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8 心意彷徨

在外麵漂泊了一個多月,羅毅終於回到了浠春。不過,部隊還剛剛到達竹園鎮的鎮口,羅毅就一頭栽倒了。眼明手快的袁靜撲上去扶住他,在他額頭上一試,不由吃了一驚,羅毅身上燙得像火一般。

羅毅自從跟隨秦風習武以來,身體素質大不一樣,雖不說是百病不侵,但輕易也不會染上什麽疾病。然後,越是這種平時不得病的人,一旦病起來越是可怕,這一場燒足足發了半個月的時間。許良清找來軍醫給羅毅診治,軍醫認定,他是由於勞累過度,抵抗力下降,因此感染了原始森林中的未知病毒,所以才會高燒不退。

幸好人已經回到了浠春,突擊營向來重視醫療,因此囤積了許多藥品,還有幾位讀過醫學院的軍醫,治病的條件甚至於比一些大城市還要好。有藥物治療加上食補的條件下,羅毅的燒慢慢地退了,人也開始逐漸清醒過來。袁靜顧不上避嫌,衣不解帶地一直在他身邊照顧著,給他端水喂藥,累得臉上也瘦了一圈。

“羅子哥,你今天感覺好些了嗎?”袁靜把最後一口藥給羅毅喂完,用手帕幫他擦了擦嘴角,柔聲地問道。

“感覺比昨天好一些了。”羅毅答道,“小靜,今天幾號了?”

“7月10號。”

“我回來快有20天了吧?”

“正好20天時間。”袁靜道,她每天都在數著日子,肯定是不會算錯的。

“小靜,這些天,你辛苦了。”羅毅無力地說。

“這是我應該做的。你們在前方作戰更辛苦,我做的這點事情,算不上什麽。”袁靜說道,不過,剛剛說完,她又憤憤地補充了一句:“羅子哥,你可真會生病,在重慶花天酒地的時候不病,一回到浠春就病了。你怎麽不在重慶生病,讓她來侍候你呢?”

“你吃醋了?”羅毅微笑著問道,話裏話外卻沒有了以往的那種調侃神氣。

袁靜提起杜心雨的事情,其實隻是想轉移一下羅毅的注意力,倒還真沒有太多吃醋的意思。在這之前,許良清跟她分析過,說羅毅的病其實是心病,讓袁靜找機會多和羅毅說說話,借機打開羅毅的心結。

“羅子哥,你平時都不生病的,怎麽去一次緬甸,回來就病成這個樣子?”袁靜試探著問道。

羅毅搖搖頭:“我也說不清楚。人有病,天知否。”

“羅子哥,這一次,你是不是有什麽不順心的事情?如果有什麽事,你不要窩在心裏,說出來大家一起幫你排解好了。”

“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事情。”

“我知道的,何先生的死,讓你覺得自責了。其實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就算何先生和突擊營沒什麽關係,他也有可能會被調到緬甸去的。”

“我沒有自責,何兄臨死前說了,他認為自己死得其所,沒有遺憾。”羅毅答道。

“那要不就是因為張二虎吧?張二虎他們脫離突擊營,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他們本來就的士兵,不願意繼續呆在新四軍的隊伍裏,也不奇怪。”袁靜繼續說道。

羅毅還是搖了搖頭:“我也沒有怪他們的意思,人各有誌,誰都沒有錯。”

“還有,老許說,他事先沒有告訴你張二虎他們想離開的事情,主要是因為事情還沒有確定,他怕萬一張二虎他們走不了,提前告訴你了之後,會影響你對張二虎他們的看法。老許說了,等你病好一些,他會自己向你說明的,他請你原諒。”袁靜解釋道。這番話是許良清托她轉達的,羅毅的病來得很急,許良清甚至沒有機會向羅毅解釋有關張二虎的事情。

羅毅道:“我也沒有怪老許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苦衷。他能夠對突擊營不棄不離,我已經非常感動了,怎麽會因為張二虎他們的選擇而遷怒於他呢?”

