍,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看起來,已經死了幾天了。”她看了一眼,說道,“在水裏泡了太久,沒辦法判斷到底死多久了。”
說著她又抬頭看了一眼屍體漂過來的方向,斂了斂眉,垂下眼。
遲了一步……
自己緊趕慢趕,甚至用上了並不熟練的大輕功點墨山河,卻依舊是……遲了一步。
而這時,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甲板上來的李紅袖卻是看到了那死屍戒指上的‘精’鋼烏金戒指,從而判斷出這時天星‘門’下的左又錚。
左又錚死於朱砂掌下。
沒多久,又漂來一具屍體。
李紅袖一眼認出那人是殺手書生西‘門’千,他擅朱砂掌。
而西‘門’千死在一種極為毒辣‘陰’狠的劍法之下,如無意外,當是海南劍派弟子。
緊跟著,海南三劍中的靈鷲子的屍體,也漂來了。
他的腦袋被劈成了兩半,即使是完全不了解當今武林武學的晚楓都可以一眼辨認出來,這是極為剛猛的刀法所致。
而後到來的大漢屍體,正是以刀法剛猛著稱、馳騁沙漠數十載的沙漠之王紮木合。
但和之前幾人不同,紮木合並非死於某種武學手下。
李紅袖顫聲道:“好厲害的毒,我去叫蓉姐上來瞧瞧,這究竟是什麽毒?”
楚留香道:“這毒蓉蓉也認不出的。”說著他似有所覺地看了一眼身邊一直沉默的小丫頭,“江湖上傳聞晚丫頭你極善毒術,你認得出來這是什麽毒嗎?”
“江湖傳聞豈可信?”晚楓搖搖頭,“我並不善毒術,我隻善解毒。”
“不過,我見過和這死狀一模一樣的屍體。”
楚留香眼睛一亮:“在何處?”
晚楓一字一頓道:“丐幫,靈堂。”
現在這個時候,丐幫靈堂裏,躺著的屍體,隻有一具。
楚留香長出一口氣,道:“若是方才我還猶豫你是否當真是毒殺任老前輩的凶手,如今我倒是有九分把握確定你不是。”
小丫頭眨巴眨巴眼睛。
楚留香指了指劄木合的屍體,笑道:“這人中的並不完全是毒。”
李紅袖經不住吃吃笑起來,道:“不是毒‘藥’,難道是糖麽?”
楚留香道:“也可以算是糖……糖水。”
李紅袖怔了怔,道:“糖水?”
另一邊的小丫頭也跟著皺起了眉頭,糖水?
楚留香道:“這便是天池‘神水宮’自水中提煉出的‘精’英,江湖都稱之為‘天一神水’,而‘神水宮’‘門’人且都稱之為重水。”
不知道天一神水是何物的晚楓尚未變臉‘色’,另一邊的李紅袖卻是動容道:“這真的就是比世上任何毒‘藥’都毒的‘天一神水’?”
楚留香道:“自然是真的,據說這‘天一神水’一滴的份量,已比三百桶水都重,常人隻要服下一滴,立刻全身暴裂而死!”
他歎了口氣,接道:“而且這‘天一神水’無‘色’無臭,試也試不出異狀,所以,連這‘沙漠之王’,都難免中了暗算。
“……一滴,比三百桶水都重?”晚楓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才扶著額喃喃自語,“果然……江湖傳聞當真不可信。”
楚留香疑道:“有什麽問題?”
小丫頭頓時翻了個白眼:“我雖未曾見過那天一神水,但是如果這毒‘藥’當真是一滴比三百桶水重的話,不管是下在什麽東西裏,吃食裏也好,茶水裏也好,任是誰,端起餐具的那一瞬間,就會察覺到不對了吧?”
“更何況,”她攤了攤手,“據說神水宮裏都是‘女’子,你覺得哪個‘女’子能夠提起三百桶水來?怕是連武功粗淺些的大漢都拿不起來吧?拿不起來的毒‘藥’,要怎麽用?”
楚留香:“……”
好一會兒,他才忽然爆出一聲大笑:“倒真是我等魔怔了,居然沒發現這麽明顯的破綻!”
他笑完了才‘摸’‘摸’鼻子,問:“晚丫頭覺得這天一神水,到底是什麽樣的呢?”
“雖然江湖傳聞不可信,三人成虎,但是……總歸是有一部分是真相,隻是被扭曲了。”小丫頭沒注意到楚留香的稱呼變化,隻想了想,道,“若我所料不錯的話,天一神水來自於水中這點可以確信,說不準,是神水宮在水中發現了什麽劇毒物質,量少時對人體無礙,但是一旦提純,就……”
她看了一眼那具屍體。
“如此一來,若是把那一滴重量等於三百桶分量的水的傳聞,視作是從三百桶水中提取出了一滴……倒是可以解釋得通。”
楚留香‘摸’‘摸’下巴:“這件事竟將‘沙漠之王’與‘神水宮’‘門’下引動,可見關係必定不小,而此刻連‘沙漠之王’都死了……”
而且……
他看了一眼那低頭仔細打量劄木合屍體的小丫頭。
……這丫頭出現的時間,也很是巧合。
任慈和劄木合,都死在了天一神水上,這丫頭本是治好任慈的大夫,如今卻成了江湖上人人皆知的殺人凶手……她是發現了什麽線索,追到了這裏來的?
