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番外定風波(二十一)

富春不是個矯情的人,如實說了。

雖是何老太監叫他來的,但其實他的心裏並不敢抱太大指望。

尉遲欽到底年輕,能經多少事?

這茫茫人海,要尋人就如大海撈針一般,也太難為人家了吧?

偏尉遲欽一聽,就拿出姑父明山書鋪的登記冊子。

之前太子殿下把消息故意透給兒子,皇孫掉頭就跑去樂絮兒那裏通風報信了。

樂絮兒一聽,可氣壞了。

原本她是想和尉遲釗一起回寧州奔喪的,可天氣太熱,且時間趕得緊,長輩們都不同意她一個姑娘家跟去。且壽城樂家又不是沒有長輩幫忙,故此兄妹倆還是留在了京城。

也是尉遲釗會說話。

說留下他倆,還能幫忙照看下弟弟尉遲欽,和家裏長輩們,他們走得也安心。

樂絮兒頓時聽住了。

她打小給許惜顏養大,也是個愛操心愛管事的性子,便留了下來。

如今在她眼皮子底下,竟讓人造起姨父姨母的謠言,氣得她都恨不得立即去抓了上官家人,前來對質。

不過氣歸氣,樂絮兒理智未失。

也是考慮到外祖父許觀海夫婦正侍奉長輩,不好為這些小事分心,於是樂絮兒先找到表弟尉遲欽,二人一番商量,便很機智的想到朱寶來的明山書鋪了。

要是那上官泰果然來了京城,隻要聽說過明山書鋪的名聲,多半會逛逛,說不定就能留下有用的線索。

隨後樂絮兒跑去一查,當真就查出來了。

隻他們年輕,無官無職,不好主動上報。成帝正對他們家有成見呢,越主動越怕惹他疑心。正想法子要如何把消息遞到禦前,可巧富春就來了。

接下來的事,就不必尉遲欽多言。

富春轉頭帶著人,立即尋去了聽鬆閣,一下找到上官泰不說,還發現他生病了。

據他包下的那小倌說,上官泰是來的頭天晚上,就有些打噴嚏流鼻水的症狀。他當時還勸他少喝些酒來著,偏上官泰不聽,非說喝酒驅寒,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等到次日一早,就有些起不來了。

頭重腳輕,昏昏沉沉。

小倌就有些不太想接這生意。

他倒不是嫌棄,反而是一番好意。

畢竟住他們這種地方,挺貴的。

上官泰一看就是那種遠離家鄉,才敢出來尋風流的愣頭青,也不是特別有錢,如今還病病歪歪,何苦在這裏花冤枉錢?

不如趕緊挪出去,好生尋個清靜地方,尋大夫治病要緊。

偏上官泰書生氣上來,還非花這個錢不可。一下就給了上百兩的銀子,包下他了。這裏的老板貪財,一看就喜得不行,允他住下。

雖也請了大夫,卻隻照著普通風寒治了幾日。起初見略有起色,這上官泰自以為身體棒棒,還可勁兒的作呢。要飲酒,要踏雪尋梅,還要去看元宵燈會。

仍是這個小倌兒好心勸他,京城的元宵節曆來人山人海,他又人生地不熟,病還沒好利索,萬一吹了風,擠壞了怎麽辦?

還不如在閣子裏清清靜靜的賞燈,若他高興,陪他聯對子就是了,日後想起,也是佳話雲雲。

上官泰到底少來這般風月場所,一下給哄住了。

可元宵節那晚統共沒聯幾個對子,他就覺得腦子發暈,又開始不好了。

等到富春尋來這日,症狀突然變得更糟。

高燒不退,躺在那兒人事不省。

甚至連來探視過的老板似乎都被染上,出現同樣症狀了。

富春一看就知道壞事了。

因他親眼見了上官泰,難保身上沒沾染病氣,便也不敢回宮,索性在那裏守著,打發人回來報信。

顏皇後聞言,大吃一驚。

她收到消息時,剛好有宮人來報,說是被隔離的小祿子,同樣出現了腹瀉及發燒症狀。

而派去問診的太醫,也覺得那脈象不是普通的風寒,倒象是寧州時疫。

如今那太醫又給派去看上官泰,這邊顏皇後剛開了宮門,想親自稟告皇上,成帝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沒心情跟他拉扯,顏皇後急急把事情說清,成帝聽得還沒消化完呢。王太醫就背著藥箱,也一溜小跑著急急趕來了,是顏皇後傳他來的。