“那你到底是為什麽呢?”袁靜握著羅毅的手問道,“羅子哥,你有什麽心事,不能對我說嗎?”

羅毅輕聲地誦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小靜,我突然發現,當一個先知其實是一種痛苦,還不如無知無覺地,那是怎麽樣的一種幸福啊。經曆了這麽多事情,我突然覺得自己很累,寧可像現在這樣病倒在床上,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去管。”

羅毅道:“這一次去緬甸,我經曆了一些事情,讓我對於突擊營的未來感到茫然。何兄臨走之前,和我進行了一次長談。他說,如果有朝一日我們能夠得到了天下,請我善待那些曾經在抗日戰場上流過血的將士。二虎在向我告別的時候,也說到,他擔心有一天國共之間會重新開戰,而那時候,他既不願意向開槍,也不願意向突擊營開槍,所以,他隻好提前選擇逃避了。”

“羅子哥,你覺得,我們以後真的會和重新開戰嗎?”袁靜問道,“不是說國共已經合作了嗎?”

羅毅道:“國共合作隻是臨時的,一旦抗戰結束,國共必然反目。一山不容二虎,這一點從現在已經能夠看出端倪了。你看國共兩軍的部隊在爭奪防區方麵如此針鋒相對,日後還可能和平共處嗎?我這支小小的突擊營,在抗戰大局麵前尚可以左右逢迎,等到抗戰結束,我們就必須作出明確的選擇了。周副主席在重慶的時候給我說了一句話,讓我觸動很大。”

“什麽話呀?”袁靜問道,有關周副主席與羅毅長談的事情,她已經從蘇曉峰那裏得知了,但具體談了什麽樣的內容,蘇曉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周副主席說:政治路線的鬥爭是殘酷的,我們突擊營不可能永遠騎在牆頭上。”

“騎在牆上?”袁靜遲疑了一下,結合突擊營的情況,她很快就理解了周副主席的意思,“那你是怎麽回答他的呢?”

“我說我再想想。”

“還需要想什麽,我們當然是選擇延安了。”袁靜脫口而出。這個立場對於她來說是毫無疑義的,若在平時,羅毅敢於說出倒向的言論,她必定會選擇與羅毅辯論數百合,甚至於翻臉拔槍都有可能。不過,這一次,等她說完之後,突然意識到羅毅現在還是一個病人,不能受到刺激,於是她連忙收住自己的話頭,轉而怯怯地問道:“羅子哥,你覺得呢?你不會想選擇重慶吧?”

羅毅微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撫著袁靜的頭發,說道:“傻妹妹,如果要選擇,我當初又何必加入新四軍呢?如果當年就投奔,我現在起碼也是一個中將軍長了。”

“既然你都已經考慮好了,那你還猶豫什麽呢?”袁靜問道。

“小靜,等打完鬼子,我們把部隊交給延安,然後你和我遠離政治,遠離內戰,一起到美國去生活,好不好?你看,咱們為國家也流了這麽多的血,該盡的義務也盡過了,是不是也該享受享受了?”羅毅問道。

袁靜咬著下唇,好半天才回答道:“羅子哥,我們都軍人,還沒有成功,這樣離開隊伍,不太合適吧。”

羅毅對於袁靜的回答並不感到意外,在過去,他們也曾談起過這樣的話題,袁靜的想法是始終一致的,那就是一切服從黨的安排。這一次,袁靜說得更委婉一些,也是照顧到了羅毅的身體狀況,不願意過分違抗他的想法。不過,這樣一個回答的內涵已經是非常明確了,羅毅對此十分清楚。

“羅子哥,等抗戰結束了,如果反動派要挑起內戰,咱們就繼續把反動派打跑,建立起一個新中國,到那個時候,我們再離開部隊,去過平常的生活,好不好?”袁靜用央求的口吻說道。

“我聽你的,妻為夫綱嘛。”羅毅說道,他的話裏雖然有著開玩笑的成份,但口氣卻是淡淡的,沒有一絲輕鬆。

“羅子哥,我知道你一直就不喜歡打內戰,可是……”袁靜努力想說服羅毅接受現實。

“小靜,你不用勸我,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幫我請老許過來吧,這些天我一直沒有機會和他好好談談。”

“你的身體?”

