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中, 淑貴妃則讓人將碎片上殘留的湯藥小心給另一位太醫驗看。

那太醫心驚膽戰地跪下,回稟皇帝:“那碗湯裏兌了一些……東西,具體是什麽無法判斷, 還得搜檢一番。”

皇帝讓沈都知親自帶人去,搜了那幾個宮人身上和昭明宮, 抄出幾包可疑的藥粉來。

皇帝心中已有預感, 語氣低沉問:“那是什麽東西?”

太醫一一聞過回道:“這藥是傷女子根本的。若是有孕的女子服下,胎兒必定不保。若是沒有身孕的女子服下,會劇烈腹痛, 如月信一般,之後便難再有孕。”

皇帝暴怒:“那幾個奴才怎麽敢幹出這樣的事?!”

“這孩子……命怎麽也那麽苦啊……”皇後說話間已經跪在腳踏邊,撫著心口落淚:“陛下,是臣妾沒有約束好宮人,請陛下賜罪。”

聽她說起“也”字,皇帝心中同悲。他立即扶起皇後,看著自己寵愛多年的女人, 哭得如此真情實感,勾起他的無盡憐惜和一絲愧疚, 他不該懷疑此事與皇後有關。

王副都知此時進了正殿。

皇帝忙問:“那幾個奴才怎麽說?”

王副都知回稟:“皇上,那些個宮人受了刑,已經招了。說是當初被撥進煜王府伺候時, 被王妃苛待,又被送回宮中, 沒了臉麵,心中多有不忿, 是以將藥下在湯水中, 想誆騙王妃吃下去。這藥除了腹痛一陣之外, 並無其他症狀,就跟吃了生冷的東西似的,他們自以為不留痕跡就能瞞天過海了。”

皇帝將信將疑,皇後先一副坐實的樣子,厲聲斥責道:“這幫奴才也太沒王法了!陛下,一定要嚴懲啊!”

淑貴妃在一旁聽著,忍不住插話:“陛下,皇後娘娘,臣妾覺得此事蹊蹺。”

“怎麽說?”皇帝問。

淑貴妃說:“今日在慈寧宮辦筵席,煜王妃從鍾毓門進來,怎麽會繞遠路去昭明宮呢?”

“剛才煜王妃的丫頭說,是犯事的宮人引路去的。”

“煜王妃自小在宮中長大,對各宮的位置熟悉得很,怎會輕易被宮人誤導?臣妾猜想煜王妃會不會根本沒有收到通知,不知道今年壽宴改在慈寧宮辦了,時間也提前了。”

此話一出,皇後左眼皮跳了幾下。

皇帝沉吟了一下:“等煜王妃醒來再說。”

許太醫幫榮相見處理完傷口後前來回話:“啟稟陛下,皇後,煜王妃已經醒了。”

“她現在怎麽樣?”

“臣從脈象來看,王妃有憂思驚懼之相,其他症狀並不明顯。細問過後才知王妃奮力抵抗,打碎了藥碗,那湯藥並未全部喝下。臣想,若未足量服藥,用藥細細調理,也許將來王妃仍有望生育。”

“哦?那就好,那就好。”這是皇帝最擔心的事,否則還不知如何與煜王同英國公府說明。

隻是,她臉上的傷十分駭人,哪怕沒有傷著內裏,外頭也是遮掩不了了。便問她臉上傷口怎麽樣了,能否長全,多久能好。

許太醫麵色有些凝重:“王妃掙紮之時,被那些奴才死死壓倒於地,按在了湯碗的碎片上,從臉上到下頜割裂了二三寸長的傷口。幸好王妃福大命大,若傷口再長一點,就要割破脖子的血脈,性命堪憂了。傷口愈合要看王妃體質是否容易留疤。臣馬上去調配外敷的藥來,免得傷口惡化。”

皇帝點點頭讓他去了,然後吩咐沈都知:“太後壽誕,□□戕害煜王妃,那些宮人全都杖斃,一個不留。”

沈都知領了諭,準備走,淑貴妃著急了,搶道:“此事還有些疑惑,若殺了他們豈不是死無對證?”

