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除夕

冬日的早晨寂靜、冷清。陰沉的天空下,寒風掠過樹梢,發出陣陣呼嘯。缺少了樹葉的阻擋,冷風像一把把小刀子一樣削在人的臉上。幾支早起的寒鴉不安分地在枝頭跳來跳去,偶爾幾聲嘶啞的怪叫,讓人聽了眉頭直皺。凍了一冬天的土地泛著直愣愣的白光,牆角處尚未化盡的殘雪已經凍成了一坨坨發黑的堅冰。除了營房兩側紅紙寫就的一副副對聯,單調冰冷的灰白色幾乎籠罩了整個的獨立團駐地。

今天是大年三十,原本應該熱鬧、喜慶的氣氛。被早上的緊急集合衝的幹幹淨淨。團長劉愛國麵色鐵青地站在隊伍麵前,緊咬的牙關、繃緊的鼻翼和不停展開、攥緊拳頭折射出心中的憤怒。

就在半小時前,劉愛國得到警通連的報告,警通連來自北京的新兵安康,失蹤了。種種跡象表明,安康是有預謀地,自己離開軍營出走了。換句話說,安康成了逃兵!

站在隊列裏的杜為國、陳平、葉扶蘇、馬野、張晨和裏羽幾個人心裏都挺不是滋味。畢竟大家在新兵連(新訓隊)一起摸爬滾打了三個月,說起來還是一起獲得了新訓隊的全優錦旗。安康的逃跑不僅讓杜為國、陳平麵目無光(誰讓他們當時又是連長,又是班長的),也讓葉扶蘇他們幾個新兵心裏別別扭扭的。

印象中,安康平時就屬於沉默寡言的一個人。性格也有些陰沉。有意無意的總是和大家保持一段距離。隻是從平時的一些細節看得出,安康家裏的生活很拮據。

政委張建軍沒有讓已經暴走的劉愛國講話。畢竟今天是大年三十,團裏晚上還準備了聯歡晚會。張建軍不想破壞大家的心情。通報了安康失蹤的情況,講了事情的嚴重性和團裏一定會嚴肅對待的態度。張建軍就讓各連將部隊自己帶回了。整整一天,大家都在議論著安康的逃跑。

看著心緒不佳的班長,一班的幾個兵都在旁敲側擊地勸解陳平。借著去連部要翻譯資料地借口,葉扶蘇還想嚐試著勸解一下有些沉默的杜為國。不過杜為國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倒是一邊的副連長王其文一反常態地顯得有些興奮。

葉扶蘇和馬野要求三十晚上站哨的要求被批準了(馬野知道葉扶蘇的打算後,也覺得很有意思,所以也要求一起上哨)。杜為國肯定了兩個人的想法,臨走,杜為國有些情緒低沉地拍著葉扶蘇的肩膀一連說了兩聲“好好幹”。

除夕夜的聯歡會上,劉愛國和杜為國好像都已經恢複了常態。戰士們自編自導的一些節目讓大家暫時忘卻了早上的不快。葉扶蘇用塤吹奏了一曲《思春》,悠揚的樂曲讓人對春天的將至怦然心動。馬野的吉他獨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裏羽的魔術,張晨得自陳平、嚴新真傳的捕俘拳和一班集體一首蕩氣回腸的《滿江紅》合唱,更是讓一班受到了全團的喝彩。風頭蓋過了團衛生隊的妹妹們。最後,劉愛國拍著陳平的肩膀說:“你這個一班帶的,比我那時候強。能文能武還能演節目,好樣的。以後軍區文藝演出就是你們的事了。可得再給獨立團弄幾麵旗子回來呀。弄到了我還有獎勵。”站在一邊的張晨和馬野聽到獎勵,下意識地咽了一下口水,招的邊上的裏羽竊笑不止。

獨立團自己的聯歡會結束了。各個連隊自己帶回觀看春節聯歡晚會去了。團裏破例將熄燈的時間向後放寬了兩個半小時。

11點整,葉扶蘇和馬野站在了獨立團駐地的大門外。今天晚上,兩個人將渡過人生旅途中最特殊的一個除夕夜。聽著營房中傳來的陣陣歡笑,兩個人筆直地站在大門兩側。心中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遠方的家人。

“娘,外婆,姨媽,我在心裏給你們磕頭了。你們一定在家圍在電視機前看節目那吧。我現在正在哨位上渡過我人生中最有特殊意義的一個除夕。我就在這哨位上陪你們渡過這個除夕夜吧。”眼睛有些酸澀的葉扶蘇瞟了一眼同樣凝視遠方的馬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誰?!口令!”同時感到了身後細碎的腳步聲,葉扶蘇和馬野同聲喝問。

“祖國!回令?!”團長劉愛國得聲音傳了過來。

“昌盛!立正!敬禮!報告團長、政委同誌,一連一班戰士葉扶蘇、馬野正在執勤。情況正常,請首長指示!”馬野大聲答道。

陰影中走出了排成一隊的劉愛國、張建軍和各營連的主官。整齊地回禮之後,劉愛國滿意地點了點頭:“葉扶蘇、馬野,現在由獨立團劉愛國、張建軍接替你們繼續執勤”

葉扶蘇和馬野立刻明白了,每到逢年過節,部隊都有幹部執勤站哨的慣例。這是整個人民軍隊都在遵循的一個傳統。

“報告團長、政委!葉扶蘇請求發言!”

