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黑色的底色,赤金粉描摹而成的兩個字,映在她的瞳孔裏,不經意的就翻起了滔天的回憶。

那一年,她還年幼。卻也知道自己的父王遇到了怎樣的大麻煩,敵人的大軍壓在京城之外,京官畏懼,早已不知蹤跡,京城依靠皇宮的侍衛苦苦支撐,眼見得是全城皆要淪為敵手,父王依舊是那副平靜的摸樣,將子女招進大殿,和他們做了一場嚴肅的訣別。

她那時候還小,但也聽懂了父王話裏的意思,他是要她們在人生的任何時候都保持著尊嚴,國可以滅,但王族的尊嚴不可以隨意拋棄。她隱約有不好的預感,具體是什麽,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回到後宮之後,她看見母親抱著自己的小哥哥一個勁兒的啼哭,甚至用一種近乎祈求的目光看著她,輕輕對她說了那樣的一番話。

隨後,北冥國最小的公主悄悄登上了城牆,便看到護城河對麵的軍隊,鎧然如層層密林,黑壓壓的一片透著無限的壓迫之力,就是這些人,要來搶她的父王母後,是他們,讓母後傷心落淚,讓父王做出那樣讓人摧心的最後訣別!

心中的恨不經意的就湧了上來,小公主一身白衣,身高隻到城牆外沿的高度,不過這些並不阻礙她接下來的行動,輕輕摘下背上的金弓和銀色小箭,極其熟練的一搭,輕輕閉起一隻眼睛,視線裏忽而就闖進了一個半大的孩子,那孩子一臉的稚氣,卻一身鎧羽,金屬泛著冰冷的光,映襯的他尚稚嫩的臉更加冷峻沉穩。很不巧的,那個孩子剛好在她的銀色小箭所能及的範圍之內,那麽……小公主的唇角揚起一個冷傲的弧度,手指微微放鬆,箭過如同流星般,拖著長長的銀色光芒向他疾奔而去。

那孩子似乎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反手一撥,小箭微微偏離了心髒的位置,卻也刺進了他的胸膛,然而,男孩子銳利的視線也透過重重的人群和城牆,直接和她,四目相對。年幼的公主似乎呆住了,她看見許多的血從他的胸膛噴湧而出,嚇得閉上了眼睛。但她一刻也沒敢耽擱,央求師傅快馬帶她到一個很重要的地方。

那個地方,也如同今日所見的這般輝煌,隻是,他的門上寫的不是鍾府,而是……丞相府。

直到今天,她猶然記得自己是如何在那樣一個雨夜,跪在他的府門前,放棄了父王剛剛囑咐過的尊嚴,那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她隻是一個走投無路的弱女,為了家人,為了她的子民,拋棄所有。

多少年後的今天,她終於明白,自己當初並不是為了拋棄尊嚴而拋棄,而是,她已經落魄到一無所有,隻剩尊嚴。

夜風吹起,麵上覺得涼涼的,若溪伸手摸了一把,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淚濕滿麵。原來傷在深處的傷是那麽的難以愈合,明明覺得已經忘記,卻在不經意觸碰的時候,疼痛難耐。

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摸上自己腰間的針囊,哀傷的眸子裏忽而盛滿了危險的光芒。足尖一挑,飛身躍上屋簷,從高處看,晚間的鍾府也並未放鬆警惕,要不是她早已用麻陣麻翻了大門口的守衛,估計此時早已被人擒住。

府內的格局和北冥的時候差不多,向北是主屋,向西是奴仆房,在屋簷上靜靜看個明白,若溪第三次問自己,今天是不是個下手的好時機?

若溪迅速向下翻去一個倒掛金鉤垂在窗外,用雙腳勾住屋簷上探出的瓦片。指尖沾了點唾沫,悄無聲息的點開窗戶紙,向內看去。

久未見麵的丞相鍾覃似乎在這十幾年間迅速的衰老,兩鬢白發叢生,連胡須中都夾雜了銀白色的須,瞧他的神色,若溪覺得這個人已然是宿疾在身,病在腠理。屋內還有另外一個人,背對著她,若溪看不清臉孔,不能判斷此人的身份。

距離如此之近,於是他們的對話,一字不落的進到了若溪的耳朵裏。

“鍾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十一年,您如何就不能放下?”

“報應啊,淩霜,這就是老天給我的報應,顏兒是我唯一的兒子,是鍾家的未來當家,老天卻奪取了他的眼睛,讓他一輩子不能視物。我……”鍾覃的肩膀來回抖動,看樣子似乎是哭了起來,那人又安慰他道,“世上諸事哪裏有那麽多順心?鍾爺您切莫要再自責,若不是您,北冥焉有後嗣?”

“話雖如此,但……我也隻能是落一聲罵名,天底下,除了你還有誰能理解我內心的苦?”鍾覃越說越激動,最後匍匐在桌案上,“到了地下,又如何能同列祖列宗交代?”

