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屍,就是路上倒伏的屍體。通常都是因為寒冷、饑餓、鬥毆等各種原因出現的。

在這個時代,路屍時而有之,許問之前一直都有聽說,但運氣不錯,從來沒有見過。

結果沒想到,這時抬眼一看就看見了一大片,橫七豎八,非常密集,看得非常滲人。

“凍死的。”向導走過去檢查,過了一會兒回來說。他的表情有些冷漠,或者說是麻木,仿佛對這種情況已經習以為常了。

“一共二十四個,十九個成年人,五個小孩子。”這邊也點完了數,聲音低落,表情非常不忍。

許問注視著那些屍體,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們中的大部分是死在一起的。

那仿佛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死亡,當時他們正聚在一起休息,那會兒可能沒有風,他們的表情平靜,睡得很安穩。

成年人護著老少,男性護著婦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然而災難突如其來,可能隻是一次簡單的風向變化,整個世界就被傾覆了。

大部分人直接在睡夢中被凍死,小部分人驚覺變化,想要向外逃亡。

但可能是發現得晚了,也可能是寒氣太重,他們並沒有逃出太遠,很快陸續死在了宿營地的邊緣。

簡單來說,這些人就是凍餓而死的——跟許問聽說過的大部分人一樣。

“風向突然變了,他們就……”沒一會兒,向導在四周檢查了一遍,搖頭說出了跟許問一樣的判斷。

“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低低的念咒聲在許問身邊響了起來,他轉頭一看,方覺明摘下了頭巾,露出稍微留長但還是比一般人短得多的頭發,雙手合十,垂眉斂目地念著。

許問是上次在龍神廟知道他是和尚出身的,但那之後方覺明再沒有主動展露自己的過去。隻有這時候……

許問目光稍動,落在了徐西懷的身上。

徐西懷正站在方覺明身邊不遠處,他站得筆直,怔怔地看著離他最近的一具屍體,眼中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跳躍,額角一根青筋也正在劇震。

那具屍體是醒過來奔逃的人留下來的,他滿臉驚恐,眼睛大大地睜著,仿佛拚命也想抓住最後的一線生機。

但還是未果。

半晌之後,徐西懷緩緩蹲了下去,輕輕合上了他的眼睛。

很奇怪,這些人死了一段時間,麵部肌肉僵硬,本來應該很難變化的。但徐西懷手掌拂過,那人的眼睛就閉上了,連同麵部表情也仿佛跟著放鬆了下來似的。

“逢春人。”向導蹲下又站起,又判斷出了一些信息。

“那還用說嗎?這種天氣還跑到這種地方來的,除了逢春人還有誰?”徐西懷低頭看著那人,突然冷冷地說道。

“也是。”向導歎了口氣,同意了他的話。

他發現許問他們不懂,抬起頭來解釋。

這地方上不著村下不著地,就算冬日裏出來打獵也不會到這裏來,更別提這麽多人。

隻有逢春人,城裏跟野外差不多,一直在找個更好落足的地方,才會一大批死在這麽遠的地方。

上次也是在提到逢春的時候,徐西懷的表現特別奇怪。看來他不僅是西漠人,還跟逢春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不過許問沒有追問,他看著這滿地的屍體,歎了口氣,道:“我想把他們都埋了。”

“啊?”江望楓轉頭看他,但他馬上就跳了起來,大聲說,“應該的,應該的!”

許問一句話,三個組的人都激動了,他們正覺得心裏有點壓抑,許問的提議剛好可以排解。

工具他們是不缺的,沒一會兒鋤頭鐵鍬全部都拿出來了,開始在地上挖坑。

大悲咒的聲音瞬間停下,方覺明站起身,默不吭聲地拿起鋤頭,開始把地麵刨鬆。

徐西懷瞪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眼眶突然有點發紅。他一言不發,同樣去拿了工具開始鋤地。

天氣很冷,地麵被凍住了,非常堅硬,很不好挖坑。

江望楓挖了一會兒,手被硌得有點疼,他停下動作,看著地上才挖出來的小坑,有點發愁。

這樣不行啊,挖了半天,這頂多就能埋下一個腦袋,連個人也埋不進。

這還一共有二十四個人呢。

他下意識看向許問,想看看能不能討論出一個便利的法子,結果剛一轉頭,眼睛就發直了。

許問用的鐵鍬,而不是更方便的鋤頭。但他一鍬接一鍬,每一鍬下去就有一大塊凍土被翻了出來,堆在了旁邊。

這麽短一會兒工夫,他挖的坑已經有三尺長、一尺深了,眼看著再挖一會兒,就能埋下一人了!

