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一世人兩兄弟

絕不姑息,絕不容忍……這八個字從一個即將登基為天子的少年口中說出來,足以讓劉文泰失魂落魄。然而對於內閣的三位閣老來說,即便他們也是不時見朱厚照的,也知道這位小太子的執拗脾氣,可和眼前這番擲地有聲的表態相比,從前那些胡鬧也好任姓也罷,全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此時此刻,三人想到的已經不單單是劉文泰的事,還有今後的朝局走向,人事任免,以及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問題。

治國之道就在於平衡,在於妥協,可朱厚照卻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於是,劉健把心一橫,當即說道:“殿下,臣和李東陽謝遷有事造膝密陳,懇請殿下屏退左右。”

乍然聽見這話,朱厚照身邊那幾個太監是人人不高興。然而,最不高興的劉瑾卻光棍地地衝著其他人勸道:“各位,首揆大人都說了,俺們先出去避一避,不要誤了諸位閣老的大事。這外頭還有不少事情要看著,俺們先去忙俺們的……”

劉瑾這一勸,又打頭往外走,其餘的人哪怕不情願,卻也隻能跟在後麵。等出了東暖閣,和劉瑾幾乎穿一條褲子的穀大用立時停下了腳步,衝著劉瑾就沒好氣地說道:“好端端的你幹嘛攆了我們出來,那三個老家夥包庇劉文泰是鐵板釘釘的,留在那裏看看平曰道貌岸然的他們出醜不好?再說呢,這些文官激動起來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萬一傷了殿下怎麽好?”

“要是真有你最後說的那一條,他們還能在內閣呆的下去?”劉瑾哂然一笑,見其他人心領神會,一時都散了,他就勾了勾手指示意穀大用附耳過來,“他們仨就是擼下去了,俺們一時半會也撈不到好處,要緊的是宮裏頭那些老家夥。昨兒個王嶽批你們還批得不夠?太子雖是許了你西廠督公,可你不想想王嶽什麽資曆,你什麽資曆?”

“那你說怎麽著?”

“那可不簡單,在外頭尋人幫手啊!”劉瑾想都不想就迸出了這麽一句話,繼而又生怕穀大用不明白,又輕聲說道,“這宮裏的看著俺們討太子殿下喜歡,不用給好處他們就會粘上來,可外頭的呢?你可別忘了,李廣當年是怎麽死的。說是太皇太後一句話,還有小公主去世,可要不是外頭一直都是一陣又一陣的鼓噪上來,太皇太後會開口,他能自盡?一世人兩兄弟,聽俺的沒錯!”

“老劉,你腦袋果然好使!”穀大用連連點頭,那臉上寫滿了心悅誠服,見劉瑾得意勁上來了,他突然看到了那邊乾清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忙岔開話題道,“看,是先頭殿下的鈞旨,徐勳已經過來了!”

劉瑾往那一看,當即不由自主地被穀大用拉了過去。到那邊廂彼此廝見過了,穀大用就衝著正殿那邊努了努嘴道:“你來得正好,三位老大人正在和殿下扯皮呢!我就不明白,他們是拿著劉文泰什麽好處,竟然為著這麽個庸醫和殿下打擂台,還把咱幾個都趕了出來!”

徐勳這才知道劉健等內閣三老竟然正在乾清宮,聽到穀大用這話,他就搖搖頭道:“劉文泰沒什麽身外之物能打動那三位老大人的,多半巧舌如簧說了什麽讓那三位沒法置身事外的理由……對了,先頭張瑜已經招了,說是這次皇上的病,太醫院的這些禦醫竟是沒有診脈徑直用藥。”

“我的老天爺,這些混賬王八蛋……哎喲!”

穀大用竟是失態地驚呼出聲,直到劉瑾一腳直接踹在了他的脛骨上,他才猛然間驚醒過來這地方不對,趕忙賠笑把徐勳往裏頭請。因弘治皇帝一整個後宮就隻有張皇後一個,那些伺候過的宮人現如今都已經重新發落了出去,有的是將來前往陵寢司香,有的年紀小的則是另行分配,這兒竟是隻剩下了些太監,也沒有太多可讓徐勳避諱的。兩人徑直把徐勳帶到了乾清宮後頭西廊的昭仁殿,等人一坐下就追問起了張瑜的供述。

徐勳雖沒有五花八門的用刑手段,但攻心之道他還是懂的。再加上張瑜已經是驚弓之鳥,恨不得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因而這一晚上的功夫,他著實問出了不少消息。從劉文泰先後給張瑜送禮,從珍貴藥材到黃白之物,價值不下數千兩;到劉文泰曾經給幾位朝官診治過,甚至還留下過宜子的藥方;再到太醫院不少禦醫太醫醫士在醫術上高明不高明不知道,可卻不少精通道藏方術,太醫院秘藏的各種丸子多如牛毛……聽得劉瑾穀大用歎為觀止。

臨到最後,徐勳方才說出了最要緊的一句話:“張瑜還說,想當初皇後娘娘能一舉生下太子殿下,他和劉文泰功勞不小。”

“這是什麽話,連這種功勞都敢歸在他和劉文泰身上,他張瑜當自己什麽人了!”劉瑾一時勃然色變,可說著說著,他陡然之間想到張皇後對劉文泰和弘治皇帝一樣是信賴有加,這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一時想到了這話興許是真的,於是聲音就低了些,“可一碼歸一碼,功不抵過,總不能因為他有功,就把此番這萬死大罪給丟了……”

徐勳也是第一次聽說這等匪夷所思的事,心裏正思量該怎麽稟報朱厚照,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大聲喧嘩。他愣了一愣,見劉瑾穀大用已經拔腿衝了出去,他趕緊快步跟在了後頭,就隻見劉瑾三人已經從正殿出來下了台階,而門口處,朱厚照正怒容滿麵地站在那裏。

“你們不用再說了,我意已決!”

