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星野心裏一緊,臉上卻不露分毫。
他很自然地咧開嘴笑著呲出一口大白牙,轉而說起了哈薩克語:“叔叔找醫生看過小馬的傷了,醫生說它傷得不輕,但住院一段時間就能治好,隻是需要的時間會長一些。”
他一眼不眨地盯著小朋友那雙半含熱淚的眼睛,伸手隔著帽子揉了揉小男孩的後腦勺,柔聲安慰:“醫生叔叔是不是之前也是這樣子和你說的?現在我們的毛吾蘭是不是已經好好的出院了?”
叫毛吾蘭的小男孩好像想起來什麽,終於放鬆了一直緊繃的身體,有些蒼白的臉上卻依舊愁雲密布,看不出一點兒笑意:“真的嗎?可是他們都說那麽小的馬要是腿受傷了就活不了了……”
楊星野眉頭一皺:“誰說的?他們是他們,叔叔是叔叔,我們新疆兒娃子從來不騙人,說到做到。這次叔叔帶小馬去看的是全地區最好的獸醫,和他們說的不是一回事。”
毛吾蘭盯著楊星野,濃密的睫毛自帶弧度,淺棕色的眼眸裏仍舊充斥著猶疑。
哈薩克人有句俗語,馬和歌是哈薩克人的兩隻翅膀。
千百年來,他們和著冬不拉的歌聲在草原上生,在馬背上長,有關於馬的事情,於他們而言都近乎常識,婦孺皆知。
否則以楊星野的道行,怎麽連這個不到六歲的孩童都糊弄不住。
楊星野望著毛吾蘭單純又執拗的眼神有些心虛,他不動聲色地轉了轉頭,餘光正好瞥見站在他旁邊的梁朝曦。
他使大勁咬了咬後槽牙,認命地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等他重新睜開眼睛,又變回了一臉笑容看似憨厚誠懇的叔叔模樣:“毛吾蘭,叔叔告訴你,野生動物保護站來了一個口裏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才生,她的醫術可厲害了,什麽樣的動物她都能治。”
楊星野指了指車廂,特意提高了音量:“你看這不是,別說你那匹腿受傷的小馬了,連達列力別克爺爺的金雕都交給她治病去呢!”
說完他轉向梁朝曦,又眨眼又撇嘴,笑得那叫一個陽光燦爛,看在梁朝曦眼裏,卻是皮笑肉不笑,假得不能再假。
是的,楊星野這一頓違心的馬屁,是特意換成標準的普通話拍的,連之前說話時帶著的那種聽起來懶懶散散又有些欠欠兒的新疆口音都藏得嚴嚴實實。
生怕梁朝曦聽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梁朝曦從聽到那句字正腔圓的“我的小馬治好了嗎?”就隱隱約約有了一些揣測和聯想,沒想到真相這麽快就由楊星野本人親自呈上。
想到楊星野早就認出了她卻不知為什麽暗搓搓得沒有點破,還裝作若無其事地和她閑聊,梁朝曦心裏一時間五味雜陳,感覺自己好像一個在台上演獨角戲的小醜。
她努力控製住自己的表情,轉而看向楊星野懷中的小男孩。
他稚嫩的小臉蒼白又瘦削,更顯得兩隻眼睛出奇的大,一隻纖弱的小手從衣袖中伸出來搭在楊星野肩上,手背上露出一小截留置針頭。
“真的嗎?你說的醫生就是這個漂亮姐姐嗎?”
年齡不大,嘴倒是甜。
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說話的聲音也比剛才大了一些,仿佛屬於小朋友的活力和快樂一下子就伴著這個好消息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楊星野見梁朝曦愣在那裏半天沒說話,心已經涼了一大截。
他死死盯著梁朝曦,一時間心裏滾過不知道多少念頭。
“你小子,還挺上道。這就是梁醫生,你喜歡可以叫她姐姐,”楊星野故作輕鬆,抱著孩子晃著晃著往梁朝曦身邊湊,“是吧,梁醫生?”
希望渺茫,他仍未放棄,湛藍的眼睛轉來轉去,還在堅持不懈地偷偷給梁朝曦使眼色。
梁朝曦根本沒在看他,感覺到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也刻意選擇了忽略。
“嗨,你好呀小帥哥!你叫毛吾蘭對不對?”梁朝曦笑著從口袋裏摸出幾塊巧克力遞到小朋友手裏:“你放心吧,你的小馬在姐姐這裏,等姐姐治好它的傷就讓這個叔叔給你送回來,好嗎?”