“講!”

“我和馬野今天是特意請求連長批準我們執勤的。對於我們而言,在進入部隊的第一個除夕能夠在哨位上渡過,有著特殊的意義。請首長理解,能夠批準我們站完這一班崗。”

劉愛國和張建軍有些吃驚地看了一眼兩個新兵。詢問的目光轉向了杜為國。杜為國趕緊出列解釋了兩個新兵的要求。張建軍聽罷緩緩地點了一下頭,轉身對劉愛國說:“我看可以批準,不過既然安排了咱們這些人的哨位,我看就也不要回去了。就他們一起站崗吧。通知下一班崗我們接替怎麽樣?”

“我同意。其他的幹部由副團長帶隊繼續接替戰士們執勤。”劉愛國大手一揮說道。

沒有人注意到,隊伍中,一連副連長王其文不屑地撇了一眼杜為國和兩個新兵。

劉愛國早就對一班這幾個新兵挺感興趣。看著其他幹部走遠了,輕聲地對馬野說:“你們怎麽想的要在除夕站崗呀?”

“報告團長,我是聽葉扶蘇說的,覺得是挺有意義。就跟他一起來了。”

“啊,老張,執勤過程中不讓隨便交談,我看今天咱們破個例。好好聊聊?”劉愛國衝身邊的張建軍眨了眨眼。

“嗯,就破個例。不過咱們小聲點。別讓警通連查哨的逮到。”

馬野和葉扶蘇被兩個人的話逗樂了,隨之而來的兩個人麵對領導的緊張也放鬆了不少。葉扶蘇簡單地說了給媽媽寫信的事情,其實就是想過一個與以往不同的除夕。四個人小聲聊著天,張建軍突然問起了葉扶蘇為什麽想到了當兵。

“說實話政委,我到今天都沒有想明白。我不想給你背整訓教材,我真的沒有特別明確的想法。在地方上,我可以說活的有滋有味。家裏不缺錢,上了大學,將來工作也不用發愁。可是就是覺得沒意思。連一個個人的人生理想都沒有。總感覺缺乏一種生活的激情。除了看書什麽事情都不是從心裏覺得有意思。所以我就想到部隊摔打摔打。不能讓年輕的這十幾二十年回想起來是一片空白。”葉扶蘇第一次對外人說出了當兵的想法。

“嗯,我相信這是你的真實感受。馬野你呢?”張建軍又把問題轉向了馬野。

“我也差不多。我在東四練攤,錢不缺,工作不愁,又沒有人管。可是也覺得沒勁。老爸罵我不成器,說我應該到部隊接受教育,我覺得這主意不錯,就來了。”

“其實我覺得不僅是我們,”葉扶蘇補充到:“我的很多朋友也有這樣的感覺。現在你問我們同齡人理想,估計也就是找個好工作,多掙錢,過好日子,最後娶個好太太。我覺得這不是理想,理想應該是對個人人生目標的一種升華。唉,好像物質生活豐富了,人們精神上缺越來越貧瘠了。”

劉愛國和張建軍讚同的不住點頭。

“團長,政委,你們當初為什麽當兵呀。我問我老爸,他就說部隊好。他才沒有耐心告訴我他為什麽當兵呢。”馬野順杆爬的本事一貫很出色。

“我們呀,我們跟你差不多,也是軍人子弟。我跟政委用你們北京人的話說是‘發小’(就是從小長大的朋友)。不過我從小就向往軍營生活,我們那時候單純,當兵真的想的就是保衛祖國,為軍隊貢獻一生。現在你們覺得這可能是高調,或者是小葉說的升華過的人生目標。但是對於我們那一代而言,尤其是我們這些軍人子弟,這些是天經地義的,是不用問為什麽的。”劉愛國和張建軍好像同時陷入了對於往事的回憶。良久,劉愛國才笑著對兩人說:“我的想法簡單,不過政委可不是。他是被他爸爸踹到軍隊的。哈哈哈。”

葉扶蘇和馬野被團長的話說的齊齊地看向了政委。張建軍一邊笑著一邊搖頭說道:“老劉你就造我的謠。你們別聽他的。當時我是想考大學,想當一名建築工程師。一樣是建設祖國。結果我的老父親,哦,用你們的話就是老爸,讓我去當兵,辯論的結果是他盛怒之下把我踹出了家門。那時候年輕,很擰的。我們對門住的就是負責大院征兵工作的一個叔叔。正好趕上團長來找我報名參軍,就直接拉著我進了對門。”

一陣輕笑後,張建軍繼續說道:“我覺得你們選擇的不錯。我今天也不給你們背整訓材料,說實在的,在部隊你們能夠得到鍛煉和摔打。我不敢保證你們一定能夠在部隊樹立你們人生的理想。但是,部隊的生活將是你們人生最寶貴的經曆之一。你們會比原來成熟、堅韌,也會比原來更深刻的理解和思考人生。部隊會教給你們責任和義務,會教給你們分析和處理問題的思路與方法。當然也會給你們挫折。等到你們完整的經曆了這些東西。我想你們那時候再考慮為什麽當兵也許就清楚了。相信我,算一個老兵的經驗吧”

就這樣,在交談中,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葉扶蘇和馬野經曆了他們人生中最特殊的一次站崗。

很多年以後,已經成為解放軍軍官,也步入營團級幹部行列的兩人,每到節日接替戰士執勤的時候,都能夠回憶起這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