“你怎麽這麽快?”江望楓吃驚地說。其他人應聲而看,其中一半都愁眉苦臉,顯然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要掌握決竅。”許問直起身,看了他們一眼,搖頭說,“怎麽突然就傻了?你們砍木頭的時候,也是不管木疤木結木頭紋理,對著硬上的嗎?”

“啊,對!”這十八個人大部分都是木工出身,許問一言點醒夢中人,一群人觸類旁通,恍然大悟。

其實他們也不是那麽蠢的,就是剛才情緒有點不太對勁,多少有點走神,才沒有馬上想到。

這十八人是西漠隊能力最強、腦子最好使的一群人。他們迅速進入了狀態,開始摸索這裏的地質地層、土壤結冰的狀態,研究怎樣才能更省力地把土層挖開,形成可以埋人的大坑。

這是他們最熟悉的領域,進入思考之後,累積在心裏的一些情緒仿佛也紆解了很多,心情不再像之前那麽鬱結了。

此時許問也是同樣的感受。

他比他們更早一步地想到這一點,但感受的過程其實跟他們也是一樣的。

說起來,到現在為止,他在石雕石刻、石質建築上掌握的理論知識已經非常不少,但實踐經驗還遠遠不夠。

工匠這種職業,光會紙上談兵肯定是遠遠不夠的,當初他接觸木料、學習十八巧用了大量的時間,現在花在石料上的也應是一樣。

他之前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盡其可能地增加自己與石料接觸的時間,但製作的機會真的很少。

這樣說起來,上次實踐是在五連山當窯工,第二次則是在這片凍土上挖坑埋人……

土是什麽樣的、石是什麽樣的,土與石之間是怎樣連接的,水分在中間如何分布,怎樣把它們凍在一起,又有著什麽樣的斷層。

為了不讓自己多想,許問感受得比上次還仔細。

土、石和木都是自然的造物,這注定它們之間有一些共通之處。

譬如它們都不是一個整體,不會是沒有瑕疵沒有雜質的。

就像許問剛才說的一樣,木頭上麵會有木疤、有結節、有裂紋,這都是處理木材時可能遇到障礙與困難的地方。

但木材是纖維質的,它們會有自己的紋路與肌理,找到它們,順應它們會讓處理過程變得相對簡單。

土與石也是一樣,它們的混雜交錯形成了障礙,但它們也是有層次有規律的……

凍土上一片安靜,馬車停在旁邊,兩匹馬也有點冷,打著響鼻,啃著稻草,除此以外,就隻有鐵器擊打土石的聲音。

一開始,這聲音偶爾會有些響亮,伴隨而來的是心疼的歎氣。

工具可也是很值錢的!

但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隻剩下了鐵器切進土裏的沉悶低音。

毫無疑問,這表示他們越來越能夠判斷土石之間的界限了,說得現實一點,就是更節省工具了……

“好了。”在這種情況下,時間仿佛很短,又仿佛很長,最後許問直起身體,判斷了一下洞的大小,沉聲道。

江望楓等人一個接一個地直起身體,跟向導一起,把那些屍體抱起來,放到坑裏,平放到一起。

屍體冷硬,形狀各異,但就算平日裏最怕鬼的孫四,也什麽都沒說,一點抗拒也沒有。

最後,二十四具屍體全部被放在了一起,許問判斷得很準確,坑的大小剛剛好,完全可以容納所有人。

然後,許問抱起一塊剛剛挖出來的石頭,遞給徐西懷,道:“你來給他們立個碑吧。”

“嗯?”徐西懷詫異地看他。

“留個地點,萬一還有親人找過來,也好確認地方。”許問說。

徐西懷安靜著。過了一會兒,他接過石頭,將其鑿平,在上麵刻了五個字。

“二十四人墓”。

他學的就是石匠,這五個字刻得毫不猶豫,清晰而深刻。

——終究沒有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