她皮膚白皙,留著齊耳短發,戴著眼鏡,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書卷氣。
說話的時候語氣和善,態度真誠,又有口裏高才生的光環做背書,聽在小朋友耳朵裏麵也比楊星野的話多了些說服力。
毛吾蘭終於放下心裏的擔憂,展顏一笑。
楊星野眼看危機暫時解除,放鬆的同時又一陣心虛,生怕時間長了又被毛吾蘭抓到什麽漏洞,連顛帶跑地抱著小機靈鬼送回了家。
這一次,梁朝曦沒有像之前那樣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估計這回氣的不輕。
楊星野很明白,這次是他理虧,但他長這麽大,從來臉皮厚,一向不尷尬。
新疆兒娃子能屈能伸,有錯就要認,挨打要立正。
小女生發個脾氣,尕尕的事情,更何況她那小身板,就算她惱火到要打他一頓,對他來說那不也就像撓癢癢似的。
他做好萬全的準備打開車門,想讓梁朝曦刮向他的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梁朝曦卻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依然抱著她的急救包,安靜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
和她昨天晚上紅著臉瞪著眼梗著脖子與他據理力爭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楊星野偷偷瞄了她好幾次,終於忍不了似的抬手抓過放在她腿上的急救包,胳膊一伸穩穩放在了車後座上。
“這裏麵也沒有金子,挺沉的放在後麵就行。”
“好,謝謝。”梁朝曦神色依舊,語氣平淡,臉上也看不出什麽情緒。
“那個,”楊星野眼睛轉了轉,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開始沒話找話:“你餓了吧?”
他翻出之前達列力別克爺爺給他們的袋子,從裏麵挑出一個饢來,遞到梁朝曦手邊:“嚐嚐?這是爺爺自己打的饢,和街上賣的不一樣。”
梁朝曦沒有接:“謝謝不用了,我不餓。”
楊星野早有準備:“在新疆吃饢沒有這樣一整個兒抱著啃的,旁邊還有別人的話更不能吃獨食,得給對方掰一塊兒,自己再一塊一塊掰著吃。這是基本的禮儀。”
“沒關係,車裏就我和你,”梁朝曦不為所動,“不用在意。”
“我們這邊的民族習慣是發自內心去遵守的,和有沒有人沒有關係。”楊星野故作深沉,一番話說得義正言辭,一本正經。
民族習慣?
梁朝曦再怎麽不想搭理他,入鄉隨俗四個字還是時刻銘記在心的。
她有些無奈地轉身,接過楊星野手裏的饢,輕輕掰了一塊下來,又重新把饢放回他手裏。
楊星野從後視鏡裏看著梁朝曦低頭咬了一口饢,眼裏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抬手把自己的那一半往嘴裏塞。
算起來他已經連著三四天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全靠啃幾口幹饢餅吊著一條命。
雖說“寧肯三日無肉,不可一日無饢”,但他前幾天都是和著冰涼涼的水硬啃的幹饢,冰天雪地凍幹的饢差點比他的牙齒還硬,和這種剛出饢坑不久的,吃起來完全不是一種東西。
他吃東西不挑,人糙好養活,味覺和嗅覺卻也格外敏銳。
明明都是普普通通的皮牙子饢,這頓吃了達列力別克爺爺家的,除了酥脆可口之外,仔細咂摸咂摸好像還真嚐出了不一樣的地方。
這麽濃鬱的孜然香氣,果然還是自己家做的舍得往裏麵放料,就像今年的雪似的。
今年的冬雪比起往年,來得又大又急,一上來就搞得大雪封山能見度極低,不少遊客興衝衝地遠道而來觀秋景,卻被這一場雪攪合得猝不及防困在了山裏。
除此之外山上還有不少沒來及從夏牧場轉場的牧民,拖家帶口的不止是人還有大批的牛馬羊牲畜。
人好說,牲畜可不太好管。
年輕力壯的要費心趕著走,數量不少的老弱病殘還得準備專車。
為了這事局裏上上下下能動的都動了,楊星野更是和著羊糞攪著雪,在泥地裏摸爬滾打了三天,嗓子喊啞了不說,鼻炎也犯了。
好在終於有驚無險,護住了人民群眾的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
除了……除了毛吾蘭的小馬。
月黑風雪大,好不容易護送著最後一家趕回村,他打開馬圈牽馬進去的時候沒看到那根被雪埋到頭頂尖的“門檻”,小馬走了一路也是精疲力盡了,一不留神蹄子就那麽寸地卡在了兩段木頭中間。
小馬驚慌失措地一掙紮,楊星野在那麽嘈雜的環境中都聽見了“嘎巴”一聲。
楊星野咽下最後一塊饢,隨手從儲物格裏拎出來兩瓶水,把其中一瓶拿給梁朝曦。
“喝點水。”
一塊不大不小的饢下肚,梁朝曦已經分不清自己火辣辣的嗓子是感覺幹還是感覺渴了。
她向楊星野道謝,擰開水瓶,淺酌了一口,就把瓶蓋擰了回去。
楊星野看在眼裏,多少猜到點原因,心裏隱秘的角落湧上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疙疙瘩瘩。
他心裏憋著話,就等著梁朝曦吃飽喝足不至於因為低血糖影響心情的時候說,此時也無暇分辨這點兒小別扭到底是什麽,清了清嗓子直接開口:“梁醫生,剛才的事情,多謝了。”
“還有,早上我沒想到你是真的沒認出我,還以為你裝作不認識我有別的緣故,對你造成困擾的話,也是我的錯,對不起。”
梁朝曦一頭霧水,以為自己聽錯了,擰眉反問道:“裝作不認識你?”