“王太醫家一向精通內科,皇上這幾日不妨在臣妾的宮中安住,讓太醫診治。”

成帝猛地驚醒,大步後退,“不行不行!上官昭儀那封家信,朕也是碰過的。那跳蚤還不知蹦過哪些地方,別過給了皇後。朕這就回宮去!”

顏皇後又急又氣,上前一把將他衣袖拉住,“你我夫妻一體,若是皇上有事,讓臣妾怎生安好?臣妾的寢宮都已經熏香除穢,皇上那兒卻還沒有,如何住得?就算要過病氣,如今現下也過了,皇上就不要再任性了,倒是叫孫兒早些出宮去吧。”

成帝心中又酸又暖。

關鍵時刻,還是元配媳婦最靠譜啊。

行叭,叫皇孫趕緊滾回府邸,好生呆幾日,沒事沒出來亂躥,皇上便住進了皇後宮中。

且喜王太醫看過,並無大礙。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給皇上開了幾劑藥方,以保平安。

又過幾日,卻是被隔離的上官昭儀也病了。

年幼的六皇子,卻是太平無事。

這會子,連她自己都感激富春,那日去得及時。把包袱皮毛收走,沒讓兒子碰到。否則這麽個小小孩童若是染病,就算是皇子,也是極有可能小命不保。

象那聽鬆閣的老板,就一命嗚呼了。

據太醫說,他雖發病晚,但發得挺急。且平素就是大魚大肉,又好飲酒的一個人,表麵看高高壯壯,實則外強中幹,所以染上病症後一下就情況危急,連救治都來不及,人就沒了。

不過此人說難聽點,也是虧心事做多了,活該遭了報應。

原先那小倌兒想送走上官泰,誰叫他貪圖錢財,非把人留下?

也是自作自受。

倒是那小倌兒,到底年輕,雖出現了些輕微症狀,但喝了幾服藥,人就好起來了。

他見左右無事,反正如今整個聽鬆閣都被查封,他也出不去,索性膽兒挺肥的主動留下,還給太醫打下手,照看起上官泰來。

象他這樣已經病過的,反而不怕。

隻是見他居然粗通醫術,太醫也很好奇。

這小倌兒就說了,原他也是好人家的子弟,祖上也是行醫治病的大夫。可一朝不慎,治死了貴人,便被遷怒,弄得家破人亡,他也被賣進了南風館,做起下賤勾當。

但這小倌兒始終存了一份醫者仁心,從不主動害人。

他也不笨,這回先是遇上富春,又遇上了太醫。雖然都未表露身份,但他早看出來了,富春是個公公,太醫也不是普通大夫。

所以他是想著,能表現就盡量表現一下。若得了這些貴人青眼,肯救他出火坑,哪怕收他做個家仆,不比做這下賤勾當強?