她分明看見剛才許太醫說煜王妃沒有喝下全部湯藥時,皇後臉上閃過了一絲不悅。便給從東配殿回來的惠妃使眼色。

榮相見已經告訴惠妃來龍去脈,惠妃不便直說是皇後主使,便道:“可憐這孩子機靈,察覺出不對,扯了個謊,說自己腹中已經有了皇家的血脈。這幫奴才怕了,怕鬧出人命,立即請了個太醫來看。陛下,您覺得這幾個宮人能隨便請動太醫嗎?今日,滿宮都在慈寧宮慶賀呢,哪個太醫出來看診,一查便知。”

淑貴妃補充道:“王妃並不知今日壽宴改在慈寧宮舉行。那必定是禦前負責傳旨的宮人隱瞞了此事。臣妾想,是否背後有貴人主使啊?否則,誰能輕易左右禦前的人呢?”

皇帝看了一眼惠妃和淑貴妃,心下了然,對殿中眾人道:“你們都出去。”

這意思是要私下處理。惠妃滿心憤懣,卻不敢違抗,被淑貴妃拉著走了。

待殿門關閉,四下無人時,皇帝才問:“你還不認錯?”

皇後立即站起身,抽泣:“皇上是疑心臣妾?淑貴妃和惠妃她們一唱一和,皇上就不信我了?誰知道是不是她們連手做戲,要來汙蔑臣妾?”

皇帝冷冷地說:“你是說相見把自己折騰成那個樣子,冒著毀容,不能生育的風險,都是為了汙蔑你?她在宮中安分守己這麽多年,有什麽理由汙蔑你!”

幽暗的宮室之中,隻有幾束透進來的陽光,裹挾著微塵飛舞。

皇帝目光如炬,穿透人心。他很少用這樣的目光看皇後。他眼中的皇後驕縱、脆弱、敏感,卻是個直率真性情的女子,與後宮其餘眾人都不同的,所以皇帝很少猜忌她。

皇後原本正生氣。她早就著人告誡那幫奴才務必讓榮相見喝藥,其他的地方不能有半分損傷,這樣死無對證,最是保險。

沒想到這幫廢物把事辦成這個樣子,藥沒灌下去,反讓人搜出證據,還弄得榮相見滿臉血,無論如何都無法掩蓋。

此刻,又想榮相見無大礙,皇帝氣的隻是被隱瞞而已,內心幾番掙紮權衡之後,才終於跪地,抱著皇上的腿,聲淚俱下。

“陛下,臣妾好恨啊!餘氏那個賤婦的兒子長到這麽大,建功立業,娶妻生子……她眼看就要有孫子了,而臣妾一輩子都沒法為您生養一個孩子……陛下,如果我們的孩子還活著,如今也該上書房讀書,過幾年也該出宮立府,議親成婚了……想到這裏,臣妾就好恨啊!”

皇帝盛怒又兼痛心,大聲斥責:“你恨餘氏,為什麽要遷怒煜王妃?你就算害得她無法生養,顯暘也不會隻有這一個女人,將來你要一個個都害了不成?”

“顯暘是您的孩子啊!臣妾縱然恨他的生母,也知道不能傷害他!餘氏害得您沒有嫡子,臣妾一報還一報,有什麽不對!再說那煜王妃,多次怠慢臣妾,不敬中宮,臣妾教訓她,是讓她安分守己。”

皇帝氣得扶額痛歎:“在太後聖壽做這樣的事,你不怕損陰德?”

“我還有什麽陰德可以損?!臣妾從前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老天何曾垂憐過我?我的孩子沒了,我還要積什麽德?我還能為誰積德呀!”