“這次我們的計劃如果能夠成功,一切便都會不同了,我們就不必再依附……”

屋裏的人繼續在低聲交談著什麽,若溪聽不大清楚,忽而,東屋有些動靜,燈光一閃,出來一個人,若溪慌忙提起一口氣,重新返回屋頂,趴在冰涼的瓦上,挪開一點屋瓦,卻發現瓦片之下竟然還有一層鋼板似的東西,冷笑連連,暗道鍾覃老賊好生怕死,防範做的如此周到。

她看不到屋內的情形,卻能看到東屋出來的人,黑夜下,她的視線變得更加清楚,那個人,如同從前一樣,緩帶青袍,衣冠楚楚,隻是那對讓她迷戀的眼眸再也不能睜開。

再也不敢看第二眼似的,若溪慌忙避開視線,居高臨下再次環視整間鍾府,默默將地形記在心裏,正要離去之時,便聽到臨街傳來快速而有節奏的鞋底敲打在板石上的聲音,聽聲音,靴子不是一般百姓的穿戴的那種,而是……衙門裏捕快們才會穿的那種厚底官靴。

聲音越來越近,若溪心裏一驚,難道自己的行蹤已經被人發覺?摸進針囊抽出一把銀針若溪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

誰料,那聲音卻從她身邊經過,火把高舉的人們竟然沒有一個人抬頭,更別提發現房上還有這麽個大活人了。

“一群飯桶。”若溪在心裏暗暗說著,一邊施展輕功,身形一展便從鍾府上空離開。黑色的夜幕成了她最好的掩飾,一身墨黑的夜行服讓她和背後的蒼穹合為一體。

這些人看打扮又不像官府中的差役,他們隨身帶著的武器比一般的牙差更優良,看樣子每個人都是身手不凡的大內高手一般。

若溪想了想,不打算惹禍上身,也對這些人為何深夜匆忙奔跑不敢興趣,墊步擰腰便要轉身離去。忽然,若溪發覺腦後生風,下意識向下矮腰卸去後背來人一擊的力量,她剛躲開這一擊,後麵的人第二下又到,這一次他卻是從若溪的左側伸出手掌,驀地,一個冰涼的硬物頂在了若溪的肋下,伴著生硬的口吻,“不想死就別聲張。”

若溪苦笑了下,沒有答話,聽著那些人漸漸離去,聲音越來越遠,四周重新變得安靜,她才聽見身後的人粗重的呼吸,以及空氣裏彌漫著的淡淡的血腥氣。

“別想耍花樣,告訴我,怎麽能離開這裏?”明明氣力越來越不濟,卻還要強撐著說話,若溪在心裏佩服這個人的意誌,不過這個人的聲音很是耳熟,似乎在哪裏聽過。身後的人輕輕咳了一聲,抓住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若溪腰上微微用力,錯開匕首的尖銳部分轉過身,麵對著他,一看不僅啞然失笑。

這個人她是認得的,正是街上才剛剛見過一次的那對夫妻中的男子。和剛剛的戲謔神態不同,此刻的男子腰間有著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裳,因為沒有經過處理,而繼續在流血,和她僵持的功夫,已經滴落在地上許多。

怎麽才一會兒不見,他就成了這副樣子?若溪看著那人驚呆的神情,深感好笑,撥開他捏得無力的匕首,“還能走麽?”

那人點了點頭。

“那麽,就跟我來吧。”

那人未動,反而向後退了兩步,警惕的看著她,“我為什麽要信你?”

若溪凝眉想了想,歪著頭瞧著地上的血跡,如果這個人繼續跟著她的話,對方已經會根據血跡追到他,追到他不要緊,重要的是,他們一定會順便這發現她的蹤跡。這可就不大好了。“嗯,大概是你我有緣吧。”

做壞事都在同一塊地盤,真是大大的緣分。

那人顯然也陷入了自我交戰之中,末了抬起頭忽然卡住若溪的脖頸,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顆圓滾滾的東西就順著喉嚨咽了下去,若溪顧不上其他一掌拍開他,自己咳嗽起來,“你……你給我吃的什麽?”

被推倒在地的男子吃力的坐起來,一對亮閃閃的眼睛盯著她,如刀刻般的臉孔上帶出得意的笑,“我家鄉的一種毒藥,如果沒有我的解藥,你七天以後就會很難看的死掉。”

若溪砸吧了下嘴,藥味還殘留著,大概是附子,斷魂草之類的東西。他見若溪猶豫,以為她害怕,便跟著說,“隻要你救了我,我就肯定會給你解藥。”

解藥?哼,若溪冷笑,“你知不知道天底下有一種人是天生百毒不侵的?”

那人瞬間啞然,他顯然沒有想到天底下真的會有這樣的人,竟然又真的會給他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遇見,就在他感歎命運不濟的時候,已經遠去的人聲忽然又返了回來,並伴著人大聲的呼喝,“快,這邊有血跡!”

若溪揉了揉額頭,一手夾起地上的男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遇見你,真是我這輩子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