太醫一聽,倒是心生憐憫,便跟富春私下商量了幾句。

這小倌兒看著本性不壞,又懂些醫術,回頭不如讓他去安濟坊吧,照顧染上時疫之人,也算有口正經飯吃。

富春也知,這種打小做小倌兒的人,為了保持容貌身材,如女孩般嬌柔,都早早給灌過藥,吃壞了身子,將來難以娶妻生子,跟太監也沒什麽分別。

真把他扔出去,他也沒法謀生,還會受盡世人白眼欺淩,倒不如幫他謀個正經出路。這小倌兒若果然是個好的,也算是一場功德了。

後跟這小倌兒一說,他也不嫌苦不嫌髒,頓時表示願意。還跪下磕頭,拿富春當救命恩人。

以後天長日久,看出他真是個好孩子,富春索性收他當了義子,很是照顧。

何老太監終於也不必擔心徒弟老了沒人管,可以安然去世了。

後來富春老了,這小倌兒接他出宮養老,真是當親爹般孝敬。二人結這一段善緣,也算是好人有好報。

那些俱是後話,如今因為上官泰一個人,弄得京城也是風聲鶴唳。

因為沒幾日,連當今天子,成帝也病了。

倒沒有上官泰那般高燒不退的嚇人症狀,也可能是太醫預防及時,所以皇上隻出現了腹瀉,畏冷這般最輕微的症狀。

為防過人,他在皇後宮中老實蹲了好幾日,連臣子也不敢見。隻叫太子在前朝穩著局麵,若有急事要事,才進來請示。

好在上官泰書呆子一個,上官家在京城也實在沒什麽拿得出手的親戚,所以他上京之後,除了往宮裏送了回東西,平日就呆在聽鬆閣,並沒有四處亂跑。

於是除了聽鬆閣的老板,小祿子,還有上官泰帶上京的車夫家仆幾人,也沒多少傳染太多。

但是各個城門口已經加強了巡視,尤其是北地寧州一帶來的人,必須要先在城郊指定院落住上十日,經大夫查驗,並無大礙,才許入京。

京城各個醫館藥鋪也都得到通知,對於風寒腹瀉等症狀,要專門留下脈案地址,格外當心。

就算是百姓貧寒醫治不起,也要先把人給治了,過後再找官府結賬就是。

尉遲欽那日趕著炮製的柴胡等藥材,正好得用。

當然也不止這些,樂絮兒,和嘉郡主等幾個年輕人都主動幫忙,四處采買藥材了。

之前元宵節上,太子和皇後娘娘募集來的善款,剛好用上。否則這青黃不接的時節,上哪兒找錢去?

皇上也不能白拿老百姓的貨不給錢呀。

眼看京城給管得井井有條,忙而不亂,成帝欣慰之餘,又覺慚愧。

虧他之前還疑心是許惜顏小題大做,如今看來,這個時疫實在是來勢洶洶。

他不過是腹瀉幾日,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渾身乏力,行動都得有人攙扶,跟瞬間老了十歲一般,感覺身體被掏空,特別難受。

聽說近日上官昭儀可是病得厲害。

又吐又瀉,還發高燒說起胡話,幸好顏皇後不計前嫌,派人精心照管,否則救不救得回來,還得兩說。

而寧州那裏,成帝想起來就揪心。

他剛剛才收到寧州知府賀大人的折子,上麵極力澄清了那些不實流言。

包括上官家如何作夭,如何得病,也不隻是賀大人一家之言,連給上官昭儀祖父母問診看病的大夫,當初的脈案,吃的什麽藥方,全都收拾齊整,一並交了上來。

都不用問太醫,皇上也知,根本就不關時疫的事。

至於那上官家為何遲遲不肯下葬,還賴上升平公主,賀大人沒寫。

畢竟事涉昭儀,到底是位娘娘,也關乎皇上的體麵。

但明眼人一看,誰還不知道呢?

故此這奏折,太子略瞧一眼,便半點沒有耽擱,給父皇送來了。

您自家小老婆的娘家闖的禍,他做兒子的也不好插手,還是您自個兒看著辦吧。

但太子一回頭,卻是連同太子妃一起,好生敲打了一番府中妻妾。

爺平素寵著你們,慣著你們,哪怕在府裏犯些小錯都沒什麽。可要是誰不長眼,回頭縱著娘家人在外頭鬧出事來,可別怨爺心狠,更別想打著爺的旗號狐假虎威。

隻要讓爺知道,多少年的情份,兒女的臉麵都顧不得了。爺非但不幫,還得大義滅親。

你們可死了這條心吧!