皇後徹底拋下了多年來一點一點學會的母儀天下的風範,變回到驕縱的儷貴妃,伏在皇帝腿上哭喊:“我很不得去把餘氏撕碎了!為什麽您不殺了她,給咱們的孩子報仇!”

“你瘋了?朕已經廢了她,你是想我也廢了你不成!”

“隻要皇上願意將那個賤人淩遲處死!臣妾可以不當這個皇後!”

皇後痛心至此,口不擇言,連皇帝都被震驚了。

皇帝索性道:“好,朕成全你。先廢了你,再殺了她!”

隨即,傳喚門外守著的沈都知。殿門一開,沈都知忙道:“厲王與厲王妃在宮門外求見。”

“他們消息倒是快得很,告訴他們,若想受罰隻管來求情。”

沈都知隻好遵命,臨去前提醒道:“陛下,東南搶劫貢船的海寇已經盡數剿滅,永安侯馬上就要帶著列國進貢的貢品回京了。”

皇帝原本在氣頭上,此刻冷靜下來,道:“沈若愚,你先去料理那幫奴才。”

此言一出,皇後心中一鬆。淑貴妃和惠妃在外頭,沒有再多話。這麽多年,從寵妃到皇後,張氏手裏也不隻是一兩條人命了。皇帝總因寵愛她,憐惜她,又兼顧著厲王與永安侯,格外放縱些。

宮人進殿裏來,想為皇後重新整理儀容,皇帝斥責道:“你去吧,回你宮裏靜心思過。”

皇後知道自己逃過一劫,也深悔剛才浮躁,差點壞了大事。立即,磕了個頭,準備離開。

此時,皇太後宮中的內官高聲通報。皇帝立即出門,院子裏早已跪了一地。太後下了轎輦,拄著拐杖往這邊來。

“太後腿腳有疾,何必親自前來?兒子正準備去慈寧宮回稟太後呢。”

皇太後不理,直往殿中去,隻留皇帝與兩位妃子,讓皇後自回承幹宮去。

皇後心中深覺不妙,又不好違逆,隻得去了,留下個宮人在附近探聽情況。

太後坐進福寧宮,聽惠妃和淑貴妃說完了來龍去脈,麵色不虞:“殺幾個奴才糊弄過去,皇帝就是這樣治理後宮的?這樣輕輕放過,將來再有其他妃嬪生事,還有什麽臉麵去整肅宮闈?”

皇帝便道:“兒子實在是可憐她喪子之痛……”

皇太後知道這是皇帝的心病,斥責道:“我知道,自她入宮,你就最寵愛她,又憐憫她失了孩子。她可憐,就要害哀家的孫兒嗎?是不是她以後殺人放火,結黨謀逆,皇帝都要寬恕了!”

“兒子不敢,皇後也不敢做那樣的事。煜王妃好歹並沒有真的受害。此事鬧大,有失皇家體麵,兒子隻是覺得能捂緊了最好。”

“怎麽捂緊?”太後氣憤不已,“顯暘替你去江州賑災,人才走了幾天,自己的媳婦在宮裏被人劃得滿臉是血,性命都差點不保,你怎麽捂緊!英國公也是你忠心耿耿的老臣啦,幾代人為國朝搏命,人家姑娘嫁到皇家幾個月,那張臉成了那樣,你要怎麽去跟人家交代喲!”

太後說著氣得捶桌。

又說:“顯暘初議親時,皇後絲毫不上心。怎麽後來頻頻從中作梗,你想過沒有?英國公府子息單薄,眼看家門寥落。誰知這兩年,長子高中探花,小榮將軍立了功聲望漸起,又與丹國郡主結親。他家幾個姑娘個個高嫁,眼看著英國公府門庭再旺了。

皇後使這麽多手段僅僅是因為舊日的怨恨嗎?難道不是擔心顯暘有了如此顯赫的嶽家作後盾,替厲王掃除障礙,一心拿舊事挑撥,讓你們父子離心,讓他們夫妻離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