還是……
小丫頭卻是沒有發現他暗中打量的眼神,而是眺望那浮屍漂來的方向。
如果對方已經發現她跟蹤而來的話,就沒有下一具屍體了,但反之……沒有發現的話……
又等了一個多時辰,當楚留香和小丫頭幾乎把宋甜兒做好的‘乳’鴿子等菜肴都吃光了的時候,才遠遠的,看到海上漂來最後一具屍體。
“‘女’的?”
沒等楚留香把屍體撈上來,小丫頭出眾的視力已經看清楚了漂來的屍體模樣。
等楚留香把屍體撈上來,眾人才發現,嚴格說來,這已不能算是“一”具屍身——這屍身的左麵,赫然竟已被人連肩帶臂削去一半。
幸好,她的臉還是完整的,還可瞧得見她娟秀而美好的麵容,這殘忍的殺人者,似乎也不忍破壞她的美麗。
她身上穿著的是件美麗的紗衣,腰間係著根銀‘色’的絲帶,纖美的腳上,穿著雙同樣的質料的銀‘色’鞋子。
此刻,隻剩下半件的紗衣已被血染,若不是那絲帶,隻怕已為海水衝脫——饒是如此,她身子看來也已幾乎是完全赤|‘裸’的。
“是神水宮弟子。”李紅袖似乎是對各‘門’各派都非常了解,看了一下那‘女’子穿著,便如此下了定論。
“刀法,很厲害的刀法。”小丫頭說道,心中卻是暗暗思量,這刀法……似乎很像純陽靜虛子謝雲流前輩遠渡東瀛後所創刀法,都是幹淨利落,威猛無比……那招叫什麽來著的?
正當小丫頭仔細回憶穀主的講課內容時,楚留香卻是歎了口氣:“看這傷口……應該是劄木合毒發死前,一刀劈死了她。”
明麵上來看,這似乎就是這五個人同歸於盡了。
線索斷掉了。
楚留香卻是不肯善罷甘休:“雖然人都死了,但是……劄木合的刀呢?”他指了指劄木合空‘蕩’‘蕩’的腰畔,“劄木合以刀法聞名,手上自有一把好刀,名為大風刀,如今,這刀去了哪裏?”
他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和旁人說話。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線索了。”李紅袖說道,“拿走那把刀的那個人,已經如同水滴沒入大海一樣,讓人無從尋起了。”
楚留香忽然一笑,紮猛子地竄下海去。
李紅袖大驚:“你去哪裏?”
“屍體是從那個方向漂來的,那也就是說……那邊有人拋屍。”倒是晚楓知道楚留香這舉動是為了什麽,“如果去的快的話,說不準還能找到人。”
楚留香一去就是一下午,等到星光漸漸升起,船上的三個‘女’孩子連同下午剛剛被撈上來的小丫頭正看著海麵發呆的時候,他回來了。
還順帶撈了兩條魚回來。
當然,這次的魚是真的魚。
“今日有客人來,自然得加菜。”楚留香笑道,“往日裏其他客人來了,我隻需加一條魚便可,但是今日我們這位小客人可不同凡響,自然得加兩條魚!”
小丫頭把看著海麵星光倒影的目光轉了回來,聲音在海風裏顯得分外空幽,如同……幽靈:“別以為你說那麽婉轉我就聽不出來你是在說我胃口大!”
三個‘女’孩子頓時笑作一團,宋甜兒伸手擰了擰小丫頭的臉:“他一定是記恨你下午把他的鴿子給吞了大半去!”
小丫頭撇了撇嘴:“真小氣!等回了岸上,我請你吃千味酥皮烤鴨和百香軟骨烤‘雞’!那可是隋唐貢品!”
“呦?那我可真要嚐嚐!”楚留香笑著道。
“話說回來,你見到了人嗎?”
說到這個,楚留香臉上的笑斂了起來,“有,見到了兩個人,但是這兩個人都不可能是凶手。”
小丫頭眨了眨眼睛:“能讓你這麽直接下定論的……莫不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俠義前輩?”
“前輩算不上。”楚留香說著看向宋甜兒,“甜兒,你最想見的人是誰,當今天下,誰的琴彈得最好?誰的畫畫得最好。誰的詩做得令人消魂?誰的菜燒得妙絕天下?”
宋甜兒還沒開口,李紅袖已經拍手笑起來了:“是那妙僧,七絕無‘花’!”
正如楚留香所說,無‘花’是宋甜兒最想見的人,船上五個人,除了晚楓外,其他人都知道。
所以這會兒,大家都忙著打趣甜兒,卻沒有人看到一旁小丫頭忽然微沉的臉‘色’。
雖然楚留香說見到了兩人,目前隻說了一人的名字出來,但是她可以猜到另外一個人是誰。
畢竟她就是追蹤著那個人到了這裏。
隻是終究是慢了一步。
卻不曾想,還有一人。
妙僧無‘花’。
並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但是這一次,心中再無絲毫欽佩亦或是結‘交’之念。
七絕,無‘花’。
想好了回到岸上時聯絡阿雲幫她查無‘花’行蹤後,晚楓在心裏默默地咀嚼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那個七絕稱號,異常礙眼。
也異常,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