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走到一堆破爛跟前,彎下腰,撥弄了一下。
攝像頭在他手上,跟了過去,直播間的觀眾隻看見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具體是什麽完全看不清楚。
他招了招手,高小樹跟他一起小心把那堆破爛放到旁邊的平板拖車上,一起把它拖了出去。
現在的榮顯和高小樹兩人當然走的不是同一條道路。
榮顯不可能完全脫離學業,假期過後就回去繼續上他的高中了。不過他還是常常跟許問聯係,據他自稱,他閑暇時間還在不斷鍛煉自己的手藝,並且開始學習其他相關這個更高級一點的知識。
他經常向許問匯報自己的學習進度,請他指點。
就微信和郵件交流起來的情況看,短短三個月時間,他仿佛成熟了不少。
高小樹則已經正式地開始技工學習的道路。他通過初級考試,現在一邊學習中級的內容,一邊累積必要的工作經驗。
他媽之後才知道短期班和長期班的區別,長期學習出來可以直接成為高級技工,不需要那麽長的工作時間。她很不好意思地跟兒子道歉,問要不要重新給他報班。
高小樹很明確地拒絕了。
他真的還得感謝他媽當時的粗心大意,讓他有了一段完全不同的機緣。
不管怎麽看,跟著許問一起學,都比出去讀那個全日製技校要強得太多太多了。
他媽從電視上看到過許問的事情,甚至也看到過自己的兒子。所以她很快就接受了,叮囑高小樹跟著許問好好學。
畢竟將來,他就要靠自己的這一雙手來養活自己了。
這段時間他一直跟著許問,見識了不少東西,跟他也有了相當的默契。現在兩人一起動手,把地上的垃圾堆一樣的東西轉移到平板車上,原模原樣,連那垃圾一樣的形狀都沒怎麽改變。
然後,兩人一起推著車走出了這間庫房,到了許問的工作間——現在的許宅雖然還沒有正式開始重建,但已經經過了一些規劃,有了一些功能區域。
這裏明亮多了,所以很容易能看出來,那黑糊糊的玩意兒其實是一堆爛木頭,有長形的木條、有橢圓的木板,但全部都朽爛了,配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麽東西。
彈幕一陣嘩然。
“這什麽?”
“這不是垃圾嗎”
“放路邊我都不會揀”
“這真是古董???”
什麽樣的聲音都有,都看不懂這東西是什麽,更加一點也不看好,還有些人表示就算他爸揀回來放家裏,他媽肯定也得馬上就給它扔了。
“這是一個洗臉鏡架。”許問笑了,對著彈幕解釋,“三足鏡架,形態非常優美,雕工精細,絕非凡品。而且,看這形製,它是婚嫁用品,也許當初有個新娘子,在新婚之夜,坐在這個鏡架前麵,卸去妝容,期待著她的丈夫。”
“呃……”
“形態優美雕工精細?打哪兒看出來的??”
“等我修出來給你們看。”許問賣了個關子,並沒有詳細給他們解釋,而是直接動起了手。
“大部分情況下,文物修複的流程都是一致的。”
許問一邊修,一邊向著屏幕前的觀眾介紹。他聲音清朗,吐詞清晰,沒什麽口音。再加上語氣從容平和,帶著不言而喻的自信篤定,非常吸引人。
“第一步是拆解,把文物的各個部件拆開。這個洗臉架自己就散架了,看來我們可以省去這一步。第二部分是清理,這部分包括兩個環節,一個是清洗,一個是整理。”
“這一步相對來說是比較難的。因為要清洗與整理,首先要知道它是出了什麽問題。譬如這一段木頭,它腐朽了,我們先要研究它究竟是為什麽腐朽的,腐朽到了什麽程度,然後再根據具體情況進行處理。文物修複,是一個持續性的過程,我們要保護的不僅是現在,也是一段時間內的未來。弄清楚它是哪裏出了問題,我們在之後就可以進行針對性的保護,讓這種損壞不會再持續下去,或者不斷地反複出現。”
接下來,他根據眼前的實際情況,給他們分析這段木頭出了什麽問題,是從哪裏看出來的。
他用了古今兩種手法,古代的是一些經驗與口訣——這些口訣是古代的工匠們根據自己的經驗與觀察結果總結出來的,非常細致,也有一定規律。
當然,它們也不一定全部準確,很多都是牽強附會。但會被許問記下來講給觀眾們聽的,一定經過他的親自驗證,必定真實有效。
現代的則是使用科學儀器,進行微觀的分析,觀察上麵有什麽樣的細菌與真菌,腐朽給木料造成的變化等等,判斷各個部分分別需要什麽樣的處理。
這些判斷細致而複雜,許問分析處理起來卻遊刃有餘,條理非常清晰。
明明很枯燥的內容,他講起來卻格外吸引人,有些人隻是隨便點進直播間來聽聽看的,沒想到竟然就這樣停下了腳步,認真地聽了起來。
那些口訣每一句都朗朗上口,裏麵的內容仿佛每一句都可以和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掛鉤;顯微鏡下展現出來的微觀世界,為他們展示了生活的另一麵。
這也是文物有趣的一點。
類似洗臉架這樣的文物,它非常的生活化,是古人日常生活中每天都要用的物品。
所以它從設計製作出來開始,就與“人”密切掛鉤,有了分割不開的關係。
所以,透過宏觀與微觀的這些細節,完全可以看到古人生活的痕跡,也可以看到這件物品在荒棄之後,延續了百年千年的孤單與寂寞。
物因人而生,因人而廢,它本身沒有生命、沒有靈魂,但透過時光與人生活的痕跡,它仿佛與人共享了一段生命一樣。
萬物自有靈,這靈,自它本身透出,自它的每一個角落透出。
說來也怪,許問的這段直播時間並不算太長,但透過他做的這些事情和他說的話,觀眾們莫名其妙對這一堆爛木頭產生了感情,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見它修複之後的樣子了。
許問講得很細致,動作卻也不慢。
他一邊把木頭切片送去檢測,一邊趁著結果出來的時間畫了詳細的圖樣,擬定修複的流程設計。
這些步驟他都是當著觀眾的麵做的,認真嚴謹,絲毫不亂。
與宋繼開等文物局的人朝夕相處了三個月,他的工作方式也有了不小的變化。
修複的第二步是清理,第三步是補配。
這個洗臉鏡架的損壞比較嚴重,有一些部分已經徹底無法使用了,隻能照樣製作全新的。它是酸枝木的,許問的倉庫裏倒有材料,不需要另外去買。
上麵的鏡子還有殘存,是玻璃鏡,背後的水銀花得很厲害,鏡麵也顯得斑駁不清。
許問把它從邊框上取了下來,準備看看是清理一下繼續使用,還是換一麵。
他把它翻過來,擦了一下粘附的積垢,手突然一頓。
他在鏡子背後看見了兩個字。
“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