旁人或許聽了這話,還是個警醒,獨太子妃有些鬱忿,忍不住跟兒子抱怨。

“你母妃好歹也是八抬大轎,三書六禮接進門來的,跟那些人能一樣麽?再說你外祖家,平素還不夠安分守已啊?這都恨不得心提到嗓子眼裏過日子了,再要挑剔,索性閉門不出得了。”

皇孫勸道,“隻是正好趕上這事,父王又不是刻意對母妃發的脾氣。依我說,讓父王出麵敲打一番,才是好事呢,總好過讓母妃去當這個壞人吧?”

太子妃一聽,還真是這個理。

太子要是隻教訓姬妾,不教訓她,不是給她拉仇恨麽?

如此一想,未免又抱怨起上官昭儀來,就屬她娘家多事,否則哪來平白無故的一頓罵?

皇孫輕哼,“所以說,好媳婦娶一個足矣,沒事娶那麽多幹嘛?尤其咱們這等人家。世上雖有明理之人,便更多的卻是八竿子沾點邊,就覺得自己一躍龍門,身價百倍了。往後我就隻娶一個,不知能省多少心呢。”

太子妃以為是孩子氣話,反倒笑了,“多娶幾個也是為著生兒育女,開枝散葉,好有個幫手來著,往後你就懂了。”

可皇孫越發不屑,“母妃當真希望,我有一大堆兄弟姐妹?”

呃……

太子妃一下子噎到了。

旁人家多子多福是好事,可天家無情,就是同胞手足都有殺得你死我活的。遠的不說,當年高賢妃的三四皇子又如何?

皇孫一攤手,“所以說,孩子跟媳婦一樣,都是貴精不貴多。就如金光侯,一輩子隻守著升平姑母過活,後宅又清靜又和睦,省了多少事?他們養出的孩子,哪個不讚一聲好?別看絮兒兄妹都姓樂,可他們跟阿釗阿欽這般要好,可說是掏心掏肺了。在母妃跟前,孩兒也不怕說句誅心的話,就我那些兄弟姐妹,有一個能比的麽?”

這,還真比不了。

別看如今孩子們都不大,可有幾個不安分的,或者說是人性本能,都知道要在太子皇上跟前討好賣乖,爭寵邀的了。

太子妃沉了臉,“這話你既知道不妥,也就在我跟前說說罷了,出去可不許亂說。”

皇孫應下,又道,“孩兒是母妃親生,才敢把心裏話透給您知道。兒子知道,皇家結親有時也是籠絡臣子的手段,好比皇祖父和父王娶的那些女人,也未必全是真心。可籠絡臣子,真的就隻能用這種手段?兒子卻不信邪,就想試試,若是隻娶一位正妻,能不能過好這一生。”

太子妃一怔,看著兒子年輕英氣卻無比認真的眼神,驀地驚覺,這孩子真不是開玩笑,一時意氣,他是認真的。

皇孫低低道,“兒子雖年輕,但還記得小時候,母妃曾為那些姨娘在背後掉的眼淚。後來兒子大了,您再不叫我看見。可是母妃,若是父王這輩子隻有您一個正妻,您會不樂意嗎?若我的兄弟姐妹,皆是母妃所出,您又該如何?”

該如何?

那自然是把孩子們教養得跟許惜顏家的孩子一樣,長幼有序,相親相愛。

太子妃年輕的時候,或者說世間每個女子嫁人時候,誰不是盼著一生一世一雙人呢?

說到底,世間男子納妾,所謂開枝散葉,籠絡人心,隻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人,無非是貪圖美色,喜新厭舊罷了。

而自己的兒子,顯然不在此列。

他想做個認真負責,一心一意的好丈夫,給妻子完整的幸福,那自己為何要阻攔?

兒子今日借故提起,顯然是有心的。

太子妃心中有了計較,嘴上卻不肯多說。隻讓兒子先下去,方細細琢磨起此事。

宮中。

成帝越看賀知府的奏折,心中越發後悔不迭。

起先他被上官昭儀催著,已經下了聖旨,要求寧州解除管製,還叫金光侯夫婦莫管閑事。

真要如他所說,如今從許惜顏到寧州官員都撒手不管了,那得是多可怕的局麵?

皇上都不敢想。