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酒如同一縷遊蛇,在唇口劃過,一溜便入了喉嚨深處。耳邊依舊響著那靡靡之音,罄冉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濃密的睫毛輕輕扇動著,慢慢視線也越來越模糊,穆江的臉似是扭曲了一般在雲端晃動,罄冉身體發軟,向桌案上倒去。
“錚!”
卻在此時一支利箭斜飛而來,直直插入琴弦之間,將緊繃的弦刺斷,發出一聲尖銳的刺鳴。
“先生,不要!”
那一聲尖銳的琴聲衝破靡靡之音抵達罄冉耳中,猶如溺水至深之人獲得了最後一絲空氣,罄冉腦中猛然一清,視線漸漸清晰。
入目,金翎箭顫抖著插在斷裂的琴弦間,尾羽猶自晃動發出嗡嗡之音,古琴被那箭射出深深裂紋,在桌麵上兀自旋轉一下,停了下來。罄冉抬眸去望,穆江被旋轉的琴尾撞到,瘦弱的身體直直飛了出去,撞在亭柱上,摔倒在地,蒼白的嘴角漸漸湧出一絲血線,觸目驚心。
“先生……”
微帶叫驢和悔意的聲音傳來,罄冉抬頭正見狄颯黑衣一揚,在亭階跪倒將穆江扶了起來。
穆江被他抱入懷中,望著他焦慮的麵容,一愣之下麵上卻又露出笑意來,而那笑意未蔓延他口中便再次湧出大量的鮮血。
狄颯用手按住他的心房,麵色變得蒼白,顫聲道:“先生,我……我一時心切,並非有意要傷先生,我……”
穆江見他語無倫次,顯是心中悔恨到了極點,他微微一笑,抬手握住狄颯的手,虛弱道:“殿下能……折回,便是心中不舍老夫。老夫……心中快慰。”
麵對穆江溫和的雙眸,狄颯但覺羞愧難當。
自穆江離開大隊,他便越想越覺不對,穆江自作了他的幕僚,便一直忠誠跟隨,十三年來比現在更加危險的局麵他們也曾一起麵對,沒有道理他要在此時棄他而去。他微微一思,頓時大驚,忙疾馳而歸,果然再次見他和罄冉在一起。
他先前便聽說過,穆江雖是不習武功,但是卻學得一曲琴音,能夠攝人心魄,從而短暫的控製一個人的心智。這曲琴音彈起來必須奏者將心神完全沉入方能達到效果,故而彈奏起來尤其耗費心力。穆江曾戲言,一曲攝魂音折命二十年,若再被打擾,那邊不是折壽的事兒了。
他剛剛奔馳而來,很遠便聽到了琴聲,再見罄冉神情不對,一時情急想也沒想便射出一箭。不自覺中他已是用上了內力,穆江被那琴尾掃到,豈還存活?!
狄颯見自他口中不停有血涓涓湧出,悔恨不已,腦中閃過十三年來穆江對自己的不離不棄,循循善誘,他心若刀割。
穆江卻隻是一笑,抬眸看向站在亭中麵色複雜的罄冉,喘息道:“姑娘心智堅定……老夫佩服,若……若姑娘不是深……恨王爺,老夫真不願與姑娘為敵……”
罄冉見他眼中滿是惋惜和歉疚,冷哼一聲,沉聲道:“你騙我喝下的事什麽?!”
狄颯頓時大驚,倏然抬頭看向亭中小桌,那上麵赫然放著一個小小酒杯,裏麵空空,一如他此刻的心似是也跟著一下子變得空茫了起來。他腦中轟鳴一聲,忙低頭盯緊穆江,暗運真氣護住他的心脈急聲道:“先生,您讓她喝的什麽?快把解藥給我!”
穆江卻是虛弱一笑,隱約滿是苦意,他搖了下頭,輕聲道:“是‘沉眠丸’,入口即入內髒,無解的……再……一個時辰她便會在無聲無息中似……去,並無痛苦,王爺……王爺不用太傷心。”
他說著緩一口氣,望向神色複雜、渾身僵硬的狄颯又道:“老夫死後,王爺……將我屍首帶回,便說我奉王爺令……刺殺易青不成……才……有老父此命,三皇子他們便是再巧舌如簧,皇上……皇上……”
狄颯見他麵色已經灰白一片,心中的怨終是慢慢消散,微咽道:“先生別說了,先生的意思狄颯都了解。隻是先生將我置於何地,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啊!”
狄颯的話帶著分明的顫抖,他壓在穆江胸前的手骨節分明,微微顫動的睫毛更是顯露了心中情緒。他的話語中充斥著感激,悔恨,矛盾和掙紮,罄冉一時震動,愣在了原地。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一直以來深深痛恨的敵人,一直恨不能手刃的狄颯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有著喜怒哀樂、親朋家世的人,而不僅僅是代表仇恨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