“沒關係,我能行。”

袁靜走出羅毅的房間,叫來了許良清。許良清聽說羅毅想和自己談談,也意識到這是一個打開羅毅心結的機會,便交代其他人都回避開,自己走進羅毅房間,坐在羅毅的床前。

“老許,這些天,我病在床上,你受累了。”羅毅說道。

許良清答道:“羅子,你我之間不必這樣生份。”

“我知道的。老許,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

“謝我什麽?”

“謝你舍棄了榮華富貴,留在我這支民團裏,而且還屈居於我之下,給我這個毛頭小子當參謀長……”

“羅子。”許良清握著羅毅的手,感慨地說,“以我許良清的年齡和資曆,輕易是不會佩服像你這樣一個年輕人的。但是我要對你說,我真的佩服你,我給你當參謀長,心甘情願。三生有幸。”

羅毅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要感謝你。”

許良清道:“羅子,別這樣說。這次二虎他們離開突擊營的事情,我很抱歉。二虎跟我談過好幾次,說擔心未來有朝一日會和翻臉,他非常矛盾。所以,這一次去緬甸,我專門安排他帶著其他一些有意投奔的弟兄一起去了。我跟他說,去了之後,和遠征軍的長官談一談,如果那邊願意接收,他就向你提出來。如果對方不願意接收,那麽等以後再找機會。我事先沒有跟你講,也是怕影響你的情緒,妨礙了作戰指揮。”

“老許,你我兄弟之間,這點默契還是有的。二虎跟我說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的想法了。”

“羅子,謝謝你的理解。”許良清道。

“老許,現在周圍沒有其他人,你跟我說一句真心話,如果重慶和延安之間反目了,你願意站在哪一邊?”羅毅看著許良清的眼睛說道。

許良清道:“羅子,你這次回來,我就等著你問我這句話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跟定延安了。這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自己的判斷。最早,你帶領突擊營加入新四軍的時候,我是有些猶豫的,但這幾年,對比了共軍和兩方,我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信念,我願意追隨延安。”

“真的?”羅毅不確信地問道。

“真的。”許良清鄭重地說。

“那就太好了。”羅毅舒了一口氣,“老許,在整個突擊營,我欠得最多的就是你,我真怕你會覺得勉強。隻要你選定了延安,其他的弟兄問題就不大了。雙勇、曉峰、樂樂他們都是窮苦人出身,根紅苗正,在共軍的隊伍裏是能夠得到發展的。小靜更不必說了,她本來就是紅軍出身。老許,目前抗戰的形勢正在向有利的方向發展,三年之內,抗戰就會結束,屆時,國共之間的內戰就將爆發。我想,我們的確不能再像現在這樣騎牆了。”

許良清道:“對於國共之間可能發生的內戰,我的判斷和你是一致的。但現在畢竟還是國共合作期間,而且我們的防區處在的防區之內,與合作作戰是難以避免的。難道中央對於我們這樣做有什麽想法嗎?”

羅毅道:“不是的,和協作這一點,中央並沒有太大的意見。在重慶的時候,周副主席明確地對我說,盡管大膽地去做,不要瞻前顧後。這事實上已經肯定了我們此前的工作。但是,他也說了另外一點,那就是不要把部隊總是當成自己的私人武裝。我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什麽意思呢?”許良清一時有些糊塗。

羅毅畢竟是學過史的人,他解釋道:“無論是八路軍,還是新四軍,都有一條不可改變的原則,那就是黨指揮槍。所以,我想,周副主席的意思,是希望加強黨組織對於部隊的控製權,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真正得到延安方麵的信任。”

“那我們該怎麽做?”

“這樣吧,請小靜、雙勇、曉峰他們都到我房間來,副支隊長以上的軍官也一起參加,咱們開一個營部擴大會議,討論一下在部隊裏建立黨組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