劉健剛剛費盡口舌痛陳利害,得到的卻是此時此刻這樣的回答,他隻覺得滿心鬱悶和無奈,甭提多沮喪了。而一旁的謝遷剛剛也沒少幫腔,可朱厚照一句都聽不進去,反而口口聲聲的問他,若是他家裏父親被庸醫所害,難道他也能忍著,這會兒隻得歎氣。至於李東陽竟是今天自始至終幾乎沒說話的,可此時臨別之際,他去衝著朱厚照深深一躬到地。

“太子殿下,劉文泰事小,但臣請殿下對皇後娘娘言語一聲,以免事後徒生波瀾。”

三位閣臣一一行禮辭去,隨即同時都發現了另一邊和劉瑾穀大用一塊過來的徐勳。劉健和謝遷同時皺起了眉頭,仿佛沒看見似的揚長而去,而李東陽雖是對徐勳的行禮微微頷首,卻也沒停留也沒說什麽。而等到他們三個一走,朱厚照就快步從台階上跑了下來。

“劉瑾穀大用,你們去看看母後怎樣了,徐勳,你跟我來!”

朱厚照卻沒有進乾清宮,而是徑直帶著徐勳穿過了東廊,一直到鄰近交泰殿那座空無一人的穿堂時,他才停了下來。背對著徐勳的他突然就這麽蹲下身來,旋即完全沒有帝王儀態地徑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頭也不回地說:“徐勳,我要殺了劉文泰,一定要殺了劉文泰,不管別人說什麽!朕要是不殺了他們給父皇償命,這個皇帝朕寧可不做!”

按理要登基大典行過之後,新帝才會改了自稱,但這會兒朱厚照卻是突然冒出了一個朕來,用的卻是咬牙切齒的口氣。聽見徐勳沒出聲,他便又自顧自地說道:“劉健他們三個居然說,劉文泰說是父皇為了母後能再生一個孩子,這才服用什麽丹藥以至於一病不起,他胡說八道!父皇一向最有分寸,必定不會拿著身體開玩笑,他最疼的就是我和母後……李東陽還說什麽讓我去問母後,屁話,難道母後還會為了區區一個太醫和我鬧別扭?”

此時此刻,徐勳終於瞅著了一個空子,連忙說道:“殿下,司社監太監張瑜也招認了一些訊息,容臣細稟。”

聽著徐勳那陳述,原本滿臉憤怒的朱厚照先是驚愕,繼而不可置信,到最後終於沉默了下來。他死命地抓著地上那斬衰麻服的衣角,整個人甚至微微顫抖了起來,眼神中與其說是痛苦悲傷,不若說是呆滯茫然,仿佛靈魂一下子從身上抽走了一般。

“怎會是這樣……怎會是這樣……他居然還是見鬼的功臣,這麽說我倒是要感謝他不成……”

徐勳知道張瑜敢這麽說,必然有所憑恃,指不定就是張皇後心裏也記著這樁功勞,所以他實在不能瞞著朱厚照。然而,此時此刻,看著這位剛剛失去了父親的小太子悲痛成了那種樣子,心中不忍的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就著朱厚照的背後蹲下,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殿下想必應該聽過一句俗話,多的是錦上添花,少的是雪中送炭。想當初皇後娘娘生下殿下的時候,自然是普天同慶皆大歡喜,這樣的美事,誰都想往自己身上攬功勞。可後來皇後娘娘又曾經兩度有妊,隻小殿下和小公主全都不幸夭折,那劉文泰怎麽就不說這也是他的手筆?

而之前皇上原本並非什麽來勢洶洶的大病,在他手上卻成了這般光景,他卻巧言令色推在了什麽丹藥上頭,須知那丹藥是他尋來的,縱使是皇上確實服用許久積下了火毒,也是他這個進獻東西兼且挑唆皇上服用的罪魁禍首可惡!而且,我這個不懂醫藥的都知道服丹會積下火毒,症狀和風寒不同,他這個積年的大夫,竟會不知道如此狀況下開不得那些大熱補藥?”

朱厚照起初隻是怔怔聽著,最後突然一把抓住了徐勳的手,仿佛是抓住了那最後一根稻草,竟是連連點頭道:“徐勳,你說得對!是我被他們說糊塗了,那些可惡的混賬,隻知道攬上功勞推卸責任,分明是巧言令色!唉,父皇其實也是為我好,我要是還有個像你這樣聰明的兄弟就好了……不閑扯了,徐勳,母後那兒,你陪我一塊去說!”

PS:從明實錄到萬曆野獲編再到其他各種野史,有一個事實是很奇怪的。弘治皇帝三十六歲就莫名其妙死了,有一批官員嚷嚷著要殺了那些庸醫,但包括張皇後正德這對留下的孤兒寡母,李東陽謝遷這幾個對弘治皇帝感情很深的閣臣,都似乎對治罪太醫給弘治報仇不那麽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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