“就,就昨天晚上我們不是起了點爭執嘛……”說起這事楊星野更覺理虧,聲音都變得柔和了許多:“對不起啊,你也看見了,受傷的那匹小馬情況有些特殊,我在山上連軸轉了好幾天,又累又急,聽你說要給這馬安樂死,我一激動就沒控製住情緒。”
楊星野一邊說一邊看梁朝曦,發現她皺起的眉頭放鬆了一些,趁機為自己辯白:“昨天那是特殊情況,其實我平時脾氣挺好的。真的,不信你回單位打聽打聽,我和你們單位的人都挺熟的。”
讓她滿世界打聽一個新認識的男人脾氣好不好,真搞不懂這人是在道歉還是在故意逗她。
梁朝曦實在沒忍住,氣得翻了個大白眼。
她沒有理會他的插科打諢,挑了最想知道的問:“你說小馬的情況特殊,是因為毛吾蘭嗎?他生病了對嗎?”
提起毛吾蘭,楊星野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幾分:“是骨癌。”
關於孩子的病他不想多說:“這匹小馬是從小精挑細選給毛吾蘭準備的,這孩子很寶貝這匹小馬,簡直把它當做精神寄托。”
梁朝曦聽到這話,眉頭立刻又皺了起來:“現在呢?馬在哪裏?”
“在我朋友那裏。”楊星野如實回答。
“昨天的結論我是認真考慮過各種情況才下的,並不是隨口一說。你這樣斬釘截鐵地和毛吾蘭保證,到底有沒有想過後果?就是善意的謊言才更需要圓啊!”
楊星野苦笑一下:“我知道。昨天在見到你之前,我已經找人看過它的傷勢了。結果不好,說是隻能養著看造化,我這才去的你們單位。就是想找你來看看,感覺希望還能大一點。”
“你還沒來報到的時候,我就知道站裏來了個口裏的高才生。這話也不是我說的,是老趙頭說的。”
梁朝曦有些驚訝:“趙叔?”
“嗯。老趙頭年齡大了,三高,身體不太好,可是這攤子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接手。這些年站裏也不是沒招過獸醫,陸陸續續來了好幾個,都是外地的。不是適應不了就是嫌遠想家,要不然就是為了編製,混個經驗,一有更好的去處就都走了。本地的就更不用說了,有本事考出去的都不回來了。這邊的工資你也知道,有點能力的就算在我們當地開個動物醫院也比在這兒拿那點兒死工資強多了。”
想到老趙頭拖了又拖的心髒搭橋手術,楊星野長出一口氣:“所以你來了,他很高興,恨不得拿個大喇叭滿大街宣傳自己的事業後繼有人。”
“我?”
“他說你一看就是能留下來的人。”
初來乍到就能贏得前輩如此信任,梁朝曦感動之餘又有些疑惑:“是嗎?可是我剛來幾天,和趙叔也隻見過兩次,他就請了病假做手術去了……”
“你問我原因我也不知道,”楊星野接過話頭,“我隻知道之前他說待不長的人,最後都走了,早晚而已。”
梁朝曦點點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小馬的事,你打算怎麽辦?”
吃一塹長一智,楊星野這一回學乖了,老老實實回答:“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